《论衡》原文

《逢遇》

操行有常贤,仕宦无常遇。贤不贤,才也。遇不遇,时也。才高行洁,不可保以必尊贵。能薄操浊,不可保以必卑贱。或高才洁行,不遇,退在下流。薄能浊操,遇,在众上。世各自有以取士,士亦各自得以进。进在遇,退在不遇。处尊居显,未必贤,遇也。位卑在下,未必愚,不遇也。故遇,或抱洿行,尊于桀之朝:不遇,或持洁节,卑于尧之廷。所以遇不遇非一也:或时贤而辅恶。或以大才从于小才。或俱大才,道有清浊。或无道德,而以技合。或无技能,而以色幸。

伍员帛喜,俱事夫𦍑,帛喜尊重,伍员诛死。此异操而同主也。或操同而主异,亦有遇不遇,伊尹箕子是也。伊尹箕子,才俱也,伊尹为相,箕子为奴。伊尹遇成汤,箕子遇商纣也。夫以贤事贤君,君欲为治,臣以贤才辅之,趋舍偶合,其遇固宜。以贤事恶君,君不欲为治,臣以忠行佐之,操志乖忤,不遇固宜。

或以贤圣之臣,遭欲为治之君,而终有不遇,孔子孟轲是也。孔子绝粮陈蔡,孟轲困于齐梁,非时君主不用善也,才下知浅,不能用大才也。夫能御骥騄者必王良也。能臣禹稷皋陶者必尧舜也。御百里之手,而以调千里之足,必有摧衡折轭之患。有接具臣之才,而以御大臣之知,必有闭心塞意之变。故至言弃捐,圣贤距逆,非憎圣贤,不甘至言也,圣贤务高,至言难行也。夫以大才干小才,小才不能受,不遇固宜。

以大才之臣,遇大才之主,乃有遇不遇,虞舜许由太公伯夷是也。虞舜许由,俱圣人也,并生唐世,俱面于尧,虞舜绍帝统,许由入山林。太公伯夷,俱贤也,并出周国,皆见武王。太公受封,伯夷饿死。夫贤圣道同,志合趋齐,虞舜太公行耦,许由伯夷操违者生非其世,出非其时也。道虽同,同中有异。志虽合,合中有离。何则?道有精粗,志有清浊也。许由皇者之辅也,生于帝者之时。伯夷帝者之佐也,出于王者之世。并由道德,俱发仁义,主行道德,不清不留。主为仁义,不高不止,此其所以不遇也。尧溷,舜浊。武王诛残,太公讨暴,同浊皆粗,举措钧齐,此其所以为遇者也。故舜王天下,皋陶佐政,北人无择深隐不见。禹王天下,伯益辅治,伯成子高委位而耕。非皋陶才愈无择,伯益能出子高也,然而皋陶伯益进用,无择子高退隐,进用行耦,退隐操违也。退隐势异,身虽屈,不愿进。人主不须其言,废之,意亦不恨,是两不相慕也。

商鞅三说秦孝公,前二说不听,后一说用者前二帝王之论,后一霸者之议也。夫持帝王之论,说霸者之主,虽精见距。更调霸说,虽粗见受。何则?精遇孝公所不得,粗遇孝公所欲行也。故说者不在善,在所说者善之。才不待贤,在所事者贤之。马圄之说无方,而野人说之。子贡之说有义,野人不听。吹籁工为善声,因越王不善,更为野声,越王大说。故为善于不欲得善之主,虽善不见爱。为不善于欲得不善之主,虽不善不见憎。此以曲伎合,合则遇。不合则不遇。

或无伎,妄以奸巧合上志,亦有以遇者窃簪之臣,鷄鸣之客是。窃簪之臣,亲于子反,鷄鸣之客,幸于孟尝,子反好偷臣,孟尝爱伪客也。以有补于人君,人君赖之,其遇固宜。或无补益,为上所好,籍孺邓通是也。籍孺幸于孝惠,邓通爱于孝文,无细简之才,微薄之能,偶以形佳骨娴,皮媚色称。夫好容,人所好也,其遇固宜。或以丑面恶色,称媚于上,嫫母无盐是也。嫫母进于黄帝,无盐纳于齐王。故贤不肖可豫知,遇难先图。何则?人主好恶无常,人臣所进无豫,偶合为是,适可为上。进者未必贤,退者未必愚。合幸得进,不幸失之。

世俗之议曰:贤人可遇,不遇,亦自其咎也:生不希世准主,观鉴治内,调能定说,审词际会。能进有补赡主,何不遇之有?今则不然,作无益之能,纳无补之说,以夏进炉,以冬奏扇,为所不欲得之事,献所不欲闻之语,其不遇祸,幸矣,何福佑之有乎?

进能有益,纳说有补,人之所知也。或以不补而得佑,或以有益而获罪。且夏时炉以炙湿,冬时扇以翣火。世可希,主不可准也。说可转,能不可易也。世主好文,己为文则遇。主好武,己则不遇。主好辩,有口则遇。主不好辩,己则不遇。文王不好武,武主不好文。辩主不好行,行主不好辩。文与言,尚可暴习。行与能,不可卒成。学不宿习,无以明名。名不素着,无以遇主。仓猝之业,须臾之名,日力不足。不预闻,何以准主而纳其说,进身而托其能哉?昔周人有仕数不遇,年老白首,泣涕于涂者。人或问之:何为泣乎?对曰:吾仕数不遇,自伤年老失时,是以泣也。人曰:仕柰何不一遇也?对曰:吾年少之时,学为文,文德成就,始欲仕宦,人君好用老。用老主亡,后主又用武,吾更为武,武节始就,武主又亡。少主始立,好用少年,吾年又老,是以未尝一遇。仕宦有时,不可求也。夫希世准主,尚不可为,况节高志妙,不为利动,性定质成,不为主顾者乎?

且夫遇也,能不预设,说不宿具,邂逅逢喜,遭触上意,故谓之遇。如准推主调说,以取尊贵,是名为揣,不名曰遇。春种谷生,秋刈谷收,求物得物,作事事成,不名为遇。不求自至,不作自成,是名为遇。犹拾遗于涂,摭弃于野,若天授地生,鬼助神辅,禽息之精阴庆,鲍叔之魂默举,若是者乃遇耳。今俗人既不能定遇不遇之论,又就遇而誉之,因不遇而毁之,是据见效桉成事,不能量操审才能也。

《累害》

凡人仕宦有稽留不进,行节有毁伤不全,罪过有累积不除,声名有暗昧不明,才非下,行非悖也,又知非昏,策非昧也,逢遭外祸,累害之也。非唯人行,凡物皆然,生动之类,咸被累害。累害自外,不由其内。夫不本累害所从生起,而徒归责于被累害者智不明,暗塞于理者也。物以春生,人保之。以秋成,人必不能保之。卒然牛马践根,刀镰割茎,生者不育,至秋不成。不成之类,遇害不遂,不得生也。夫鼠涉饭中,捐而不食。捐饭之味,与彼不污者钧,以鼠为害,弃而不御。君子之累害,与彼不育之物不御之饭,同一实也,俱由外来,故为累害。

修身正行,不能来福。战栗戒慎,不能避祸。祸福之至,幸不幸也。故曰:得非己力,故谓之福。来不由我,故谓之祸。不由我者谓之何由?由乡里与朝廷也。夫乡里有三累,朝廷有三害,累生于乡里,害发于朝廷,古今才洪行淑之人,遇此多矣。

何谓三累三害?

凡人操行,不能慎择友,友同心恩笃,异心踈薄,踈薄怨恨,毁伤其行,一累也。人才高下,不能钧同,同时并进,高者得荣,下者惭恚,毁伤其行,二累也。人之交游,不能常欢,欢则相亲,忿则踈远,踈远怨恨,毁伤其行,三累也。位少人众,仕者争进,进者争位,见将相毁,增加傅致,将昧不明,然纳其言,一害也。将吏异好,清浊殊操,清吏增郁郁之白,举涓涓之言,浊吏怀恚恨,徐求其过,因纤微之谤,被以罪罚,二害也。将或幸佐吏之身,纳信其言。佐吏非清节,必拔人越次。迕失其意,毁之过度。清正之仕,抗行伸志,遂为所憎,毁伤于将,三害也。夫未进也,身被三累。已用也,身蒙三害,虽孔丘墨翟不能自免,颜回曾参不能全身也。

动百行,作万事,嫉妬之人,随而云起,枳棘钩挂容体,𧔧虿之党,啄螫怀操,岂徒六哉?六者章章,世曾不见。夫不原士之操行有三累,仕宦有三害,身完全者谓之洁,被毁谤者谓之辱,官升进者谓之善,位废退者谓之恶。完全升进,幸也,而称之。毁谤废退,不遇也,而訾之,用心若此,必为三累三害也。

论者既不知累害,者行贤洁也,以涂搏泥,以黑点缯,孰有知之?清受尘,白取垢,青蝇所污,常在练素。处颠者危,势丰者亏,颓坠之类,常在悬垂。屈平洁白,邑犬群吠,吠所怪也,非俊疑杰,固庸能也。伟士坐以俊杰之才,招致群吠之声。夫如是,岂宜更勉奴下,循不肖哉?不肖奴下,非所勉也,岂宜更偶俗全身以弭谤哉?偶俗全身,则乡原也。乡原之人,行全无阙,非之无举,刺之无刺也。此又孔子之所罪,孟轲之所愆也。

古贤美极,无以卫身,故循性行以俊累害者果贤洁之人也!极累害之谤,而贤洁之实见焉。立贤洁之迹,毁谤之尘安得不生?弦者思折伯牙之指,御者愿摧王良之手。何则?欲专良善之名,恶彼之胜己也。是故魏女色艳,郑袖鼻之。朝吴忠贞,无忌逐之。戚施弥妬,蘧除多佞。是故湿堂不洒尘,卑屋不蔽风。风冲之物不得育,水湍之岸不得峭。如是,牖里陈蔡可得知,而沉江蹈河也。以轶才取容媚于俗,求全功名于将,不遭邓析之祸,取子胥之诛,幸矣。孟贲之尸,人不刃者气绝也。死灰百斛,人不沃者光灭也。动身章智,显光气于世,奋志敖党,立卓异于俗,固常通人所谗嫉也。以方心偶俗之累,求益反损,盖孔子所以忧心,孟轲所以惆怅也。德鸿者招谤,为士者多口。以休炽之声,弥口舌之患,求无危倾之害,远矣。

臧仓之毁未尝绝也,公伯寮之遡未尝灭也,垤成丘山,污为江河。毫发之善,小人不得有也。以玷污言之,清受尘而白取垢。以毁谤言之,贞良见妬,高奇见噪。以遇罪言之,忠言招患,高行招耻。以不纯言之,玉有瑕而珠有毁。焦陈留君兄,名称兖州,行完迹洁,无纤芥之毁。及其当为从事,刺史焦康绌而不用。夫未进也,被三累。已用也,蒙三害,虽孔丘墨翟不能自免,颜回曾参不能全身也。何则?众好纯誉之人,非真贤也。公侯已下,玉石杂糅。贤士之行,善恶相苞。夫采玉者破石拔玉,选士者弃恶取善,夫如是,累害之人负世以行,指击之者从何往哉?

《命禄》

凡人遇偶及遭累害,皆由命也。有死生寿夭之命,亦有贵贱贫富之命。自王公逮庶人,圣贤及下愚,凡有首目之类,含血之属,莫不有命。命当贫贱,虽富贵之,犹涉祸患矣。命当富贵,虽贫贱之,犹逢福善矣。故命贵从贱地自达,命贱从富位自危。故夫富贵若有神助,贫贱若有鬼祸。命贵之人,俱学独达,并仕独迁。命富之人,俱求独得,并为独成。贫贱反此,难达,难迁,难成。获过受罪,疾病亡遗,失其富贵,贫贱矣。是故才高行厚,未必保其必富贵。智寡德薄,未可信其必贫贱。或时才高行厚,命恶,废而不进。知寡德薄,命善,兴而超逾。故夫临事知愚,操行清浊,性与才也。仕宦贵贱,治产贫富,命与时也。命则不可勉,时则不可力,知者归之于天,故坦荡恬忽,虽其贫贱。

使富贵若凿沟伐薪,加勉力之趋,致强健之势,凿不休则沟深,斧不止则薪多,无命之人,皆得所愿,安得贫贱凶危之患哉?然则,或时沟未通而遇湛,薪未多而遇虎。仕宦不贵,治产不富,凿沟遇湛,伐薪逢虎之类也。有才不得施,有智不得行,或施而功不立,或行而事不成,虽才智如孔子,犹无成立之功。

世俗见人节行高,则曰:贤哲如此,何不贵?见人谋虑深,则曰:辩慧如此,何不富?

贵富有命福禄,不在贤哲与辩慧。故曰:富不可以筹厕得,贵不可以才能成。智虑深而无财,才能高而无官。怀银纡紫,未必稷契之才。积金累玉,未必陶朱之智。或时下愚而千金,顽鲁而典城。故官御同才,其贵殊命。治生钧知,其富异禄。禄命有贫富,知不能丰杀。性命有贵贱,才不能进退。成王之才,不如周公。桓公之知,不若管仲,然成桓受尊命,而周管禀卑秩也。桉古人君希有不学于人臣,知博希有不为父师,然而人君犹以无能处主位,人臣犹以鸿才为厮役。故贵贱在命,不在智愚。贫富在禄,不在顽慧。

世之论事者以才高当为将相,能下者宜为农商。见智能之士,官位不至,怪而訾之曰:是必毁于行操。行操之士,亦怪毁之曰:是必乏于才知。

殊不知才知行操虽高,官位富禄有命。才智之人,以吉盛时举事而福至,人谓才智明审。凶衰祸来,谓愚暗。不知吉凶之命,盛衰之禄也。白圭子贡,转货致富,积累金玉。人谓术善学明。主父偃辱贱于齐,排摈不用。赴阙举䟽,遂用于汉,官至齐相。赵人徐乐亦上书,与偃章会,上善其言,征拜为郎。人谓偃之才,乐之慧,非也。儒者明说一经,习之京师,明如匡穉圭,深如赵子都,初阶甲乙之科,迁转至郎博士。人谓经明才高所得,非也。而说若范雎之干秦明,封为应侯。蔡泽之说范雎,拜为客卿。人谓雎泽美善所致,非也,皆命禄贵富善至之时也。

孔子曰: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鲁平公欲见孟子,嬖人臧仓毁孟子而止。孟子曰:天也!孔子圣人,孟子贤者诲人安道,不失是非,称言命者有命审也。《淮南书》曰:仁鄙在时不在行,利害在命不在智。贾生曰:天不可与期,道不可与谋,迟速有命,焉识其时?高祖击黥布,为流矢所中,疾甚。吕后迎良医,医曰:可治。高祖骂之曰: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,此非天命乎!命乃在天,虽扁鹊何益?韩信与帝论兵,谓高祖曰:陛下所谓天授,非智力所得。扬子云曰:遇不遇,命也。太史公曰:富贵不违贫贱,贫贱不违富贵。是谓从富贵为贫贱,从贫贱为富贵也。

夫富贵不欲为贫贱,贫贱自至。贫贱不求为富贵,富贵自得也。春夏囚死,秋冬王相,非能为之也。日朝出而暮入,非求之也,天道自然。代王自代入为文帝,周亚夫以庶子为条侯,此时代王非太子,亚夫非适嗣,逢时遇会,卓然卒至。命贫以力勤致富,富至而死。命贱以才能取贵,贵至而免。才力而致富贵,命禄不能奉持,犹器之盈量,手之持重也。器受一升,以一升则平,受之如过一升,则满溢也。手举一钧,以一钧则平,举之过一钧,则踬仆矣。

前世明是非,归之于命也,命审然也。信命者则可幽居俟时,不须劳精苦形求索之也,犹珠玉之在山泽。

天命难知,人不耐审,虽有厚命,犹不自信,故必求之也。如自知,虽逃富避贵,终不得离。故曰:力胜贫,慎胜祸。勉力勤事以致富,砥才明操以取贵。废时失务,欲望富贵,不可得也。虽云有命,当须索之。如信命不求,谓当自至,可不假而自得,不作而自成,不行而自至?夫命富之人,筋力自强,命贵之人,才智自高,若千里之马,头目蹄足自相副也。有求而不得者矣,未必不求而得之者也。精学不求贵,贵自至矣。力作不求富,富自到矣。

富贵之福,不可求致。贫贱之祸,不可苟除也。由此言之,有富贵之命,不求自得。信命者曰:自知吉,不待求也。天命吉厚,不求自得。天命凶厚,求之无益。夫物不求而自生,则人亦有不求贵而贵者矣。人情有不教而自善者有教而终不善者矣,天性犹命也。越王翳逃山中,至诚不愿,自冀得代。越人熏其穴,遂不得免,强立为君。而天命当然,虽逃避之,终不得离,故夫不求自得之贵欤?

《气寿》

凡人禀命有二品,一曰所当触值之命,二曰强弱寿夭之命。所当触值,谓兵烧压溺也。强寿弱夭,谓禀气渥薄也。兵烧压溺,遭以所禀为命,未必有审期也。若夫强弱夭寿,以百为数。不至百者气自不足也。

夫禀气渥则其体强,体强则其命长。气薄则其体弱,体弱则命短,命短则多病寿短。始生而死,未产而伤,禀之薄弱也。渥强之人,不卒其寿。若夫无所遭遇,虚居困劣,短气而死,此禀之薄,用之竭也。此与始生而死,未产而伤,一命也,皆由禀气不足,不自致于百也。人之禀气,或充实而坚强,或虚劣而软弱,充实坚强,其年寿。虚劣软弱,失弃其身。

天地生物,物有不遂。父母生子,子有不就。物有为实,枯死而堕。人有为儿,夭命而伤。使实不枯,亦至满岁。使儿不伤,亦至百年。然为实儿而死枯者禀气薄,则虽形体完,其虚劣气少,不能充也。儿生,号啼之声鸿朗高畅者寿,嘶喝湿下者夭。何则?禀寿夭之命,以气多少为主性也。妇人䟽字者子活,数乳者子死。何则?䟽而气渥,子坚强。数而气薄,子软弱也。怀子而前已产子死,则谓所怀不活,名之曰怀。其意以为已产之子死,故感伤之子失其性矣。所产子死,所怀子凶者字乳亟数,气薄不能成也。虽成人形体,则易感伤,独先疾病,病独不治。

百岁之命,是其正也。不能满百者虽非正,犹为命也。譬犹人形一丈,正形也,名男子为丈夫,尊公妪为丈人。不满丈者失其正也,虽失其正,犹乃为形也。夫形不可以不满丈之故,谓之非形。犹命不可以不满百之故,谓之非命也。非天有长短之命,而人各有禀受也。由此言之,人受气命于天,卒与不卒,同也。语曰:图王不成,其弊可以霸。霸者王之弊也。霸本当至于王,犹寿当至于百也。不能成王,退而为霸。不能至百,消而为夭。王霸同一业,优劣异名。寿夭或一气,长短殊数。何以知不满百为夭者?百岁之命也?以其形体小大长短同一等也。百岁之身,五十之体,无以异也。身体不异,血气不殊。鸟兽与人异形,故其年寿与人殊数。

何以明人年以百为寿也?世间有矣。儒者说曰:太平之时,人民侗长,百岁左右,气和之所生也。《尧典》曰:朕在位七十载。求禅得舜,舜征三十岁在位,尧退而老,八岁而终,至殂落,九十八岁。未在位之时,必已成人。今计数百有馀矣。又曰:舜生三十,征用三十,在位五十载,陟方乃死。适百岁矣。文王谓武王曰:我百,尔九十,吾与尔三焉。文王九十七而薨,武王九十三而崩。周公武王之弟也,兄弟相差,不过十年。武王崩,周公居摄七年,复政退老,出入百岁矣。邵公周公之兄也,至康王之时,尚为太保,出入百有馀岁矣。圣人禀和气,故年命得正数。气和为治平,故太平之世,多长寿人。百岁之寿,盖人年之正数也,犹物至秋而死,物命之正期也。物先秋后秋,则亦如人死,或增百岁,或减百也。先秋后秋为期,增百减百为数。物或出地而死,犹人始生而夭也。物或逾秋不死,亦如人年多度百至于三百也。《传》称:老子二百馀岁,邵公百八十。高宗享国百年,周穆王享国百年,并未享国之时,皆出百三十四十岁矣。

《幸偶》

凡人操行,有贤有愚,及遭祸福,有幸有不幸。举事有是有非,及触赏罚,有偶有不偶。并时遭兵,隐者不中。同日被霜,蔽者不伤。中伤未必恶,隐蔽未必善,隐蔽幸,中伤不幸。俱欲纳忠,或赏或罚。并欲有益,或信或疑。赏而信者未必真,罚而疑者未必伪,赏信者偶,罚疑不偶也。

孔子门徒七十有馀,颜回蚤夭。孔子曰:不幸短命死矣。短命称不幸,则知长命者幸也,短命者不幸也。服圣贤之道,讲仁义之业,宜蒙福佑。伯牛有疾,亦复颜回之类,俱不幸也。蝼蚁行于地,人举足而涉之,足所履,蝼蚁苲死。足所不蹈,全活不伤。火燔野草,车轹所致,火所不燔,俗或喜之,名曰幸草。夫足所不蹈,火所不及,未必善也,举火行有适然也。由是以论,痈疽之发,亦一实也。气结阏积,聚为痈,溃为疽,创,流血出脓。岂痈疽所发,身之善穴哉?营卫之行,遇不通也。蜘蛛结网,蜚虫过之,或脱或获。猎者或罗,百兽群扰,或得或失。渔者罾江湖之鱼,或存或亡。或奸盗大辟而不知,或罚赎小罪而发觉。

灾气加人,亦此类也,不幸遭触而死,幸者免脱而生。不幸者不徼幸也。孔子曰:人之生也直,罔之生也幸。则夫顺道而触者为不幸矣。立岩墙之下,为坏所压。蹈坼岸之上,为崩所坠。轻遇无端,故为不幸。鲁城门久朽欲顿,孔子过之,趋而疾行。左右曰:久矣!孔子曰:恶其久也。孔子戒慎已甚,如过遭坏,可谓不幸也。

故孔子曰:君子有不幸而无有幸,小人有幸而无不幸。又曰:君子处易以俟命,小人行险以徼幸。佞幸之徒,闳借孺之辈,无德薄才,以色称媚,不宜爱而受宠,不当亲而得附,非道理之宜,故太史公为之作传。邪人反道而受恩宠,与此同科,故合其名谓之《佞幸》。无德受恩,无过遇祸,同一实也。

俱禀元气,或独为人,或为禽兽。并为人,或贵或贱,或贫或富。富或累金,贫或乞食。贵至封侯,贱至奴仆。非天禀施有左右也,人物受性有厚薄也。俱行道德,祸福不均。并为仁义,利害不同。晋文修文德,徐偃行仁义,文公以赏赐,偃王以破灭。鲁人为父报仇,安行不走,追者舍之。牛缺为盗所夺,和意不恐,盗还杀之。文德与仁义同,不走与不恐等,然文公鲁人得福,偃王牛缺得祸者文公鲁人幸,而偃王牛缺不幸也。

韩昭侯醉卧而寒,典冠加之以衣,觉而问之,知典冠爱己也,以越职之故,加之以罪。卫之骖乘者见御者之过,从后呼车,有救危之义,不被其罪。夫骖乘之呼车,典冠之加衣,同一意也。加衣恐主之寒,呼车恐君之危,仁惠之情,俱发于心。然而于韩有罪,于卫为忠,骖乘偶,典冠不偶也。

非唯人行,物亦有之。长数仞之竹,大连抱之木,工技之人,裁而用之,或成器而见举持,或遗材而遭废弃。非工伎之人有爱憎也,刀斧如有偶然也。蒸谷为饭,酿饭为酒,酒之成也,甘苦异味。饭之熟也,刚柔殊和。非庖厨酒人有意异也,手指之调有偶适也。调饭也殊筐而居,甘酒也异器而处,虫墯一器,酒弃不饮。鼠涉一筐,饭捐不食。夫百草之类,皆有补益,遭医人采掇,成为良药。或遗枯泽,为火所烁。等之金也,或为剑戟,或为锋銛。同之木也,或梁于宫,或柱于桥。俱之火也,或烁脂烛,或燔枯草。均之土也,或基殿堂,或涂轩户。皆之水也,或溉鼎釜,或澡腐臭。物善恶同,遭为人用,其不幸偶,犹可伤痛,况含精气之徒乎?虞舜圣人也,在世宜蒙全安之福,父顽母嚚,弟象敖狂,无过见憎,不恶而得罪,不幸甚矣!孔子舜之次也,生无尺土,周流应聘,削迹绝粮。俱以圣才,并不幸偶。舜尚遭尧受禅,孔子已死于阙里。以圣人之才,犹不幸偶,庸人之中,被不幸偶,祸必众多矣!

《命义》

墨家之论,以为人死无命。儒家之议,以为人死有命。言有命者见子夏言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言无命者闻历阳之都,一宿沉而为湖。秦将白起坑赵降卒于长平之下,四十万众同时皆死。春秋之时,败绩之军,死者蔽草,尸且万数。饥馑之岁,饿者满道。温气疫疠,千户灭门,如必有命,何其秦齐同也?

言有命者曰:夫天下之大,人民之众,一历阳之都,一长平之坑,同命俱死,未可怪也。命当溺死,故相聚于历阳。命当压死,故相积于长平。犹高祖初起,相工入丰沛之邦,多封侯之人矣,未必老少男女俱贵而有相也,卓砾时见,往往皆然。而历阳之都,男女俱没。长平之坑,老少并陷,万数之中,必有长命未当死之人,遭时衰微,兵革并起,不得终其寿。人命有长短,时有盛衰,衰则疾病,被灾蒙祸之验也。宋卫陈郑同日并灾,四国之民,必有禄盛未当衰之人,然而俱灾,国祸陵之也。故国命胜人命,寿命胜禄命。人有寿夭之相,亦有贫富贵贱之法,俱见于体。故寿命修短,皆禀于天。骨法善恶,皆见于体。命当夭折,虽禀异行,终不得长。禄当贫贱,虽有善性,终不得遂。项羽且死,顾谓其徒曰:吾败乃命,非用兵之过。此言实也。实者项羽用兵过于高祖,高祖之起,有天命焉。

国命系于众星,列宿吉凶,国有祸福。众星推移,人有盛衰。人之有吉凶,犹岁之有丰耗,命有衰盛,物有贵贱。一岁之中,一贵一贱。一寿之间,一衰一盛。物之贵贱,不在丰耗。人之衰盛,不在贤愚。子夏曰: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而不曰:死生在天,富贵有命者何则?死生者无象在天,以性为主。禀得坚强之性,则气渥厚而体坚强,坚强则寿命长,寿命长则不夭死。禀性软弱者气少泊而性羸窳,羸窳则寿命短,短则蚤死。故言有命,命则性也。至于富贵所禀,犹性所禀之气,得众星之精。众星在天,天有其象,得富贵象则富贵,得贫贱象则贫贱,故曰在天。在天如何?天有百官,有众星,天施气而众星布精,天所施气,众星之气在其中矣。人禀气而生,舍气而长,得贵则贵,得贱则贱。贵或秩有高下,富或赀有多少,皆星位尊卑小大之所授也。故天有百官,天有众星,地有万民五帝三王之精。天有王梁造父,人亦有之,禀受其气,故巧于御。

《传》曰:说命有三:一曰正命,二曰随命,三曰遭命。正命谓本禀之自得吉也。性然骨善,故不假操行以求福而吉自至,故曰正命。随命者戮力操行而吉福至,纵情施欲而凶祸到,故曰随命。遭命者行善得恶,非所冀望,逢遭于外而得凶祸,故曰遭命。

凡人受命,在父母施气之时,已得吉凶矣。夫性与命异,或性善而命凶,或性恶而命吉。操行善恶者性也。祸福吉凶者命也。或行善而得祸,是性善而命凶。或行恶而得福,是性恶而命吉也。性自有善恶,命自有吉凶。使命吉之人,虽不行善,未必无福。凶命之人,虽勉操行,未必无祸。孟子曰:求之有道,得之有命。性善乃能求之,命善乃能得之。性善命凶,求之不能得也。行恶者祸随而至,而盗跖庄蹻,横行天下,聚党数千,攻夺人物,断斩人身,无道甚矣,宜遇其祸,乃以寿终。夫如是,随命之说,安所验乎?遭命者行善于内,遭凶于外也。若颜渊伯牛之徒,如何遭凶?颜渊伯牛,行善者也,当得随命,福佑随至,何故遭凶?颜渊困于学,以才自杀。伯牛空居而遭恶疾。及屈平伍员之徒,尽忠辅上,竭王臣之节,而楚放其身,吴烹其尸。行善当得随命之福,乃触遭命之祸,何哉?言随命则无遭命,言遭命则无随命,儒者三命之说,竟何所定?且命在初生,骨表着见。今言随操行而至,此命在末,不在本也。则富贵贫贱皆在初禀之时,不在长大之后随操行而至也。

正命者至百而死,随命者五十而死,遭命者初禀气时遭凶恶也,谓妊娠之时遭得恶也,或遭雷雨之变,长大夭死。

此谓三命。亦有三性:有正,有随,有遭。正者禀五常之性也。随者随父母之性。遭者遭得恶物象之故也。故妊妇食兔,子生缺唇。《月令》曰:是月也,雷将发声,有不戒其容者生子不备,必有大凶。喑聋跛盲,气遭胎伤,故受性狂悖。羊舌似我初生之时,声似豺狼,长大性恶,被祸而死。在母身时,遭受此性,丹朱商均之类是也。性命在本,故《礼》有胎教之法:子在身时,席不正不坐。割不正不食。非正色,目不视。非正声,耳不听。及长,置以贤师良傅,教君臣父子之道。贤不肖在此时矣。受气时,母不谨慎,心妄虑邪。则子长大,狂悖不善,形体丑恶。素女对黄帝陈五女之法,非徒伤父母之身,乃又贼男女之性。

人有命,有禄,有遭遇,有幸偶。

命者贫富贵贱也。禄者盛衰兴废也。以命当富贵,遭当盛之禄,常安不危。以命当贫贱,遇当衰之禄,则祸殃乃至,常苦不乐。

遭者遭逢非常之变,若成汤囚夏台,文王厄牖里矣。以圣明之德,而有囚厄之变,可谓遭矣。变虽甚大,命善禄盛,变不为害,故称遭逢之祸。晏子所遭,可谓大矣,直兵指胸,白刃加颈,蹈死亡之地,当剑戟之锋,执死得生还。命善禄盛,遭逢之祸不能害也。历阳之都,长平之坑,其中必有命善禄盛之人,一宿同填而死,遭逢之祸大,命善禄盛不能郄也。譬犹水火相更也,水盛胜火,火盛胜水。

遇其主而用也。虽有善命盛禄,不遇知己之主,不得效验。

幸者谓所遭触得善恶也。获罪得脱,幸也。无罪见拘,不幸也。执拘未久,蒙令得出,命善禄盛,夭灾之祸不能伤也。

偶也,谓事君也。以道事君,君善其言,遂用其身,偶也。行与主乖,退而远,不偶也。退远未久,上官录召,命善禄盛,不偶之害不能留也。

故夫遭遇幸偶,或与命禄并,或与命离。遭遇幸偶,遂以成完。遭遇不幸偶,遂以败伤,是与命并者也。中不遂成,善转为恶,若是与命禄离者也。故人之在世,有吉凶之性命,有盛衰之祸福,重以遭遇幸偶之逢,获从生死而卒其善恶之行,得其胸中之志,希矣。

《无形》

人禀元气于天,各受寿夭之命,以立长短之形,犹陶者用土为簋廉,冶者用铜为柈杅矣。器形已成,不可小大。人体已定,不可减增。用气为性,性成命定。体气与形骸相抱,生死与期节相须。形不可变化,命不可减加。以陶冶言之,人命短长,可得论也。

或难曰:陶者用埴为簋廉,簋廉壹成,遂至毁败,不可复变。若夫冶者用铜为柈杅,柈杅虽已成器,犹可复烁,柈可得为尊,尊不可为簋。人禀气于天,虽各受寿夭之命,立以形体,如得善道神药,形可变化,命可加增。

曰:冶者变更成器,须先以火燔烁,乃可大小短长。人冀延年,欲比于铜器,宜有若炉炭之化,乃易形。形易,寿亦可增。人何由变易其形,便如火烁铜器乎?《礼》曰:水潦降,不献鱼鳖。何则?雨水暴下,虫虵变化,化为鱼鳖。离本真暂变之虫,臣子谨慎,故不敢献。人愿身之变,冀若虫虵之化乎?夫虫虵未化者不若不化者。虫虵未化,人不食也。化为鱼鳖,人则食之。食则寿命乃短,非所冀也。岁月推移,气变物类,虾蟆为鹑,雀为蜄蛤。人愿身之变,冀若鹑与蜄蛤鱼鳖之类也?人设捕蜄蛤,得者食之。虽身之不化,寿命不得长,非所冀也。鲁公牛哀寝疾,七日变而成虎。鲧殛羽山,化为黄能,愿身变者冀牛哀之为虎,鲧之为能乎?则夫虎能之寿,不能过人,天地之性,人最为贵,变人之形,更为禽兽,非所冀也。凡可冀者以老翁变为婴儿,其次,白发复黑,齿落复生,身气丁强,超乘不衰,乃可贵也。徒变其形,寿命不延,其何益哉?

且物之变,随气,若应政治,有所象为,非天所欲寿长之故,变易其形也,又非得神草珍药食之而变化也。人恒服药固寿,能增加本性,益其身年也。遭时变化,非天之正气,人所受之真性也。天地不变,日月不易,星辰不没,正也。人受正气,故体不变。时或男化为女,女化为男,由高岸为谷,深谷为陵也,应政为变,为政变,非常性也。汉兴,老父授张良书,已化为石,是以石之精为汉兴之瑞也,犹河精为人持璧与秦使者秦亡之征也。蚕食桑老,绩而为蠒,蠒又化而为娥,娥有两翼,变去蚕形。蛴螬化为复育,复育转而为蝉,蝉生两翼,不类蛴螬。凡诸命蠕蜚之类,多变其形,易其体。至人独不变者禀得正也。生为婴儿,长为丈夫,老为父翁,从生至死,未尝变更者天性然也。天性不变者不可令复变。变者不可不变。若夫变者之寿,不若不变者。人欲变其形,辄增益其年,可也。如徒变其形,而年不增,则蝉之类也,何谓人愿之?龙之为虫,一存一亡,一短一长。龙之为性也,变化斯须,辄复非常。由此言之,人物也,受不变之形,不可变更,年不可增减。

《传》称高宗有桑谷之异,悔过反政,享福百年,是虚也。传言宋景公出三善言,荧惑郄三舍,延年二十一载,是又虚也。又言秦缪公有明德,上帝赐之十九年,是又虚也。称赤松王乔好道为仙,度世不死,是又虚也。假令人生立形谓之甲,终老至死,常守甲形。如好道为仙,未有使甲变为乙者也。夫形不可变更,年不可减增。何则?形气性,天也。形为春,气为夏。人以气为寿,形随气而动。气性不均,则于体不同。牛寿半马,马寿半人,然则牛马之形与人异矣。禀牛马之形,当自得牛马之寿,牛马之不变为人,则年寿亦短于人。世称高宗之徒,不言其身形变异,而徒言其增延年寿,故有信矣。

形之血气也,犹囊之贮粟米也。一石,囊之高大,亦适一石。如损益粟米,囊亦增减。人以气为寿,气犹粟米,形犹囊也。增减其寿,亦当增减其身,形安得如故?如以人形与囊异,气与粟米殊,更以苞瓜喻之。苞瓜之汁,犹人之血也。其肌,犹肉也。试令人损益苞瓜之汁,令其形如故,耐为之乎?人不耐损益苞瓜之汁,天安耐增减人之年?人年不可增减,高宗之徒,谁益之者而云增加?如言高宗之徒,形体变易,其年亦增,乃可信也。今言年增,不言其体变,未可信也。何则?人禀气于天,气成而形立,则命相须,以至终死,形不可变化,年亦不可增加。以何验之?人生能行,死则僵什,死则气减,形消而坏。禀生人,形不可得变,其年安可增?

人生至老,身变者发与肤也。人少则发黑,老则发白,白久则黄。发之变,形非变也。人少则肤白,老则肤黑,黑久则黯,若有垢矣。发黄而肤为垢,故《礼》曰:黄耇无疆。发变异,故人老寿迟死,骨肉不可变更,寿极则死矣。五行之物,可变改者唯土也。埏以为马,变以为人,是谓未入陶灶更火者也。如使成器,入灶更火,牢坚不可复变。今人以为天地所陶冶矣,形已成定,何可复更也?

图仙人之形,体生毛,臂变为翼,行于云,则年增矣,千岁不死。此虚图也。世有虚语,亦有虚图。假使之然,蝉娥之类,非真正人也。海外三十五国,有毛民羽民,羽则翼矣。毛羽之民,土形所出,非言为道身生毛羽也。禹益见西王母,不言有毛羽。不死之民,亦在外国,不言有毛羽。毛羽之民,不言不死。不死之民,不言毛羽。毛羽未可以效不死,仙人之有翼,安足以验长寿乎?

《率性》

论人之性,定有善有恶。其善者固自善矣。其恶者故可教告率勉,使之为善。凡人君父,审观臣子之性,善则养育劝率,无令近恶。近恶则辅保禁防,令渐于善。善渐于恶,恶化于善,成为性行。

召公戒成曰:今王初服厥命,于戏!若生子,罔不在厥初生。生子谓十五子,初生意于善,终以善。初生意于恶,终以恶。《诗》曰:彼姝者子,何以与之?《传》言:譬犹练丝,染之蓝则青,染之丹则赤。十五之子,其犹丝也。其有所渐化为善恶,犹蓝丹之染练丝,使之为青赤也。青赤一成,真色无异。是故杨子哭岐道,墨子哭练丝也,盖伤离本,不可复变也。人之性,善可变为恶,恶可变为善,犹此类也。蓬生生麻间,不扶自直。白纱入缁,不练自黑。彼蓬之性不直,纱之质不黑,麻扶缁染,使之直黑。夫人之性犹蓬纱也,在所渐染而善恶变矣。

王良造父称为善御,不能使不良为良也。如徒能御良,其不良者不能驯服,此则驵工庸师服驯技能,何奇而世称之?故曰:王良登车,马不罢驽。尧舜为政,民无狂愚。《传》曰:尧舜之民,可比屋而封。桀纣之民,可比屋而诛。斯民也,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。圣主之民如彼,恶主之民如此,竟在化不在性也。闻伯夷之风者贪夫廉而懦夫有立志。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而鄙夫宽。徒闻风名,犹或变节,况亲接形面相敦告乎?

孔门弟子七十之徒,皆任卿相之用,被服圣教,文才凋琢,知能十倍,教训之功而渐渍之力也。未入孔子之门时,闾巷常庸无奇。其尤甚不率者唯子路也。世称子路无恒之庸人,未入孔门时,戴鸡佩豚,勇勐无礼。闻诵读之声,摇鸡奋豚,扬唇吻之音,聒贤圣之耳,恶至甚矣。孔子引而教之,渐渍磨砺,阖导牖进,勐气消损,骄节屈折,卒能政事,序在四科。斯盖变性使恶为善之明效也。

夫肥沃墝埆,土地之本性也。肥而沃者性美,树稼丰茂。墝而埆者性恶,深耕细锄,厚加粪壤,勉致人功,以助地力,其树稼与彼肥沃者相似类也。地之高下,亦如此焉。以镢锸凿地,以埤增下,则其下与高者齐。如复增镢锸,则夫下者不徒齐者也,反更为高,而其高者反为下。使人之性有善有恶,彼地有高有下,勉致其教令,之善则将善者同之矣。善以化渥,酿其教令,变更为善,善则且更宜反过于往善。犹下地增加镢锸,更崇于高地也。

赐不受命,而货殖焉。赐本不受天之富命,所加货财积聚,为世富人者得货殖之术也。夫得其术,虽不受命,犹自益饶富。性恶之人,亦不禀天善性,得圣人之教,志行变化。世称利剑有千金之价,棠溪鱼肠之属,龙泉太阿之辈,其本铤,山中之恒铁也,冶工鍜炼,成为銛利。岂利剑之鍜与炼,乃异质哉?工良师巧,炼一数至也。试取东下直一金之剑,更熟鍜炼,足其火,齐其銛,犹千金之剑也。夫铁石天然,尚为鍜炼者变易故质,况人含五常之性,贤圣未之熟鍜炼耳,奚患性之不善哉?古贵良医者能知笃剧之病所从生起,而以针药治而已之。如徒知病之名而坐观之,何以为奇?夫人有不善,则乃性命之疾也,无其教治,而欲令变更,岂不难哉?

天道有真伪,真者固自与天相应,伪者人加知巧,亦与真者无以异也。何以验之?《禹贡》曰:璆琳琅玕者此则土地所生真玉珠也。然而道人消烁五石,作五色之玉,比之真玉,光不殊别。兼鱼蚌之珠,与《禹贡》璆琳,皆真玉珠也。然而随侯以药作珠,精耀如真,道士之教至,知巧之意加也。阳遂取火于天,五月丙午日中之时,消炼五石,铸以为器,磨砺生光,仰以向日,则火来至,比真取火之道也。今妄以刀剑之钩月,摩拭朗白,仰以向日,亦得火焉。夫钩月,非阳遂也,所以耐取火者摩拭之所致也。今夫性恶之人,使与性善者同类乎?可率勉之,令其为善。使之异类乎?亦可令与道人之所铸玉随侯之所作珠人之所摩刀剑钩月焉,教导以学,渐渍以德,亦将日有仁义之操。

黄帝与炎帝争为天子,教熊罴貔虎以战于坂泉之野,三战得志,炎帝败绩。尧以天下让舜,鲧为诸侯,欲得三公而尧不听,怒其勐兽,欲以为乱,比兽之角可以为城,举尾以为旌,奋心盛气,阻战为强。夫禽兽与人殊形,犹可命战,况人同类乎?推此以论,百兽率舞,潭鱼出听,六马仰秣,不复疑矣。异类以殊为同,同类以钧为异,所由不在于物,在于人也。

凡含血气者教之所以异化也。三苗之民,或贤或不肖,尧舜齐之,恩教加也。楚越之人,处庄岳之间,经历岁月,变为舒缓,风俗侈也。故曰:齐舒缓,秦慢易,楚促急,燕戆投。以庄岳言之,四国之民,更相出入,久居单处,性必变易。夫性恶者心比木石,木石犹为人用,况非木石!在君子之迹,庶几可见。

有痴狂之疾,歌啼于路,不晓东西,不睹燥湿,不觉疾病,不知饥饱,性已毁伤,不可如何,前无所观,郄无所畏也。是故王法不废学校之官,不除狱理之吏,欲令凡众见礼义之教。学校勉其前,法禁防其后,使丹朱之志,亦将可勉。何以验之?三军之士,非能制也,勇将率勉,视死如归。且阖庐尝试其士于五湖之侧,皆加刃于肩,血流至地。句践亦试其士于寝宫之庭,赴火死者不可胜数。夫刃火,非人性之所贪也,二主激率,念不顾生。是故军之法轻刺血,孟贲勇也,闻军令惧。是故叔孙通制定礼仪,拔剑争功之臣,奉礼拜伏,初骄倨而后逊顺,教威德,变易性也。不患性恶,患其不服圣教,自遇而以生祸也。

豆麦之种,与稻梁殊,然食能去饥。小人君子,禀性异类乎?譬诸五谷皆为用,实不异而效殊者禀气有厚泊,故性有善恶也。残则授不仁之气泊,而怒则禀勇渥也。仁泊则戾而少愈,勇渥则勐而无义,而又和气不足,喜怒失时,计虑轻愚。妄行之人,罪故为恶。人受五常,含五脏,皆具于身。禀之泊少,故其操行不及善人,犹或厚或泊也,非厚与泊殊其酿也,麹孽多少使之然也。是故酒之泊厚,同一麹孽。人之善恶,共一元气。气有少多,故性有贤愚。西门豹急,佩韦以自缓。董安于缓,带弦以自促。急之与缓,俱失中和,然而韦弦附身,成为完具之人。能纳韦弦之教,补接不足,则豹安于之名可得参也。贫劣宅屋,不具墙壁宇达,人指訾之。如财货富愈,起屋筑墙,以自蔽鄣,为之具宅,人弗复非。

魏之行田百亩,邺独二百,西门豹灌以漳水,成为膏腴,则亩收一锺。夫人之质犹邺田,道教犹漳水也,患不能化,不患人性之难率也。雒阳城中之道无水,水工激上洛中之水,日夜驰流,水工之功也。由此言之,迫近君子,而仁义之道数加于身,孟母之徙宅,盖得其验。

人间之水污浊,在野外者清洁。俱为一水,源从天涯,或浊或清,所在之势使之然也。南越王赵他,本汉贤人也,化南夷之俗,背畔王制,椎髻箕坐,好之若性。陆贾说以汉德,惧以圣威,蹶然起坐,心觉改悔,奉制称蕃,其于椎髻箕坐也,恶之若性。前则若彼,后则若此。由此言之,亦在于教,不独在性也。

《吉验》

凡人禀贵命于天,必有吉验见于地,见于地,故有天命也。验见非一,或以人物,或以祯祥,或以光气。

《传》言黄帝妊二十月而生,生而神灵,弱而能言。长大率诸侯,诸侯归之。教熊罴战,以伐炎帝,炎帝败绩。性与人异,故在母之身,留多十月。命当为帝,故能教物,物为之使。

尧体,就之如日,望之若云。洪水滔天,虵龙为害,尧使禹治水,驱虵龙,水治东流,虵龙潜处。有殊奇之骨,故有诡异之验。有神灵之命,故有验物之效。天命当贵,故从唐侯入嗣帝后之位。

舜未逢尧,鳏在侧陋,瞽瞍与象谋欲杀之。使之完廪,火燔其下。令之浚井,土掩其上。舜得下廪,不被火灾。穿井旁出,不触土害。尧闻征用,试之于职,官治职修,事无废乱。使入大麓之野,虎狼不搏,蝮虵不噬。逢烈风疾雨,行不迷惑。夫人欲杀之,不能害。之毒螫之野,禽虫不能伤。卒受帝命,践天子祚。

后稷之时,履大人迹,或言衣帝喾之服,坐息帝喾之处妊身。怪而弃之隘巷,牛马不敢践之。置之冰上,鸟以翼覆之,庆集其身。母知其神怪,乃收养之。长大佐尧,位至司马。

乌孙王号昆莫,匈奴攻杀其父,而昆莫生,弃于野,乌𠾑肉往食之。单于怪之,以为神,而收长。及壮,使兵,数有功,单于乃复以其父之民予昆莫,命令长守于西城。

夫后稷不当弃,故牛马不践,鸟以羽翼覆爱其身,昆莫不当死,故乌𠾑肉就而食之。

北夷橐离国王侍婢有娠,王欲杀之。婢对曰:有气大如鸡子,从天而下,我故有娠。后产子,捐于猪溷中,猪以口气嘘之,不死。复徙置马栏中,欲使马借杀之,马复以口气嘘之,不死。王疑以为天子,令其母收取,奴畜之,名东明,令牧牛马。东明善射,王恐夺其国也,欲杀之。东明走,南至掩淲水,以弓击水,鱼鳖浮为桥,东明得渡。鱼鳖解散,追兵不得渡。因都王夫馀,故北夷有夫馀国焉。东明之母初妊时,见气从天下。及生,弃之,猪马以气吁之而生之。长大,王欲杀之,以弓击水,鱼鳖为桥。天命不当死,故有猪马之救。命当都王夫馀,故有鱼鳖为桥之助也。

伊尹且生之时,其母梦人谓己曰:臼出水,疾东走,毋顾!明旦,视臼出水,即东走十里。顾其乡,皆为水矣。伊尹命不当没,故其母感梦而走。推此以论,历阳之都,其策命若伊尹之类,必有先时感动在他地之效。

齐襄公之难,桓公为公子,与子纠争立。管仲辅子纠,鲍叔佐桓公。管仲与桓公争,引弓射之,中其带钩。夫人身长七尺,带约其要,钩挂于带,在身所掩,不过一寸之内,既微小难中,又滑泽銛靡,锋刃中钩者莫不蹉跌。管仲射之,正中其钩中,矢触因落,不跌中旁肉。命当富贵,有神灵之助,故有射钩不中之验。

楚共王有五子:子招子圉子干子晳弃疾。五人皆有宠,共王无适立,乃望祭山川,请神决之。乃与巴姬埋璧于太室之庭,令五子齐而入拜。康王跨之。子圉肘加焉。子干子晳皆远之。弃疾弱,抱而入,再拜皆压纽。故共王死,招为康王,至子失之。圉为灵王,及身而弑。子干为王,十有馀日。子晳不立,又惧诛死,皆绝无后。弃疾后立,竟续楚祀,如其神符。其王日之长短,与拜去璧远近相应也。夫璧在地中,五子不知,相随入拜,远近不同,压纽若神将教跽之矣。

晋屠岸贾作难,诛赵盾之子。朔死,其妻有遗腹子。及岸贾闻之,索于宫。母置儿于袴中,祝曰:赵氏宗灭乎?若当啼。即不灭,若无声。及索之,而终不啼,遂脱得活。程婴齐负之,匿于山中。至景公时,韩厥言于景公,景公乃与韩厥共立赵孤,续赵氏祀,是为文子。当赵孤之无声,若有掩其口者矣。由此言之,赵文子立,命也。

高皇帝母曰刘媪,尝息大泽之陂,梦与神遇。是时雷电晦冥,蛟龙在上。及生而有美。性好用酒,尝从王媪武负贳酒,饮醉止卧,媪负见其身常有神怪。每留饮醉,酒售数倍。后行泽中,手斩大虵,一妪当道而哭云:赤帝子杀吾子。此验既着闻矣。秦始皇帝常曰:东南有天子气。于是东游以厌当之。高祖之气也,与吕后隐于芒砀山泽间。吕后与人求之,见其上常有气直起,往求,辄得其处。后与项羽约,先入秦关王之。高祖先至,项羽怨恨。范增曰:吾令人望其气,气皆为龙,成五采。此皆天子之气也,急击之。高祖往谢项羽,羽与亚父谋杀高祖,使项庄拔剑起舞。项伯知之,因与项庄俱起,每剑加高祖之上,项伯辄以身覆高祖之身,剑遂不得下,杀势不得成。会有张良樊哙之救,卒得免脱,遂王天下。初妊身,有蛟龙之神。既生,酒舍见云气之怪。夜行斩虵,虵妪悲哭。始皇吕后望见光气。项羽谋杀,项伯为蔽,谋遂不成,遭得良哙,盖富贵之验,气见而物应,人助辅援也。

窦太后弟名曰广国,年四五岁,家贫,为人所掠卖,其家不知其所在。传卖十馀家,至宜阳,为其主人入山作炭。暮寒,卧炭下百馀人,炭崩,尽压死,广国独得脱。自卜数日当为侯。从其家之长安。闻窦皇后新立,家在清河观津,乃上书自陈。窦太后言于景帝,召见问其故,果是,乃厚赐之。文帝立,拜广国为章武侯。夫积炭崩,百馀人皆死,广国独脱,命当富贵,非徒得活,又封为侯。

虞子大陈留东莞人也,其生时以夜,适免母身,母见其上若一疋练状,经上天。明以问人,人皆曰:吉。贵气与天通,长大仕宦,位至司徒公。

广文伯河东蒲坂人也,其生亦以夜半时,适生,有人从门呼其父名,父出应之,不见人,有一木杖,植其门侧,好善异于众。其父持杖入门以示人,人占曰:吉。文伯长大学宦,位至广汉太守。文伯当富贵,故父得赐杖,其占者若曰:杖当子力矣。

光武帝建平元年十二月甲子生于济阳宫后殿第二内中,皇考为济阳令,时夜无火,室内自明。皇考怪之,即召功曹吏充兰,使出问卜工。兰与马下卒苏永俱之卜王长孙所。长孙卜,谓永兰曰:此吉事也,毋多言。是岁,有禾生景天备火中,三本一茎九穗,长于禾一二尺,盖嘉禾也。元帝之初,有凤凰下济阳宫,故今济阳宫有凤凰庐。始与李父等俱起,到柴界中,遇贼兵惶惑,走济阳旧庐。比到,见光若火,正赤,在旧庐道南,光耀憧憧上属天,有顷,不见。王莽时,谒者苏伯阿能望气,使过春陵,城郭郁郁葱葱。及光武到河北,与伯阿见,问曰:卿前过春陵,何用知其气佳也?伯阿对曰:见其郁郁葱葱耳。盖天命当兴,圣王当出,前后气验,照察明着。

继体守文,因据前基,禀天光气,验不足言。创业龙兴,由微贱起于颠沛,若高祖光武者曷尝无天人神怪光显之验乎?

《偶会》

命吉凶之主也,自然之道,适偶之数,非有他气旁物厌胜感动使之然也。

世谓子胥伏剑,屈原自沉,子兰宰嚭诬谗,吴楚之君冤杀之也。偶二子命当绝,子兰宰嚭适为谗,而怀王夫差适信奸也。君适不明,臣适为谗,二子之命,偶自不长,二偶三合,似若有之,其实自然,非他为也。

夏殷之朝适穷,桀纣之恶适稔。商周之数适起,汤武之德适丰。关龙逢杀,箕子比干囚死,当桀纣恶盛之时,亦二子命讫之期也。任伊尹之言,纳吕望之议,汤武且兴之会,亦二臣当用之际也。人臣命有吉凶,贤不肖之主与之相逢。文王时当昌,吕望命当贵。高宗治当平,傅说德当遂。非文王高宗为二臣生,吕望傅说为两君出也。君明臣贤,光曜相察,上修下治,度数相得。

颜渊死,子曰:天丧予。子路死,子曰:天祝予。孔子自伤之辞,非实然之道也。孔子命不王,二子寿不长也。不王不长,所禀不同,度数并放,适相应也。

二龙之祅当效,周厉适闓椟。褒姒当丧周国,幽王禀性偶恶。非二龙使厉王发孽,褒姒令幽王愚惑也,遭逢会遇,自相得也。

僮谣之语当验,鬭鸡之变适生。鸜鹆之占当应,鲁昭之恶适成。非僮谣致鬭竞,鸜鹆招君恶也,期数自至,人行偶合也。

尧命当禅舜,丹朱为无道。虞统当传夏,商均行不轨。非舜禹当得天下,能使二子恶也,美恶是非适相逢也。

火星与昴星出入,昴星低时火星出,昴星见时火星伏,非火之性厌服昴也,时偶不并,度转乖也。

正月建寅,斗魁破申,非寅建使申破也,转运之衡,偶自应也。

父殁而子嗣,姑死而妇代,非子妇代代使父姑终殁也,老少年次自相承也。

世谓秋气击杀谷草,谷草不任,凋伤而死。此言失实,夫物以春生夏长,秋而熟老,适自枯死,阴气适盛,与之会遇。何以验之?物有秋不死者生性未极也。人生百岁而终,物生一岁而死,死谓阴气杀之,人终触何气而亡?论者犹或谓鬼丧之。夫人终鬼来,物死寒至,皆适遭也。人终见鬼,或见鬼而不死。物死触寒,或触寒而不枯。

坏屋所压,崩崖所坠,非屋精崖气杀此人也,屋老崖沮,命凶之人,遭㞐适履。

月毁于天,螺消于渊。风从虎,云从龙。同类通气,性相感动。

若夫物事相遭,吉凶同时,偶适相遇,非气感也。

杀人者罪至大辟,杀者罪当重,死者命当尽也。故害气下降,囚命先中。圣王德施,厚禄先逢。是故德令降于殿堂,命长之囚,出于牢中。天非为囚未当死,使圣王出德令也,圣王适下赦,拘囚适当免死。犹人以夜卧昼起矣,夜月光尽,不可以作,人力亦倦,欲壹休息。昼日光明,人卧亦觉,力亦复足。非天以日作之,以夜息之也,作与日相应,息与夜相得也。

雁鹄集于会稽,去避碣石之寒,来遭民田之毕,蹈履民田,喙食草粮。粮尽食索,春雨适作,避热北去,复之碣石。象耕灵陵,亦如此焉。《传》曰:舜葬苍梧,象为之耕。禹葬会稽,鸟为之佃。失事之实,虚妄之言也。

丈夫有短寿之相,娶必得早寡之妻。早寡之妻,嫁亦遇夭折之夫也。世曰:男女早死者夫贼妻,妻害夫。非相贼害,命自然也。使火燃,以水沃之,可谓水贼火。火适自灭,水适自覆,两名各自败,不为相贼。今男女之早夭,非水沃火之比,适自灭覆之类也。贼父之子,妨兄之弟,与此同召。同宅而处,气相加凌,羸瘠消单,至于死亡,何谓相贼。或客死千里之外,兵烧厌溺,气不相犯,相贼如何?王莽姑姊正君,许嫁二夫,二夫死,当适赵而王薨。气未相加,遥贼三家,何其痛也!黄公取邻巫之女,卜谓女相贵,故次公位至丞相。其实不然,次公当贵,行与女会。女亦自尊,故入次公门。偶适然自相遭遇,时也。

无禄之人,商而无盈,农而无播。非其性贼货而命妨䅽也,命贫,居无利之货,禄恶,殖不滋之䅽也。世谓宅有吉凶,徙有岁月,实事则不然。天道难知,假令有,命凶之人,当衰之家,治宅遭得不吉之地,移徙适触岁月之忌。一家犯忌,口以十数,坐而死者必禄衰命泊之人也。

推此以论,仕宦进退迁徙,可复见也。时适当退,君用谗口。时适当起,贤人荐己。故仕且得官也,君子辅善。且失位也,小人毁奇。公伯寮诉子路于季孙,孔子称命。鲁人臧仓谗孟子于平公,孟子言天。道未当行,与谗相遇。天未与己,恶人用口。故孔子称命,不怨公伯寮。孟子言天,不尤臧仓,诚知时命当自然也。

推此以论,人君治道功化,可复言也。命当贵,时适平。期当乱,禄遭衰。治乱成败之时,与人兴衰吉凶适相遭遇。

因此论圣贤迭起,犹此类也。圣主龙兴于仓卒,良辅超拔于际会。世谓韩信张良辅助汉王,故秦灭汉兴,高祖得王。夫高祖命当自王,信良之辈时当自兴,两相遭遇,若故相求。是故高祖起于丰沛,丰沛子弟相多富贵,非天以子弟助高祖也,命相小大,适相应也。赵简子废太子伯鲁,立庶子无恤,无恤遭贤,命亦当君赵也。世谓伯鲁不肖,不如无恤。伯鲁命当贱,知虑多泯乱也。韩生仕至太傅,世谓赖倪宽,实谓不然,太傅当贵,遭与倪宽遇也。赵武藏于袴中,终日不啼,非或掩其口阏其声也,命时当生,睡卧遭出也。故军功之侯,必斩兵死之头。富家之商,必夺贫室之财。削土免侯,罢退令相,罪法明曰,禄秩适极。故厉气所中,必加命短之人。凶岁所着,必饥虚耗之家矣。

《骨相》

人曰命难知。命甚易知,知之何用?用之骨体。人命禀于天,则有表候于体。察表候以知命,犹察斗斛以知容矣。表候者骨法之谓也。

传言黄帝龙颜,颛顼戴午,帝喾骈齿,尧眉八采,舜目重瞳,禹耳三漏,汤臂再肘,文王四乳,武王望阳,周公背偻,皋陶马口,孔子反羽。斯十二圣者皆在帝王之位,或辅主忧世,世所共闻,儒所共说,在经传者较着可信。

若夫短书俗记,竹帛胤文,非儒者所见,众多非一。苍颉四目,为黄帝史。晋公子重耳仳胁,为诸侯霸。苏秦骨鼻,为六国相。张仪仳胁,亦相秦魏。项羽重瞳,云虞舜之后,与高祖分王天下。陈平贫而饮食不足,貌体佼好,而众人怪之,曰:平何食而肥?及韩信为滕公所鉴,免于鈇质,亦以面状有异。面壮肥佼,亦一相也。

高祖隆准龙颜美须,左股有七十二黑子。单父吕公善相,见高祖状貌,奇之,因以其女妻高祖,吕后是也,卒生孝惠王鲁元公主。高祖为泗上亭长,当去归之田,与吕后及两子居田。有一老公过请饮,因相吕后曰:夫人天下贵人也。令相两子。见孝惠,曰: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。相鲁元,曰:皆贵。老公去,高祖从外来,吕后言于高祖。高祖追及老公,止使自相。老公曰:乡者夫人婴儿相皆似君,君相贵不可言也。后高祖得天下,如老公言。推此以况一室之人,皆有富贵之相矣。

类同气钧,性体法相固自相似。异气殊类,亦两相遇。富贵之男娶得富贵之妻,女亦得富贵之男。

夫二相不钧而相遇,则有立死。若未相适,有豫亡之祸也。王莽姑正君许嫁,至期当行时,夫辄死。如此者再。乃献之赵王,赵王未取又薨。清河南宫大有与正君父稺君善者遇相君,曰:贵为天下母。是时,宣帝世,元帝为太子,稺君乃因魏郡都尉纳之太子,太子幸之,生子君上。宣帝崩,太子立,正君为皇后,君上为太子。元帝崩,太子立,是为成帝,正君为皇太后,竟为天下母。夫正君之相当为天下母,而前所许二家及赵王,为无天下父之相,故未行而二夫死,赵王薨。是则二夫赵王无帝王大命,而正君不当与三家相遇之验也。

丞相黄次公,故为阳夏游徼,与善相者同车俱行,见一妇人,年十七八。相者指之曰:此妇人当大富贵,为封侯者夫人。次公止车,审视之。相者曰:今此妇人不富贵,卜书不用也。次公问之,乃其旁里人巫家子也,即娶以为妻。其后次公果大富贵,位至丞相,封为列侯。夫次公富贵,妇人当配之,故果相遇,遂俱富贵。使次公命贱,不得妇人为偶,不宜为夫妇之时,则有二夫赵王之祸。

夫举家皆富贵之命,然后乃任富贵之事。骨法形体有不应者则必别离死亡,不得久享介福。故富贵之家,役使奴僮,育养牛马,必有与众不同者矣。僮奴则有不死亡之相,牛马则有数字乳之性,田则有种孳速熟之谷,商则有居善疾售之货。是故知命之人,见富贵于贫贱,暏贫贱于富贵。桉骨节之法,察皮肤之理,以审人之性命,无不应者。

赵简子使姑布子卿相诸子,莫吉,至翟婢之子无恤而以为贵。无恤最贤,又有贵相,简子后废太子,而立无恤,卒为诸侯,襄子是矣。

相工相黥布当先刑而乃王,后竟被刑乃封王。

卫青父郑季与杨信公主家僮卫媪通,生青。在建章宫时,钳徒相之,曰:贵至封侯。青曰:人奴之道,得不笞骂足矣,安敢望封侯?其后青为军吏,战数有功,超封增官,遂为大将军,封为万户侯。

周亚夫未封侯之时,许负相之,曰:君后三岁而。入将相,持国秉,贵重矣,于人臣无两。其后九岁而君饿死。亚夫笑曰:臣之兄已代侯矣,有如父卒,子当代,亚夫何说侯乎?然既已贵如负言,又何说饿死?指示我。许负指其口:有纵理入口,曰,此饿死法也。居三岁,其兄绛侯胜有罪,文帝择绛侯子贤者推亚夫,乃封条侯,续绛侯后。

文帝之后六年,匈奴入边,乃以亚夫为将军。至景帝之时,亚夫为丞相,后以疾免。其子为亚夫买工官尚方甲盾五百被可以为葬者取庸苦之,不与钱。庸知其盗买官器,怨而上告其子。景帝下吏责问,因不食五日,呕血而死。

当邓通之幸文帝也,贵在公卿之上,赏赐亿万,与上齐体。相工相之曰:当贫贱饥死。文帝崩,景帝立,通有盗铸钱之罪,景帝考验,通亡,寄死人家,不名一钱。

韩太傅为诸生时,借相工五十钱,与之俱入璧雍之中,相璧雍弟子谁当贵者。相工指倪宽曰:彼生当贵,秩至三公。韩生谢遣相工,通刺倪宽,结胶漆之交,尽䈥力之敬,徙舍从宽,深自附纳之。宽尝甚病,韩生养视如仆状,恩深逾于骨肉,后名闻于天下。倪宽位至御史大夫,州郡丞旨召请,擢用举在本朝,遂至太傅。

夫钳徒许负,及相邓通倪宽之工,可谓知命之工矣。故知命之工,察骨体之证,睹富贵贫贱,犹人见盘盂之器,知所设用也。善器必用贵人,恶器必施贱者尊鼎不在陪厕之侧,匏瓜不在堂殿之上,明矣。富贵之骨,不遇贫贱之苦。贫贱之相,不遭富贵之乐,亦犹此也。器之盛物,有斗石之量,犹人爵有高下之差也。器过其量,物溢弃遗。爵过其差,死亡不存。论命者如比之于器,以察骨体之法,则命在于身形,定矣。

非徒富贵贫贱有骨体也,而操行清浊亦有法理。贵贱贫富,命也。操行清浊,性也。非徒命有骨法,性亦有骨法。惟知命有明相,莫知性有骨法,此见命之表证,不见性之符验也。

范蠡去越,自齐遗大夫种书,曰:飞鸟尽,良弓藏。狡兔死,走犬烹。越王为人长颈鸟喙,可与共患难,不可与共荣乐。子何不去?大夫种不能去,称病不朝,赐剑而死。

大梁人尉缭,说秦始皇以并天下之计。始皇从其册,与之亢礼,衣服饮食与之齐同。缭曰:秦王为人,隆准,长目,鸷膺,豺声,少恩,虎视狼心。居约,易以下人。得志亦轻视人。我布衣也,然见我常身自下我。诚使秦王须得志,天下皆为虏矣。不可与交游。乃亡去。

故范蠡尉缭见性行之证,而以定处来事之实,实有其效,如其法相。由此言之,性命系于形体,明矣。

以尺书所载,世所共见,准况古今,不闻者必众多非一,皆有其实。禀气于天,立形于地,察在地之形,以知在天之命,莫不得其实也。

有传孔子相澹台子羽唐举占蔡泽不验之文,此失之不审。何隐匿微妙之表也。相或在内,或在外。或在形体,或在声气。察外者遗其内。在形体者亡其声气。孔子适郑,与弟子相失,孔子独立郑东门。郑人或问子贡曰:东门有人,其头似尧,其项若皋陶,肩类子产。然自腰以下,不及禹三寸,傫傫若丧家之狗。子贡以告孔子,孔子欣然笑曰:形状未也,如丧家狗,然哉!然哉!夫孔子之相,郑人失其实。郑人不明,法术浅也。孔子之失子羽,唐举惑于蔡泽,犹郑人相孔子,不能具见形状之实也。以貌取人,失于子羽。以言取人,失于宰予也。

《初禀》

人生性命当富贵者初禀自然之气,养育长大,富贵之命效矣。

文王得赤雀,武王得白鱼赤乌,儒者论之,以为雀则文王受命,鱼乌则武王受命,文武受命于天,天用雀与鱼乌命授之也。天用赤雀命文王,文王不受,天复用鱼乌命武王也。

若此者谓本无命于天,修己行善,善行闻天,天乃授以帝王之命也,故雀与鱼乌,天使为王之命也,王所奉以行诛者也。如实论之,非命也。命谓初所禀得而生也。人生受性,则受命矣。性命俱禀,同时并得,非先禀性,后乃受命也。何以明之?

弃事尧为司马,居稷官,故为后稷。曾孙公刘居邰,后徙居邠。后孙古公亶甫三子:太伯仲雍季历。季历生文王昌。昌在襁褓之中,圣瑞见矣。故古公曰:我世当有兴者其在昌乎!于是太伯知之,乃辞之吴,文身断发,以让王季。文王受命,谓此时也,天命在人本矣,太王古公见之早也。

此犹为未,文王在母身之中已受命也。王者一受命,内以为性,外以为体。体者面辅骨法,生而禀之。吏秩百石以上,王侯以下,郎将大夫,以至元士,外及刺史太守,居禄秩之吏,禀富贵之命,生而有表见于面,故许负姑布子卿辄见其验。仕者随秩迁转,迁转之人,或至公卿,命禄尊贵,位望高大。王者尊贵之率,高大之最也。生有高大之命,其时身有尊贵之奇,古公知之,见四乳之怪也。夫四乳圣人证也,在母身中,禀天圣命,岂长大之后,修行道德,四乳乃生?以四乳论望羊,亦知为胎之时已受之矣。刘媪息于大泽,梦与神遇,遂生高祖,此时已受命也。光武生于济阳宫,夜半无火,内中光明。军下卒苏永。谓公曹史充兰曰:此吉事也,毋多言!此时已受命。独谓文王武王得赤雀鱼乌乃受命,非也。

上天壹命,王者乃兴,不复更命也。得富贵大命,自起王矣。何以验之?富家之翁,赀累千金,生有富骨,治生积货,至于年老,成为富翁矣。夫王者天下之翁也,禀命定于身中,犹鸟之别雄雌于卵壳之中也。卵壳孕而雌雄生,日月至而骨节强,强则雄,自率将雌。雄非生长之后,或教使为雄,然后乃敢将雌,此气性刚强自为之矣。夫王者天下之雄也,其命当王,王命定于怀妊,犹富贵骨生,有鸟雄卵成也。非唯人鸟也,万物皆然。草木生于实核,出土为栽蘖,稍生茎叶,成为长短巨细,皆由实核。王者长巨之最也。朱草之茎如针,紫芝之栽如豆,成为瑞矣。王者禀气而生,亦犹此也。

或曰:王者生禀天命,及其将王,天复命之。犹公卿以下,诏书封拜,乃敢即位。赤雀鱼乌,上天封拜之命也。天道人事,有相命使之义。

自然无为,天之道也。命文以赤雀,武以白鱼,是有为也。管仲与鲍叔分财取多,鲍叔不与,管仲不求,内有以相知,视彼犹我,取之不疑。圣人起王,犹管之取财也。朋友彼我无有授与之义,上天自然,有命使之验,是则天道有为,朋友自然也。当汉祖斩大虵之时,谁使斩者?岂有天道先至,而乃敢斩之哉?勇气奋发,性自然也。夫斩大虵,诛秦杀项,同一实也。周之文武受命伐殷,亦一义也。高祖不受命使之将,独谓文武受雀鱼之命,误矣。

难曰:《康王之诰》曰:冒闻于上帝,帝休,天乃大命文王。如无命史,经何为言天乃大命文王?

所谓大命者非天乃命文王也,圣人动作,天命之意也,与天合同,若天使之矣。《书》方激劝康叔,勉使为善,故言文王行道,上闻于天,天乃大命之也。《诗》曰:乃眷西顾,此惟予度。与此同义。天无头面,眷顾如何?人有顾睨,以人效天,事易见,故曰眷顾。天乃大命文王,眷顾之义,实天不命也。何以验之?夫大人与天地合其德,与日月合其明,与四时合其序,与鬼神合其吉凶,先天而天不违,后天而奉天时。如必须天有命,乃以从事,安得先天而后天乎?以其不待天命,直以心发,故有先天后天之勤。言合天时,故有不违奉天之文。《论语》曰:大哉!尧之为君!唯天为大,唯尧则之。王者则天不违,奉天之义也。推自然之性,与天合同,是则所谓大命文王也。自文王意,文王自为,非天驱赤雀,使告文王,云当为王,乃敢起也。然则文王赤雀,及武王白鱼,非天之命,昌炽佑也。

吉人举事,无不利者。人徒不召而至,瑞物不招而来,黯然谐合,若或使之。出门闻告,顾睨见善,自然道也。文王当兴,赤雀适来。鱼跃乌飞,武王偶见,非天使雀至白鱼来也,吉物动飞,而圣遇也。白鱼入于王舟,王阳曰:偶适也。光禄大夫刘琨,前为弘农太守,虎渡河,光武皇帝曰:偶适自然,非或使之也。故夫王阳之言适,光武之曰偶,可谓合于自然也。

《本性》

情性者人治之本,礼乐所由生也。故原情性之极,礼为之防,乐为之节。性有卑谦辞让,故制礼以适其宜;情有好恶喜怒哀乐,故作乐以通其敬。礼所以制乐所为作者情与性也。昔儒旧生,着作篇章,莫不论说,莫能实定。

周人世硕以为人性有善有恶,举人之善性,养而致之则善长;性恶,养而致之则恶长。如此,则性各有阴阳,善恶在所养焉。故世子作《养书》一篇。密子贱漆凋开公孙尼子之徒,亦论情性,与世子相出入,皆言性有善有恶。

孟子作《性善》之篇,以为人性皆善,及其不善,物乱之也。谓人生于天地,皆禀善性,长大与物交接者放纵悖乱,不善日以生矣。

若孟子之言,人幼小之时,无有不善也。微子曰:我旧云孩子,王子不出。纣为孩子之时,微子睹其不善之性,性恶不出众庶,长大为乱不变,故云也。羊舌食我初生之时,叔姬视之,及堂,闻其啼声而还,曰:其声豺狼之声也,野心无亲。非是莫灭羊舌氏。遂不肯见。及长,祁胜为乱,食我与焉。国人杀食我,羊舌氏由是灭矣。纣之恶,在孩子之时;食我之乱,见始生之声。孩子始生,未与物接,谁令悖者?丹朱土于唐宫,商均生于虞室,唐虞之时,可比屋而封,所与接者必多善矣,二帝之旁,必多贤也,然而丹朱慠,商均虐,并失帝统,历世为戒。且孟子相人以眸子焉,心清而眸子了,心浊而眸子眊。人生目辄眊了,眊了禀之于天,不同气也,非幼小之时了,长大与人接乃更眊也。性本自然,善恶有质,孟子之言情性,未为实也。

然而性善之论,亦有所缘。或仁或义,性术乖也;动作趋翔,性识诡也。面色或白或黑,身形或长或短,至老极死,不可变易,天性然也。皆知水土物器形性不同,而莫知善恶禀之异也。一岁婴儿,无争夺之心,长大之后,或渐利色,狂心悖行,由此生也。

告子与孟子同时,其论性无善恶之分,譬之湍水,决之东则东,决之西则西。夫水无分于东西,犹人无分于善恶也。

夫告子之言,谓人之性与水同也。使性若水,可以水喻性,犹金之为金,木之为木也。人善因善,恶亦因恶,初禀天然之姿,受纯壹之质,故生而兆见,善恶可察。无分于善恶,可推移者谓中人也,不善不恶,须教成者也。故孔子曰:中人以上,可以语上也;中人以下,不可以语上也。告子之以决水喻者徒谓中人,不指极善极恶也。孔子曰:性相近也,习相远也。夫中人之性,在所习焉,习善而为善,习恶而为恶也。至于极善极恶,非复在习,故孔子曰:惟上智与下愚不移。性有善不善,圣化贤教,不能复移易也。孔子道德之祖,诸子之中最卓者也,而曰上智下愚不移,故知告子之言,未得实也。

夫告子之言,亦有缘也。《诗》曰:彼姝之子,何以与之。其《传》曰:譬犹练丝,染之蓝则青,染之朱则赤。夫决水使之东西,犹染丝令之青赤也。丹朱商均已染于唐虞之化矣,然而丹朱慠而商均虐者至恶之质,不受蓝朱变也。

孙卿有反孟子,作《性恶》之篇,以为人性恶,其善者伪也。性恶者以为人生皆得恶性也,伪者长大之后,勉使为善也。

若孙卿之言,人幼小无有善也。稷为儿,以种树为戏;孔子能行,以俎豆为弄。石生而坚,兰生而香。禀善气,长大就成,故种树之戏,为唐司马;俎豆之弄,为周圣师,禀兰石之性,故有坚香之验。夫孙卿之言,未为得实。

然而性恶之言,有缘也。一岁婴儿,无推让之心,见食,号欲食之;睹好,啼欲玩之。长大之后,禁情割欲,勉厉为善矣。刘子政非之曰:如此,则天无气也。阴阳善恶不相当,则人之为善,安从生?

陆贾曰:天地生人也,以礼义之性。人能察己所以受命则顺,顺之谓道。

夫陆贾知人礼义为性,人亦能察己所以受命。性善者不待察而自善,性恶者虽能察之,犹背礼畔义。义挹于善,不能为也。故贪者能言廉,乱者能言治。盗跖非人之窃也,庄蹻刺人之滥也,明能察己,口能论贤,性恶不为,何益于善?陆贾之言,未能得实。

董仲舒览孙孟之书,作《情性》之说曰:天之大经,一阴一阳;人之大经,一情一性。性生于阳,情生于阴。阴气鄙,阳气仁。曰性善者是见其阳也;谓恶者是见其阴者也。

若仲舒之言,谓孟子见其阳,孙卿见其阴也。处二家各有见,可也;不处人情性情性有善有恶,未也。夫人情性,同生于阴阳,其生于阴阳,有渥有泊。玉生于石,有纯有驳;情性于阴阳,安能纯善?仲舒之言,未能得实。

刘子政曰:性生而然者也,在于身而不发;情接于物而然者也,出形于外。形外则谓之阳,不发者则谓之阴。

夫子政之言,谓性在身而不发。情接于物,形出于外,故谓之阳;性不发,不与物接,故谓之阴。夫如子政之言,乃谓情为阳,性为阴也。不据本所生起,苟以形出与不发见定阴阳也。必以形出为阳,性亦与物接,造次必于是,颠沛必于是。恻隐不忍,不忍,仁之气也;卑谦辞让,性之发也,有与接会,故恻隐卑谦,形出于外。谓性在内,不与物接,恐非其实。不论性之善恶,徒议外内阴阳,理难以知。且从子政之言,以性为阴,情为阳,夫人禀情,竟有善恶不也?

自孟子以下,至刘子政,鸿儒博生,闻见多矣,然而论情性竟无定是。唯世硕儒公孙尼子之徒,颇得其正。由此言之,事易知,道难论也。酆文茂记,繁如荣华;恢谐剧谈,甘如饴密,未必得实。

实者人性有善有恶,犹人才有高有下也,高不可下,下不可高。谓性无善恶,是谓人才无高下也。禀性受命,同一实也。命有贵贱,性有善恶。谓性无善恶,是谓人命无贵贱也。九州田土之性,善恶不均,故有黄赤黑之别,上中下之差;水潦不同,故有清浊之流,东西南北之趋。人禀天地之性,怀五常之气,或仁或义,性术乖也;动作趋翔,或重或轻,性识诡也。面色或白或黑,身形或长或短,至老极死,不可变易,天性然也。

余固以孟轲言人性善者中人以上者也;孙卿言人性恶者中人以下者也;杨雄言人性善恶溷者中人也。若反经合道,则可以为教;尽性之理,则未也。

《物势》

儒者论曰:天地故生人。此言妄也。

夫天地合气,人偶自生也。犹夫妇合气,子则自生也。夫妇合气,非当时欲得生子,情欲动而合,合而生子矣。且夫妇不故生子,以知天地不故生人也。然则人生于天地也,犹鱼之于渊,虮虱之于人也,因气而生,种类相产。万物生天地之间,皆一实也。

《传》曰:天地不故生人,人偶自生。若此,论事者何故云:天地为炉,万物为铜,阴阳为火,造化为工乎?桉陶冶者之用火烁铜燔器,故为之也。而云天地不故生人,人偶自生耳,可谓陶冶者不故为器,而器偶自成乎?夫比不应事,未可谓喻。文不称实,未可谓是也。

曰:是喻人禀气不能纯一,若烁铜之下形,燔器之得火也,非谓天地生人与陶冶同也。兴喻人皆引人事。人事有体,不可断绝。以目视头,头不得不动。以手相足,足不得不摇。目与头同形,手与足同体。今夫陶冶者初埏埴作器,必模范为形,故作之也。燃炭生火,必调和炉灶,故为之也。及铜烁不能皆成,器燔不能尽善,不能故生也。

夫天不能故生人,则其生万物,亦不能故也。天地合气,物偶自生矣。夫耕耘播种,故为之也。及其成与不熟,偶自然也。何以验之?如天故生万物,当令其相亲爱,不当令之相贼害也。

或曰:五行之气,天生万物。以万物含五行之气,五行之气,更相贼害。

曰:天自当以一行之气生万物,令之相亲爱,不当令五行之气反使相贼害也。

或曰:欲为之用,故令相贼害。贼害相成也。故天用五行之气生万物,人用万物作万事。不能相制,不能相使。不相贼害,不成为用。金不贼木,木不成用。火不烁金,金不成器,故诸物相贼相利。含血之虫相胜服相啮噬相啖食者皆五行气使之然也。

曰:天生万物,欲令相为用,不得不相贼害也,则生虎狼蝮虵及蜂虿之虫,皆贼害人,天又欲使人为之用邪?且一人之身,含五行之气,故一人之行,有五常之操。五常五常之道也。五藏在内,五行气俱。如论者之言,含血之虫,怀五行之气,辄相贼害。一人之身,胸怀五藏,自相贼也?一人之操,行义之心,自相害也?且五行之气相贼害,含血之虫相胜服,其验何在?

曰:寅木也,其禽虎也。戌土也,其禽犬也。丑未亦土也,丑禽牛,未禽羊也。木胜土,故犬与牛羊为虎所服也。亥水也,其禽豕也。巳火也,其禽虵也。子亦水也,其禽鼠也。午亦火也,其禽马也。水胜火,故豕食虵。火为水所害,故马食鼠屎而腹胀。

曰:审如论者之言,含血之虫,亦有不相胜之效。午马也,子鼠也,酉鸡也,卯兔也。水胜火,鼠何不逐马?金胜木,鸡何不啄兔?亥豕也,未羊也,丑牛也,土胜水,牛羊何不杀豕?巳虵也,申猴也。火胜金,虵何不食猕猴?猕猴者畏鼠也。啮猕猴者犬也。鼠水,猕猴金也。水不胜金,獮猴何故畏鼠也?戌土也,申猴也。土不胜金,猴何故畏犬?

东方木也,其星仓龙也。西方金也,其星白虎也。南方火也,其星朱鸟也。北方水也,其星玄武也。天有四星之精,降生四兽之体,含血之虫,以四兽为长。四兽含五行之气最较着,桉龙虎交不相贼,鸟龟会不相害。

以四兽验之,以十二辰之禽效之,五行之虫以气性相刻,则尤不相应。

凡万物相刻贼,含血之虫则相服,至于相啖食者自以齿牙顿利,䈥力优劣,动作巧便,气势勇桀。若人之在世,势不与适,力不均等,自相胜服。以力相服,则以刃相贼矣。夫人以刃相贼,犹物以齿角爪牙相触刺也。力强角利,势烈牙长,则能胜。气微爪短,诛胆小距顿,则服畏也。人有勇怯,故战有胜负,胜者未必受金气,负者未必得木精也。孔子畏阳虎,却行流汗,阳虎未必色白,孔子未必面青也。鹰之击鸠雀,鴞之啄鹄雁,未必鹰鴞生于南方,而鸠雀鹄雁产于西方也,自是䈥力勇怯相胜服也。

一堂之上,必有论者。一乡之中,必有讼者。讼必有曲直,论必有是非,非而曲者为负,是而直者为胜。亦或辩口利舌,辞喻横出为胜。或诎弱缀跲,蹥蹇不比者为负。以舌论讼,犹以剑戟鬭也。利剑长戟,手足健疾者胜。顿刀短矛,手足缓留者负。

天物之相胜,或以䈥力,或以气势,或以巧便。小有气势,口足有便,则能以小而制大。大无骨力,角翼不劲,则以大而服小。鹊食猬皮,博劳食虵,猬虵不便也。蚊虻之力,不如牛马,牛马困于蚊虻,蚊虻乃有势也。鹿之角足以触犬,猕猴之手足以搏鼠,然而鹿制于犬,猕猴服于鼠,角爪不利也。故十年之牛为牧竖所驱,长仞之象为越僮所钩,无便故也。故夫得其便也,则以小能胜大。无其便也,则以强服于羸也。

《奇怪》

儒者称圣人之生,不因人气,更禀精于天。禹母吞薏苡而生禹,故夏姓曰姒。禼母吞燕卵而生禼,故殷姓曰子。后稷母履大人迹而生后稷,故周姓曰姬。

《诗》曰:不坼不副。是生后稷。说者又曰:禹禼逆生,闓母背而出。后稷顺生,不坼不副。不感动母体,故曰不坼不副。逆生者子孙逆死,顺生者子孙顺亡。故桀纣诛死,𧹞王夺邑。言之有头足,故人信其说。明事以验证,故人然其文。

谶书又言:尧母庆都野出,赤龙感己,遂生尧。《高祖本纪》言:刘媪尝息大泽之陂,梦与神遇。是时雷电晦冥,太公往视,见蛟龙于上。已而有身,遂生高祖。其言神验,文又明着,世儒学者莫谓不然。

如实论之,虚妄言也。

彼《诗》言不坼不副,言其不感动母体,可也。言其闓母背而出,妄也。夫蝉之生复育也,闓背而出。天之生圣子,与复育同道乎?兔吮毫而怀子,及其子生,从口而出。桉禹母吞薏苡,禼母咽燕卵,与兔吮毫同实也,禹禼之母生,宜皆从口,不当闓背。夫如是,闓背之说,竟虚妄也。世间血刃死者多,未必其先祖初为人者生时逆也。秦失天下,阎乐斩胡亥,项羽诛子婴,秦之先祖伯翳,岂逆生乎?如是,为顺逆之说,以验三家之祖,误矣。

且夫薏苡草也,燕卵鸟也,大人迹土也。三者皆形,非气也,安能生人?说圣者以为禀天精微之气,故其为有殊绝之知。今三家之生,以草,以鸟,以土,可谓精微乎?天地之性,唯人为贵,则物贱矣。今贵人之气,更禀贱物之精,安能精微乎?夫令鸠雀施气于雁鹄,终不成子者何也?鸠雀之身小,雁鹄之形大也。今燕之身不过五寸,薏苡之茎不过数尺,二女吞其卵实,安能成七尺之形乎?烁一鼎之铜,以灌一钱之形,不能成一鼎,明矣。今谓大人天神,故其迹巨。巨迹之人,一鼎之烁铜也。姜原之身,一钱之形也,使大人施气于姜原,姜原之身小,安能尽得其精?不能尽得其精,则后稷不能成人。

尧高祖审龙之子,子性类父,龙能乘云,尧与高祖亦宜能焉。万物生于土,各似本种。不类土者生不出于土,土徒养育之也。母之怀子,犹土之育物也。尧高祖之母,受龙之施,犹土受物之播也,物生自类本种,夫二帝宜似龙也。且夫含血之类,相与为牝牡,牝牡之会,皆见同类之物,精感欲动,乃能授施。若夫牡马见雌牛,雀见雄牝鸡,不相与合者异类故也。今龙与人异类,何能感于人而施气?

或曰:夏之衰,二龙鬭于庭,吐漦于地。龙亡漦在,椟而藏之。至周幽王发出龙漦,化为玄鼋,入于后宫,与处女交,遂生褒姒。玄鼋与人异类,何以感于处女而施气乎?夫玄鼋所交非正,故褒姒为祸,周国以亡。以非类妄交,则有非道妄乱之子。今尧高祖之母,不以道接会,何故二帝贤圣,与褒姒异乎?

或曰:赵简子病,五日不知人。觉言,我之帝所,有熊来,帝命我射之,中熊,死。有罴来,我又射之,中罴,罴死。后问当道之鬼,鬼曰:熊罴晋二卿之先祖也。熊罴物也,与人异类,何以施类于人,而为二卿祖?夫简子所射熊罴,二卿祖当亡,简子当昌之秋也。简子见之,若寝梦矣,空虚之象,不必有实。假令有之,或时熊罴先化为人,乃生二卿。鲁公牛哀病化为虎。人化为兽,亦如兽为人。玄鼋入后宫,殆先化为人。天地之间,异类之物相与交接,未之有也。

天人同道,好恶均心。人不好异类,则天亦不与通。人虽生于天,犹虮虱生于人也,人不好虮虱,天无故欲生于人,何则?异类殊性,情欲不相得也。天地夫妇也,天施气于地以生物。人转相生,精微为圣,皆因父气,不更禀取。如更禀者为圣,禼后稷不圣。如圣人皆当更禀,十二圣不皆然也。黄帝帝喾帝颛顼帝舜之母,何所受气?文王武王周公孔子之母,何所感吞?

此或时见三家之姓,曰姒氏子氏姬氏,则因依放,空生怪说,犹见鼎湖之地,而着黄帝升天之说矣。失道之意,还反其字。苍颉作书,与事相连。姜原履大人迹,迹者基也,姓当为其下土,乃为女旁巨,非基迹之字。不合本事,疑非实也。以周姬况夏殷,亦知子之与姒,非燕子薏苡也。或时禹契后稷之母,适欲怀妊,遭吞薏苡燕卵履大人迹也。世好奇怪,古今同情,不见奇怪,谓德不异,故因以为姓。世间诚信,因以为然。圣人重疑,因不复定。世士浅论,因不复辨。儒生是古,因生其说。

彼《诗》言不坼不副者言后稷之生,不感动母身也。儒生穿凿,因造禹契逆生之说。

感于龙,梦与神遇,犹此率也。尧高祖之母,适欲怀妊,遭逢雷龙载云雨而行,人见其形,遂谓之然。梦与神遇,得圣子之象也。梦见鬼合之,非梦与神遇乎?安得其实?野出感龙,及蛟龙居上,或尧高祖受富贵之命,龙为吉物,遭加其上,吉祥之瑞受命之证也。光武皇帝产于济阳宫,凤凰集于地,嘉禾生于屋。圣人之生,奇鸟吉物之为瑞应。必以奇吉之物见而子生,谓之物之子,是则光武皇帝嘉禾之精,凤皇之气欤?

桉《帝系》之篇,及《三代世表》,禹鲧之子也。禼稷皆帝喾之子,其母皆帝喾之妃也,及尧,亦喾之子。帝王之妃,何为适草野?古时虽质,礼已设制,帝王之妃,何为浴于水?夫如是,言圣人更禀气于天,母有感吞者虚妄之言也。

实者圣人自有种世族,仁如文武各有类。孔子吹律,自知殷后。项羽重瞳,自知虞舜苗裔也。五帝三王皆祖黄帝。黄帝圣人,本禀贵命,故其子孙皆为帝王。帝王之生,必有怪奇,不见于物,则效于梦矣。

《书虚》

世信虚妄之书,以为载于竹帛上者皆贤圣所传,无不然之事,故信而是之,讽而读之。睹真是之传,与虚妄之书相违,则并谓短书不可信用。夫幽冥之实尚可知,沉隐之情尚可定,显文露书,是非易见,笼总并传,非实事,用精不专,无思于事也。

夫世间传书诸子之语,多欲立奇造异,作惊目之论,以骇世俗之人。为谲诡之书,以着殊异之名。

《传书》言:延陵季子出游,见路有遗金。当夏五月,有披裘而薪者。季子呼薪者曰:取彼地金来。薪者投镰于地,瞋目拂手而言曰:何子居之高,视之下,仪貌之壮,语言之野也?吾当夏五月,披裘而薪,岂取金者哉?季子谢之,请问姓字。薪者曰:子皮相之士也!何足语姓名?遂去不顾。

世以为然,殆虚言也。

夫季子耻吴之乱,吴欲共立以为主,终不肯受,去之延陵,终身不还,廉让之行,终始若一。许由让天下,不嫌贪封侯。伯夷委国饥死,不嫌贪刀钩。廉让之行,大可以况小,小难以况大,季子能让吴位,何嫌贪地遗金?

季子使于上国,道过徐,徐君好其宝剑,未之即予。还而徐君死,解剑带冢树而去,廉让之心,耻负其前志也。季子不负死者弃其宝剑,何嫌一叱生人取金于地?

季子未去吴乎,公子也。已去吴乎,延陵君也。公子与君,出有前后,车有附从,不能空行于涂,明矣。既不耻取金,何难使左右?而烦披裘者?

世称柳下惠之行,言其能以幽冥自修洁也。贤者同操,故千岁交志。置季子于冥昧之处,尚不取金,况以白日,前后备具,取金于路,非季子之操也。

或时季子实见遗金,怜披裘薪者欲以益之。或时言取彼地金,欲以予薪者不自取也。世俗传言,则言季子取遗金也。

《传书》或言:颜渊与孔子俱上鲁太山,孔子东南望,吴阊门外有系白马,引颜渊指以示之,曰:若见吴昌门乎?颜渊曰:见之。孔子曰:门外何有?曰:有如系练之状。孔子抚其目而正之,因与俱下。下而颜渊发白齿落,遂以病死。盖以精神不能若孔子,强力自极,精华竭尽,故早夭死。

世俗闻之,皆以为然。如实论之,殆虚言也。

桉《论语》之文,不见此言。考《六经》之传,亦无此语。夫颜渊能见千里之外,与圣人同,孔子诸子,何讳不言?

盖人目之所见,不过十里。过此不见,非所明察,远也。《传》曰:太山之高巍然,去之百里,不见𧌯螺,远也。桉鲁去吴,千有馀里,使离朱望之,终不能见,况使颜渊,何能审之?

如才庶几者明目异于人,则世宜称亚圣,不宜言离朱。人目之视也,物大者易察,小者难审。使颜渊处昌门之外,望太山之形,终不能见,况从太山之上,察白马之色?色不能见,明矣。非颜渊不能见,孔子亦不能见也。何以验之?耳目之用,均也。目不能见百里,则耳亦不能闻也。陆贾曰:离娄之明,不能察帷薄之内。师旷之聪,不能闻百里之外。昌门之与太山,非直帷薄之内,百里之外也。

秦武王与孟说举鼎不任,绝脉而死。举鼎用力,力由䈥脉,䈥脉不堪,绝伤而死,道理宜也。今颜渊用目望远,望远目睛不任,宜盲眇,发白齿落,非其致也。发白齿落,用精于学,勤力不休,气力竭尽,故至于死。伯奇放流,首发早白,《诗》云:惟忧用老。伯奇用忧,而颜渊用睛,蹔望仓卒,安能致此?

儒书言:舜葬于苍梧,禹葬于会稽者巡狩年老,道死边土。圣人以天下为家,不别远近,不殊内外,故遂止葬。

夫言舜禹,实也。言其巡狩,虚也。

舜之与尧,俱帝者也,共五千里之境,同四海之内。二帝之道,相因不殊。《尧典》之篇,舜巡狩东至岱宗,南至霍山,西至太华,北至恒山。以为四岳者四方之中,诸侯之来,并会岳下,幽深远近,无不见者。圣人举事,求其宜适也。禹王如舜,事无所改,巡狩所至,以复如舜。舜至苍梧,禹到会稽,非其实也。

实舜禹之时,鸿水未治。尧传于舜,舜受为帝,与禹分部,行治鸿水。尧崩之后,舜老,亦以传于禹。舜南治水,死于苍梧。禹东治水,死于会稽。贤圣家天下,故因葬焉。

吴君高说:会稽本山名,夏禹巡守,会计于此山,因以名郡,故曰会稽。

夫言因山名郡,可也。言禹巡狩,会计于此山,虚也。

巡狩本不至会稽,安得会计于此山?宜听君高之说,诚会稽为会计,禹到南方,何所会计!如禹始东,死于会稽,舜亦巡狩,至于苍梧,安所会计?百王治定则出巡,巡则辄会计,是则四方之山皆会计也。

百王太平,升封太山。太山之上,封可见者七十有二,纷纶湮灭者不可胜数。如审帝王巡狩则辄会计,会计之地如太山封者四方宜多。

夫郡国成名,犹万物之名,不可说也。独为会稽立欤?周时旧名吴越也。为吴越立名,从何往哉?六国立名,状当如何?天下郡国且百馀,县邑出万,乡亭聚里,皆有号名,贤圣之才莫能说。君高能说会稽,不能辨定方名,会计之说,未可从也。

巡狩考正法度,禹时吴为裸国,断发文身,考之无用,会计如何?

《传书》言:舜葬于苍梧,象为之耕。禹葬会稽,乌为之田。盖以圣德所致,天使鸟兽报佑之也。

世莫不然。考实之,殆虚言也。

夫舜禹之德,不能过尧。尧葬于冀州,或言葬于崇山。冀州鸟兽不耕,而鸟兽独为舜禹耕,何天恩之偏驳也?

或曰:舜禹治水,不得宁处,故舜死于苍梧,禹死于会稽。勤苦有功,故天报之。远离中国,故天痛之。夫天报舜禹,使鸟田象耕,何益舜禹?天欲报舜禹,宜使苍梧会稽常祭祀之。使鸟兽田耕,不能使人祭,祭加舜禹之墓,田施人民之家,天之报佑圣人,何其拙也?且无益哉!由此言之,鸟田象耕,报佑舜禹,非其实也。

实者苍梧多象之地,会稽众鸟所居。《禹贡》曰:彭蠡既潴,阳鸟攸居。天地之情,鸟兽之行也。象自蹈土,鸟自食苹,土蹶草尽,若耕田状,壤靡泥易,人随种之,世俗则谓为舜禹田。海陵麋田,若象耕状,何尝帝王葬海陵者邪?

《传书》言:吴王夫差杀伍子胥,煮之于镬,乃以鸱夷橐投之于江。子胥恚恨,驱水为涛,以溺杀人。今时会稽丹徒大江,钱唐浙江,皆立子胥之庙。盖欲慰其恨心,止其勐涛也。

夫言吴王杀子胥,投之于江,实也。言其恨恚驱水为涛者虚也。

屈原怀恨,自投湘江,湘江不为涛。申徒狄蹈河而死,河水不为涛。世人必曰:屈原申徒狄不能勇勐,力怒不如子胥。夫卫葅子路,而汉烹彭越,子胥勇勐,不过子路彭越,然二士不能发怒于鼎镬之中,以烹汤葅汁渖漎旁人。子胥亦,自先入镬,乃入江,在镬中之时,其神安居?岂怯于镬汤勇于江水哉?何其怒气前后不相副也?

且投于江中,何江也?有丹徒大江,有钱唐浙江,有吴通陵江。或言投于丹徒大江,无涛。欲言投于钱唐浙江,浙江山阴江上虞江皆有涛。三江有涛,岂分橐中之体,散置三江中乎?人若恨恚也,仇雠未死,子孙遗在,可也。今吴国已灭,夫差无类,吴为会稽,立置太守,子胥之神,复何怨苦?为涛不止,欲何求索?吴越在时,分会稽郡,越治山阴,吴都今吴,馀暨以南属越,钱唐以北属吴。钱唐之江,两国界也。山阴上虞,在越界中,子胥入吴之江为涛,当自上吴界中,何为入越之地?怨恚吴王,发怒越江,违失道理,无神之验也。

且夫水难驱,而人易从也。生任䈥力,死用精魂,子胥之生,不能从生人营卫其身,自令身死,䈥力消绝,精魂飞散,安能为涛?使子胥之类数百千人,乘船渡江,不能越水。一子胥之身,煮汤镬之中,骨肉糜烂,成为羹葅,何能有害也?周宣王杀其臣杜伯,赵简子杀其臣庄子义,其后杜伯射宣王,庄子义害简子,事理似然,犹为虚言。今子胥不能完体,为杜伯子义之事以报吴王,而驱水往来,岂报雠之义,有知之验哉?俗语不实,成为丹青,丹青之文,贤圣惑焉!

夫地之有百川也,犹人之有血脉也。血脉流行,泛扬动静,自有节度。百川亦然,其朝夕往来,犹人之呼吸,气出入也,天地之性,上古有之。经曰:江汉朝宗于海。唐虞之前也,其发海中之时,漾驰而已。入三江之中,殆小浅狭,水激沸起,故腾为涛。广陵曲江有涛,文人赋之。大江浩洋,曲江有涛,竟以隘狭也。吴杀其身,为涛广陵,子胥之神,竟无知也。溪谷之深,流者安洋。浅多沙石,激扬为濑。夫涛濑,一也,谓子胥为涛,谁居溪谷为濑者乎?桉涛入三江,岸沸踊,中央无声。必以子胥为涛,子胥之身,聚岸漼也?涛之起也,随月盛衰,小大满损不齐同。如子胥为涛,子胥之怒,以月为节也?三江时风,扬疾之波亦溺杀人,子胥之神,复为风也?秦始皇渡湘水遭风,问湘山何祠。左右对曰:尧之女,舜之妻也。始皇太怒,使刑徒三千人,斩湘山之树而履之。夫谓子胥之神为涛,犹谓二女之精为风也。

《传书》言:孔子当泗水之葬,泗水为之却流。此言孔子之德,能使水却,不湍其墓也。

世人信之。是故儒者称论,皆言孔子之后当封,以泗水却流为证。如原省之,殆虚言也。

夫孔子死,孰与其生?生能操行,慎道应天。死,操行绝,天佑至德。故五帝三王招致瑞应,皆以生存,不以死亡。孔子生时,推排不容,故叹曰:凤鸟不至,河不出图,吾已矣夫!生时无佑,死反有报乎?孔子之死,五帝三王之死也,五帝三王无佑,孔子之死,独有天报,是孔子之魂圣,五帝之精不能神也。

泗水无知,为孔子却流,天神使之。然则孔子生时,天神不使人尊敬?如泗水却流,天欲封孔子之后,孔子生时,功德应天,天不封其身,乃欲封其后乎?

是盖水偶自却流。江河之流,有回复之处,百川之行,或易道更路,与却流无以异,则泗水却流,不为神怪也。

《传书》称:魏公子之德,仁惠下士,兼及鸟兽。方与客饮,有鸇击鸠,鸠走,巡于公子桉下。鸇追击,杀于公子之前。公子耻之,即使人多设罗,得鸇数十枚,责让以击鸠之罪。击鸠之鸇,低头不敢仰视,公子乃杀之。

世称之曰:魏公子为鸠报仇。此虚言也。

夫鸇物也,情心不同,音语不通。圣人不能使鸟兽为义理之行,公子何人,能使鸇低头自责?鸟为鸇者以千万数,向击鸠蜚去,安可复得?

能低头自责,是圣鸟也。晓公子之言,则知公子之行矣。知公子之行,则不击鸠于其前。人犹不能改过,鸟与人异,谓之能悔,世俗之语,失物类之实也。

或时公子实捕鸇,鸇得,人持其头,变折其颈,疾痛低垂,不能仰视,缘公子惠义之人,则因褒称,言鸇服过。盖言语之次,空生虚妄之美。功名之下,常有非实之加。

《传书》言:齐桓公妻姑姊妹七人。

此言虚也。

夫乱骨肉,犯亲戚,无上下之序者禽兽之性,则乱不知伦理。桉桓公九合诸侯,一正天下,道之以德,将之以威,以故诸侯服从,莫敢不率,非内乱怀鸟兽之性者所能为也。夫率诸侯朝事王室,耻上无势而下无礼也。外耻礼之不存,内何犯礼而自坏?外内不相副,则功无成而威不立矣。

世称桀纣之恶,不言淫于亲戚。实论者谓夫桀纣恶微于亡秦,亡秦过泊于王莽,无淫乱之言。桓公妻姑姊七人,恶浮于桀纣,而过重于秦莽也。《春秋》采毫毛之美,贬纤芥之恶,桓公恶大,不贬何哉?鲁文姜齐襄公之妹也,襄公通焉。《春秋经》曰:庄二年冬,夫人姜氏会齐侯于郜。《春秋》何尤于襄公,而书其奸?何宥于桓公,隐而不讥?如经失之,传家左丘明公羊谷梁何讳不言?

桉桓公之过,多内宠,内嬖如夫人者六。有五公子争立,齐乱,公薨三月乃讣。世闻内嬖六人,嫡庶无别,则言乱于姑姊妹七人矣。

《传》书言:齐桓公负妇人而朝诸侯。此言桓公之淫乱无礼甚也。

夫桓公大朝之时,负妇人于背,其游宴之时,何以加此?方修士礼,崇厉肃敬,负妇人于背,何以能率诸侯朝事王室?葵丘之会,桓公骄矜,当时诸侯畔者九国。睚眦不得,九国畔去,况负妇人,淫乱之行,何以肯留?

或曰:管仲告诸侯:吾君背有疽创,不得妇人,疮不衰愈。诸侯信管仲,故无畔者。夫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若孔子。当时诸侯,千人以上,必知方术治疽,不用妇人,管仲为君讳也。诸侯知仲为君讳而欺己,必恚怒而畔去,何以能久统会诸侯,成功于霸?

或曰:桓公实无道,任贤相管仲,故能霸天下。夫无道之人,与狂无异,信谗远贤,反害仁义,安能任管仲?能养人令之?成事:桀杀关龙逢,纣杀王子比干。无道之君,莫能用贤。使管仲贤,桓公不能用。用管仲,故知桓公无乱行也。有贤明之君,故有贞良之臣。臣贤,君明之验,奈何谓之有乱?

难曰:卫灵公无道之君,时知贤臣。管仲为辅,何明桓公不为乱也?夫灵公无道,任用三臣,仅以不丧,非有功行也。桓公尊九九之人,拔甯戚于车下,责苞茅不贡,运兵攻楚,九合诸侯,一匡天下,千世一出之主也,而云负妇人于背,虚矣。

说《尚书》者曰:周公居摄,带天子之绶,戴天子之冠,负扆南面而朝诸侯。户牖之间曰扆,南面之坐位也。负扆南面乡坐,扆在后也。桓公朝诸侯之时,或南面坐,妇人立于后也。世俗传云,则曰负妇人于背矣。此则夔一足宋丁公凿井得一人之语也。

唐虞时,夔为大夫,性知音乐,调声悲善。当时人曰:调乐如夔,一足矣。世俗传言:夔一足。桉秩宗官缺,帝舜博求,众称伯夷,伯夷稽首让于夔龙。秩宗卿官,汉之宗正也。断足,足非其理也。且一足之人,何用行也?

夏后孔甲,田于东蓂山,天雨晦冥,入于民家,主人方乳。或曰:后来,之子必贵。或曰:不胜,之子必贱。孔甲曰:为余子,孰能贱之?遂载以归。析橑,斧斩其足,卒为守者。孔甲之欲贵之子,有馀力矣。断足无宜,故为守者。今夔一足,无因趋步,坐调音乐,可也。秩宗之官,不宜一足,犹守者断足,不可贵也。孔甲不得贵之子,伯夷不得让于夔焉。

宋丁公者宋人也。未凿井时,常有寄汲,计之,日去一人作。自凿井后,不复寄汲,计之,日得一人之作,故曰:宋丁公凿井得一人。俗传言曰:丁公凿井,得一人于井中。夫人生于人,非生于土也。穿土凿井,无为得人。推此以论,负妇人之语,犹此类也。

负妇人而坐,则云妇人在背。知妇人在背非道,则生管仲以妇人治疽之言矣。使桓公用妇人彻胤服,妇人于背,女气疮可去,以妇人治疽。方朝诸侯,桓公重衣,妇人袭裳,女气分隔,负之何益?桓公思士,作庭燎而夜坐,以思致士,反以白日负妇人见诸侯乎?

《传书》言:聂政为严翁仲刺杀韩王。

此虚也。

夫聂政之时,韩列侯也。列侯之三年,聂政刺韩相侠累。十二年列侯卒,与聂政杀侠累,相去十七年,而言聂政刺杀韩王,短书小传,竟虚不可信也。

《传书》又言:燕太子丹使刺客荆轲刺秦王,不得,诛死。后高渐丽复以击筑见秦王,秦王说之。知燕太子之客,乃冒其眼,使之击筑。渐丽乃置铅于筑中以为重,当击筑,秦王膝进,不能自禁,渐丽以筑击秦王颡。秦王病伤,三月而死。

夫言高渐丽以筑击秦王,实也。言中秦王病伤三月而死,虚也。

夫秦王者秦始皇帝也。始皇二十年,燕太子丹使荆轲刺始皇,始皇杀轲,明矣。二十一年,使将军王翦攻燕,得太子首。二十五年,遂伐燕,而虏燕王嘉。后不审何年,高渐丽以筑击始皇,不中,诛渐丽。当二十七年,游天下,到会稽,至琅邪,北至劳盛山,并海,西至平原津而病,到沙丘平台,始皇崩。夫谶书言始皇还,到沙丘而亡。《传书》又言病筑疮三月而死于秦。一始皇之身,世或言死于沙丘,或言死于秦,其死,言恒病疮。《传书》之言,多失其实,世俗之人,不能定也。

《变虚》

《传书》曰:宋景公之时,荧惑守心。公惧,召子韦而问之,曰:荧惑在心,何也?子韦曰:荧惑天罚也。心宋分野也,祸当君。虽然,可移于宰相。公曰:宰相所使治国家也,而移死焉,不祥。子韦曰:可移于民。公曰:民死,寡人将谁为也?宁独死耳!子韦曰:可移于岁。公曰:民饥,必死。为人君而欲杀其民以自活也,其谁以我为君者乎?是寡人命固尽也,子毋复言!子韦退走,北面再拜,曰:臣敢贺君。天之处高而耳卑,君有君人之言三,天必三赏君。今夕,星必徙三舍,君延命二十一年。公曰:奚知之?对曰:君有三善,故有三赏,星必三徙,三徙行七星,星当一年,三七二十一,故君命延二十一岁。臣请伏于殿下以伺之,星必不徙,臣请死耳。是夕也,火星果徙三舍。

如子韦之言,则延年审得二十一岁矣。星徙审,则延命,延命明,则景公为善,天佑之也,则夫世间人能为景公之行者则必得景公佑矣。此言虚也。何则?皇天迁怒,使荧惑本景公身有恶而守心,则虽听子韦言,犹无益也。使其不为景公,则虽不听子韦之言,亦无损也。

齐景公时有彗星,使人禳之。晏子曰:无益也,秪取诬焉。天道不暗,不贰其命,若之何禳之也?且天之有彗,以除秽也。君无秽德,又何禳焉?若德之秽,禳之何益?《诗》曰:惟此文王,小心翼翼,昭事上帝,聿怀多福。厥德不回,以受方国。君无回德,方国将至,何患于彗?《诗》曰:我无所监,夏后及商,用乱之故,民卒流亡。若德回乱,民将流亡,祝史之为,无能补也。公说,乃止。齐君欲禳彗星之凶,犹子韦欲移荧惑之祸也。宋君不听,犹晏子不肯从也,则齐君为子韦,晏子为宋君也。同变共祸,一事二人,天犹贤宋君,使荧惑徙三舍,延二十一年,独不多晏子,使彗消而增其寿,何天佑善偏驳不齐一也?

人君有善行,善行动于心,善言出于意,同由共本,一气不异。宋景公出三善言,则其先三善言之前,必有善行也。有善行,必有善政。政善,则嘉瑞臻福祥至,荧惑之星无为守心也。使景公有失误之行,以致恶政,恶政发,则妖异见,荧之守心,桑谷之生朝。高宗消桑谷之变,以政不以言。景公郄荧惑之异,亦宜以行。景公有恶行,故荧惑守心。不改政修行,坐出三善言,安能动天?天安肯应?何以效之?使景公出三恶言,能使荧惑守心乎?夫三恶言不能使荧惑守心,三善言安能使荧惑退徙三舍?以三善言获二十一年,如有百善言,得千岁之寿乎?非天佑善之意,应诚为福之实也。

子韦之言:天处高而听卑,君有君人之言三,天必三赏君。夫天体也,与地无异。诸有体者耳咸附于首。体与耳殊,未之有也。天之去人,高数万里,使耳附天,听数万里之语,弗能闻也。人坐楼台之上,察地之蝼蚁,尚不见其体,安能闻其声?何则?蝼蚁之体细,不若人形大,声音孔气,不能达也。今天之崇高,非直楼台,人体比于天,非若蝼蚁于人也。谓天非若蝼蚁于人也。谓天闻人言,随善恶为吉凶,误矣。四夷入诸夏,因译而通。同形均气,语不相晓,虽五帝三王,不能去译独晓四夷,况天与人异体,音与人殊乎?人不晓天所为,天安能知人所行?使天体乎?耳高,不能闻人言。使天气乎?气若云烟,安能听人辞?

说灾变之家曰:人在天地之间,犹鱼在水中矣。其能以行动天地,犹鱼鼓而振水也。鱼动而水荡,气变。此非实事也。假使真然,不能至天。鱼长一尺,动于水中,振旁侧之水,不过数尺。大若不过与人同,所振荡者不过百步,而一里之外,澹然澄静,离之远也。今人操行变气,远近宜与鱼等,气应而变,宜与水均。以七尺之细形,形中之微气,不过与一鼎之蒸火同,从下地上变皇天,何其高也?

且景公贤者也,贤者操行,上不及圣,下不过恶人。世间圣人,莫不尧舜,恶人,莫不桀纣。尧舜操行多善,无移荧惑之效。桀纣之政多恶,有反景公脱祸之验。景公出三善言,延年二十一岁,是则尧舜宜获千岁,桀纣宜为殇子。今则不然,各随年寿,尧舜桀纣,皆近百载。是竟子韦之言妄延年之语虚也。

且子韦之言曰:荧惑天使也。心宋分野也,祸当君。若是者天使荧惑加祸于景公也,如何可移于将相若岁与国民乎?天之有荧惑也,犹王者之有方伯也。诸侯有当死之罪,使方伯围守其国。国君问罪于臣,臣明罪在君,虽然,可移于臣子与人民。设国君计其言,令其臣归罪于国。方伯闻之,肯听其言,释国君之罪,更移以付国人乎?方伯不听者自国君之罪,非国人之辜也。方伯不听,自国君之罪,荣惑安肯移祸于国人?若此,子韦之言妄也。

曰:景公听乎言,庸何能动天?使诸侯不听其臣言,引过自予。方伯闻其言,释其罪,委之去乎?方伯不释诸侯之罪,荧惑安肯徙去三舍?夫听与不听,皆无福善,星徙之实,未可信用。天人同道,好恶不殊,人道不然,则知天无验矣。

宋卫陈郑之俱灾也,气变见天。梓慎知之,请于子产,有以除之,子产不听。天道当然,人事不能郄也。使子产听梓慎,四国能无灾乎?尧遭鸿水,时臣必有梓慎子韦之知矣,然而不郄除者尧与子产同心也。

桉子韦之言曰:荧惑天使也。心宋分野也,祸当君。审如此言,祸不可除,星不可郄也。若夫寒温失和,风雨不时,政事之家,谓之失误所致,可以善政贤行变而复也。若荧惑守心,若必死,犹亡祸安可除?修政改行,安能郄之?善政贤行,尚不能郄,出虚华之三言,谓星郄而祸除,增寿延年,享长久之福,误矣。

观子韦之言景公,言荧惑之祸,非寒暑风雨之类,身死命终之祥也。国且亡,身且死,祅气见于天,容色见于面。面有容色,虽善操行不能灭,死征已见也。在体之色,不可以言行灭。在天之妖,安可以治除乎?人病且死,色见于面,人或谓之曰:此必死之征也。虽然,可移于五邻,若移于奴役。当死之人,正言不可,容色肯为善言之故灭,而当死之命,肯为之长乎?气不可灭,命不可长,然则荧惑安可郄?景公之年安可增乎?由此言之,荧惑守心,未知所为,故景公不死也。

且言星徙三舍者何谓也?星三徙于一舍乎?一徒历于三舍也?桉子韦之言曰:君有君人之言三,天必三赏君。今夕,星必徙三舍。若此,星竟徙三舍也。夫景公一坐有三善言,星徙三舍,如有十善言,星徙十舍乎?荧惑守心,为善言郄,如景公复出三恶言,荧惑食心乎?为善言郄,为恶言进,无善无恶,荧惑安居不行动乎?

或时荧惑守心为旱灾,不为君薨。子韦不知,以为死祸,信俗至诚之感。荧惑之处星,必偶自当去,景公自不死,世则谓子韦之言审景公之诚感天矣。

亦或时子韦知星行度适自去,自以着己之知,明君臣推让之所致,见星之数七,因言星七舍,复得二十一年,因以星舍计年之数,是与齐太卜无以异也。

齐景公问太卜曰:子之道何能?对曰:能动地。晏子往见公,公曰:寡人问太卜曰:子道何能?对曰:能动地。地固可动乎?晏子嘿然不对。出,见太卜曰:昔吾见钩星在房心之间,地其动乎?太卜曰:然。晏子出,太卜走见公,:臣非能动地,地固将自动。夫子韦言星徙,犹太卜言地动也。地固且自动,太卜言己能动之。星固将自徙,子韦言君能徙之。使晏子不言钩星在房心,则太卜之奸对不觉。宋无晏子之知臣,故子韦之一言,遂为其是。

桉子韦《书录序秦》亦言:子韦曰:君出三善言,荧惑宜有动。于是候之,果徙舍。不言三。或时星当自去,子韦以为验,实动离舍,世增言三。既空增三舍之数,又虚生二十一年之寿也。

《异虚》

殷高宗之时,桑谷俱生于朝,七日而大拱。高宗召其相而问之,相曰:吾虽知之,弗能言也。问祖己。祖己曰:夫桑谷者野草也,而生于朝,意朝亡乎?高宗恐骇,侧身而行道,思索先王之政,明养老之义,兴灭国,继绝世,举佚民,桑谷亡。三年之后,诸侯以译来朝者六国,遂享百年之福。

高宗贤君也,而感桑谷生而问祖己,行祖己之言,修政改行,桑谷之妖亡,诸侯朝而年长久。修善之义笃,故瑞应之福渥。

此虚言也。

祖己之言,朝当亡哉!夫朝之当亡,犹人当死。人欲死,怪出。国欲亡,期尽。人死命终,死不复生,亡不复存。祖己之言政,何益于不亡?高宗之修行,何益于除祸?夫家人见凶修善,不能得吉。高宗见妖改政,安能除祸?除祸且不能,况能招致六国,延期至百年乎?故人之死生,在于命之夭寿,不在行之善恶。国之存亡,在期之长短,不在于政之得失。

桉祖己之占,桑谷为亡之妖,亡象已见,虽修孝行,其何益哉?何以效之?鲁昭公之时,鸜鹆来巢,师己采文成之世童谣之语,有鸜鹆之言,见今有来巢之验,则占谓之凶。其后昭公为季氏所逐,出于齐,国果空虚。都有虚验,故野鸟来巢。师己处之,祸意如占。使昭公闻师己之言,修行改政为善,居高宗之操,终不能消,何则?鸜鹆之谣已兆,出奔之祸已成也。鸜鹆之兆,已出于文成之世矣。根生,叶安得不茂?源发,流安得不广?此尚为近,未足以言之。

夏将衰也,二龙战于庭,吐漦而去。夏王椟而藏之。夏亡,传于殷。殷亡,传于周,皆莫之发。至幽王之时,发而视之,漦流于庭,化为玄鼋,走入后宫,与妇人交,遂生褒姒。褒姒归周,厉王惑乱,国遂灭亡。幽厉王之去夏世,以为千数岁,二龙战时,幽厉褒姒等未为人也。周亡之妖,已出久矣。妖出,祸安得不就?瑞见,福安得不至?若二龙战时言曰:余褒之二君也。是则褒姒当生之验也。龙称褒,褒姒不得不生,生则厉王不得不恶,恶则国不得不亡。征已见,虽五圣十贤相与郄之,终不能消。善恶同实:善祥出,国必兴。恶祥见,朝必亡。谓恶异可以善行除,是谓善瑞可以恶政灭也。河源出于昆仑,其流播于九河。使尧禹郄以善政,终不能还者水势当然,人事不能禁也。河源不可禁,二龙不可除,则桑谷不可郄也。

王命之当兴也,犹春气之当为夏也。其当亡也,犹秋气之当为冬也。见春之微叶,知夏有茎叶。覩秋之零实,知冬之枯萃。桑谷之生,其犹春叶秋实也,必然犹验之。今详修政改行,何能除之?

夫以周亡之祥,见于夏时,又何以知桑谷之生,不为纣亡出乎?或时祖己言之,信野草之占,失远近之实。高宗问祖己之后,侧身行道,六国诸侯,偶朝而至。高宗之命,自长未终,则谓起桑谷之问,改政修行,享百年之福矣。

夫桑谷之生,殆为纣出。亦或时吉而不凶,故殷朝不亡,高宗寿长。祖己信野草之占,谓之当亡之征。

汉孝武皇帝之时,获白麟,戴两角而共抵,使谒者终军议之。军曰:夫野兽而共一角,象天下合同为一也。麒麟野兽也,桑谷野草也,俱为野物,兽草何别?终军谓兽为吉,祖己谓野草为凶。

高宗祭成汤之庙,有蜚雉升鼎而雊。祖己以为远人将有来者说《尚书》家谓雉凶,议驳不同。且从祖己之言,雉来吉也。雉伏于野草之中,草覆野鸟之形,若民人处草庐之中,可谓其人吉而庐凶乎?民人入都,不谓之凶。野草生朝,何故不吉?

雉则民人之类,如谓含血者吉,长狄来至,是吉也,何故谓之凶?如以从夷狄来者不吉,介葛卢来朝,是凶也。如以草木者为凶,朱草蓂荚出,是不吉也。朱草蓂荚皆草也,宜生于野,而生于朝,是为不吉,何故谓之瑞?一野之物,来至或出,吉凶异议。朱草蓂荚,善草,故为吉,则是以善恶为吉凶,不以都野为好丑也。

周时天下太平,越尝献雉于周公,高宗得之而吉。雉亦草野之物,何以为吉?如以雉所分有似于士,则麇亦仍有似君子,公孙术得白鹿,占何以凶?然则雉之吉凶未可知,则夫桑谷之善恶未可验也。桑谷或善物,象远方之士,将皆立于高宗之庙,故高宗获吉福,享长久也。

说灾异之家,以为天有灾异者所以谴告王者信也。夫王者有过,异见于国。不改,灾见草木。不改,灾见于五谷。不改,灾至身。《左氏春秋传》曰:国之将亡,鲜不五稔。灾见于五谷,五谷安得熟?不熟,将亡之征。灾亦有且亡五谷不熟之应。天不熟,或为灾,或为福,祸福之实未可知,桑谷之言安可审?

论说之家,着于书记者皆云:天雨谷者凶。《书传》曰:苍颉作书,天雨谷,鬼夜哭。此方凶恶之应。和者天何用成谷之道,从天降而和,且犹谓之善,况所成之谷,从雨下乎?极论订之,何以为凶?夫阴阳和则谷稼成,不则被灾害。阴阳和者谷之道也,何以谓之凶?丝成帛,缕成布。赐人丝缕,犹为重厚,况遗人以成帛与织布乎?夫丝缕犹阴阳,帛布犹成谷也。赐人帛,不谓之恶,天与之谷,何故谓之凶?夫雨谷吉凶未可定,桑谷之言未可知也。

使畅草生于周之时,天下太平,人来献畅草。畅草亦草野之物也,与彼桑谷何异?如以夷狄献之则为吉,使畅草生于周家,肯谓之善乎?夫畅草可以炽酿,芬香畅达者将祭,灌畅降神。设自生于周朝,与嘉禾朱草蓂荚之类不殊矣。然则桑亦食蚕,蚕为丝,丝为帛,帛为衣,衣以入宗庙为朝服,与畅无异,何以谓之凶?

卫献公太子至灵台,虵绕左轮。御者曰:太子下拜。吾闻国君之子,虵绕车轮左者速得国。太子遂不下,反乎舍。御人见太子,太子曰:吾闻为人子者尽和顺于君,不行私欲,共严承令,不逆君安。今吾得国,是君失安也。见国之利而忘君安,非子道也。得国而拜,其非君欲。废子道者不孝,逆君欲则不忠,而欲我行之,殆吾欲国之危明也。投殿将死,其御止之,不能禁,遂伏剑而死。夫虵绕左轮,审为太子速得国,太子宜不死,献公宜疾薨。今献公不死,太子伏剑,御者之占,俗之虚言也。或时虵为太子将死之妖,御者信俗之占,故失吉凶之实。夫桑谷之生,与虵绕左轮相似类也。虵至实凶,御者以为吉。桑谷实吉,祖己以为凶。

禹南济于江,有黄龙负舟,舟中之人五色无主。禹乃嘻笑而称曰:我受命于天,竭力以劳万民。生寄也,死归也。死归也,何足以滑和?视龙犹蝘蜓也。龙去而亡。桉古今龙至皆为吉,而禹独谓黄龙凶者见其负舟,舟中之人恐也。夫以桑谷比于龙,吉凶虽反,盖相似。野草生于朝,尚为不吉,殆有若黄龙负舟之异,故为吉而殷朝不亡。

晋文公将与楚成王战于城濮,彗星出楚,楚操其柄,以问咎犯。咎犯对曰:以彗鬭,倒之者胜。文公梦与成王搏,成王在上,盬其脑。问咎犯,咎犯曰:君得天而成王伏其罪,战必大胜。文公从之,大破楚师。向令文公问庸臣,必曰不胜。何则?彗星无吉,搏在上无凶也。夫桑谷之占,占为凶,犹晋当彗末搏在下为不吉也。然而吉者殆有若对彗见天之诡,故高宗长久,殷朝不亡。

使文公不问咎犯,咎犯不明其吉,战以大胜,世人将曰:文公以至贤之德,破楚之无道,天虽见妖,卧有凶梦,犹灭妖消凶以获福。殷无咎犯之异知,而有祖己信常之占。故桑谷之文,传世不绝。转祸为福之言,到今不实。

《感虚》

儒者《传书》言:尧之时,十日并出,万物燋枯。尧上射十日,九日去,一日常出。

此言虚也。

夫人之射也,不过百步,矢力尽矣。日之行也,行天星度,天之去人,以万里数,尧上射之,安能得日?使尧之时,天地相近,不过百步,则尧射日,矢能及之。过百步,不能得也。

假使尧时天地相近,尧射得之,犹不能伤日,伤日何肯去?何则?日火也,使在地之火,附一把炬,人从旁射之,虽中,安能灭之?地火不为见射而灭,天火何为见射而去?

此欲言尧以精诚射之,精诚所加,金石为亏,盖诚无坚则亦无远矣。夫水与火,各一性也,能射火而灭之,则当射水而除之。洪水之时,流滥中国,为民大害,尧何不推精诚射而除之?尧能射日,使火不为害,不能射河,使水不为害。夫射水不能郄水,则知射日之语虚,非实也。

或曰:日气也,射虽不及,精诚灭之。夫天亦远,使其为气,则与日月同。使其为体,则与金石等,以尧之精诚,灭日亏金石,上射日则能穿天乎?世称桀纣之恶,射天而殴地。誉高宗之德,政消桑谷。今尧不能以德灭十日,而必射之,是德不若高宗,恶与桀纣同也,安能以精诚获天之应也?

《传书》言:武王伐纣,渡孟津,阳侯之波,逆流而击,疾风晦冥,人马不见。于是武王左操黄钺,右执白旄,瞋目而麾之曰:余在,天下谁敢害吾意者!于是风霁波罢。

此言虚也。

武王渡孟津时,士众喜乐,前歌后舞,天人同应。人喜天怒,非实宜也。前歌后舞,未必其实。麾风而止之,迹近为虚。

夫风者气也,论者以为天地之号令也。武王诛纣是乎?天当安静以佑之。如诛纣非乎?而天风者怒也。武王不奉天令,求索己过,瞋目言曰:余在,天下谁敢害吾者!重天怒,增己之恶也,风何肯止?父母怒,子不改过,瞋目大言,父母肯贳之乎?如风天所为,祸气自然,是亦无知,不为瞋目麾之故止。夫风犹雨也,使武王瞋目以旄麾雨而止之乎?武王不能止雨,则亦不能止风。

或时武王适麾之,风偶自止,世褒武王之德,则谓武王能止风矣。

《传书》言:鲁襄公与韩战,战酣,日暮,公援戈而麾之,日为之反三舍。

此言虚也。

凡人能以精诚感动天,专心一意,委务积神,精通于天,天为变动,然尚未可谓然。襄公志在战,为日暮一麾,安能令日反?使圣人麾日,日终不反,襄公何人?而使日反乎?

《鸿范》曰:星有好风,星有好雨。日月之行,则有冬有夏。月之从星,则有风雨。夫星与日月同精,日月不从星,星辄复变。明日月行有常度,不得从星之好恶也,安得从襄公之所欲?

星之在天也,为日月舍,犹地有邮亭,为长吏廨也。二十八舍有分度,一舍十度,或增或减。言日反三舍,乃三十度也。日日行一度,一麾之间,反三十日时所在度也?如谓舍为度,三度亦三日行也,一麾之间,令日却三日也?

宋景公推诚出三善言,荧惑徙三舍,实论者犹谓之虚。襄公争鬭,恶日之暮,以此一戈麾,无诚心善言,日为之反,殆非其意哉!且日火也,圣人麾火,终不能郄,襄公麾日,安能使反?

或时战时日正卯,战迷,谓日之暮。麾之,转左曲道,日若郄。世好神怪,因谓之反,不道所谓也。

《传书》言:荆轲为燕太子谋刺秦王,白虹贯日。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,太白蚀昴。此言精感天,天为变动也。

夫言白虹贯日太白蚀昴,实也。言荆轲之谋卫先生之画,感动皇天,故白虹贯日太白蚀昴者虚也。

夫以筯撞锺,以算击鼓,不能鸣者所用撞击之者小也。今人之形不过七尺,以七尺形中精神,欲有所为,虽积锐意,犹筯撞锺算击鼓也,安能动天?精非不诚,所用动者小也。且所欲害者人也,人不动,天反动乎?

问曰:人之害气,能相动乎?曰:不能。预让欲害赵襄子,襄子心动。贯高欲篡高祖,高祖亦心动。二子怀精,故两主振感。曰:祸变且至,身自有怪,非适人所能动也。何以验之?时或遭狂人于途,以刃加己,狂人未必念害己身也,然而己身先时已有妖怪矣。由此言之,妖怪之至,祸变自凶之象,非欲害己者之所为也。且凶之人,卜得恶兆,筮得凶卦,出门见不吉,占危睹祸气。祸气见于面,犹白虹太白见于天也。变见于天,妖出于人,上下适然,自相应也。

《传书》言:燕太子丹朝于秦,不得去,从秦王求归。秦王执留之,与之誓曰:使日再中,天雨粟,令乌白头,马生角,厨门木象生肉足,乃得归。当此之时,天地佑之,日为再中,天雨粟,乌白头,马生角,厨门木象生肉足。秦王以为圣,乃归之。

此言虚也。

燕太子丹何人?而能动天?圣人之拘,不能动天。太子丹贤者也,何能致此?

夫天能佑太子,生诸瑞以免其身,则能和秦王之意,以解其难。见拘一事而易,生瑞五事而难。舍一事之易,为五事之难,何天之不惮劳也?

汤困夏台,文王拘羑里,孔子厄陈蔡。三圣之困,天不能佑,使拘之者睹佑知圣,出而尊厚之。或曰:拘三圣者不与三誓,三圣心不愿,故佑圣之瑞,无因而至。天之佑人,犹借人以物器矣,人不求索,则弗与也。曰:太子愿天下瑞之时,岂有语言乎?心愿而已。然汤闭于夏台文王拘于羑里时,心亦愿出。孔子厄陈蔡,心愿食。天何不令夏台羑里关钥毁败,汤文涉出。雨粟陈蔡,孔子食饱乎?

太史公曰:世称太子丹之令天雨粟,马生角,大抵皆虚言也。太史公书汉世实事之人,而云虚言,近非实也。

《传书》言:杞梁氏之妻向城而哭,城为之崩。此言杞梁从军不还,其妻痛之,向城而哭,至诚悲痛,精气动城,故城为之崩也。

夫言向城而哭者实也。城为之崩者虚也。

夫人哭悲,莫过雍门子。雍门子哭对孟尝君,孟尝君为之于邑。盖哭之精诚,故对向之者凄怆感恸也。夫雍门子能动孟尝之心,不能感孟尝衣者衣不知恻怛,不以人心相关通也。今城土也,土犹衣也,无心腹之藏,安能为悲哭感恸而崩?

使至诚之声能动城土,则其对林木哭,能折草破木乎?向水火而泣,能涌水灭火乎?夫草木水火,与土无异,然杞梁之妻不能崩城,明矣。

或时城适自崩,杞梁妻适哭,下世好虚,不原其实,故崩城之名,至今不灭。

《传书》言:邹衍无罪,见拘于燕,当夏五月,仰天而叹,天为陨霜。此与杞梁之妻哭而崩城,无以异也。

言其无罪见拘,当夏仰天而叹,实也。言天为之雨霜,虚也。

夫万人举口,并解吁嗟,犹未能感天。邹衍一人,冤而壹叹,安能下霜?

邹衍之冤,不过曾子伯奇。曾子见疑而吟,伯奇被逐而歌。疑与拘同,吟歌与叹等,曾子伯奇不能致寒,邹衍何人,独能雨霜?

被逐之冤,尚未足言。申生伏剑,子胥刎颈,实孝而赐死,诚忠而被诛,且临死时,皆有声辞。声辞出口,与仰天叹无异,天不为二子感动,独为邹衍动,岂天痛见拘,不悲流血哉?伯奇冤痛相似,而感动不同也?

夫熯一炬火,爨一镬水,终日不能热也。倚一尺冰,置庖厨中,终夜不能寒也。何则?微小之感,不能动大巨也。今邹衍之叹,不过如一炬尺冰,而皇天巨大,不徒镬水庖厨之丑类也。一仰天叹,天为陨霜,何天之易感霜之易降也?

夫哀与乐同,喜与怒均。衍兴怨痛,使天下霜,使衍蒙非望之赏,仰天而笑,能以冬时使天热乎?变复之家曰:人君秋赏则温,夏罚则寒。寒不累时,则霜不降。温不兼日,则冰不释。一夫冤而一叹,天辄下霜,何气之易变时之易转也?

寒温自有时,不合变复之家。且从变复之说,或时燕王好用刑,寒气应至。而衍囚拘而叹,叹时,霜适自下。世见适叹而霜下,则谓邹衍叹之致也。

《传书》言:师旷奏《白雪》之曲,而神物下降,风雨暴至,平公因之癃病,晋国赤地。

或言:师旷《清角》之曲,一奏之,有云从西北起。再奏之,大风至,大雨随之,裂帷幕,破俎豆,堕廊瓦。坐者散走,平公恐惧,伏乎廊室。晋国大旱,赤地三年,平公癃病。夫《白雪》与《清角》,或同曲而异名,其祸败同一实也。

传书之家,载以为是。世俗观见,信以为然。原省其实,殆虚言也。

夫《清角》何音之声,而致此?:《清角》木音也,故致风而。如木为风,雨与风俱。三尺之木,数弦之声,感动天地,何其神也?此复一哭崩城一叹下霜之类也。

师旷能鼓《清角》,必有所受,非能质性生出之也。其初受学之时,宿昔习弄,非直一再奏也。审如《传书》之言,师旷学《清角》时,风雨当至也。

《传书》言:瓠芭鼓瑟,渊鱼出听。师旷鼓琴,六马仰秣。或言:师旷鼓《清角》,一奏之,有玄鹤二八,自南方来,集于廊门之危。再奏之而列。三奏之,延颈而鸣,舒翼而舞,音中宫商之声,声吁于天。平公大悦,坐者皆喜。《尚书》曰:击石拊石,百兽率舞。此虽奇怪,然尚可信。何则?鸟兽好悲声,耳与人耳同也。禽兽见人欲食,亦欲食之,闻人之乐,何为不乐?

然而鱼听仰秣,玄鹤延颈,百兽率舞,盖且其实。风雨之至,晋国大旱,赤地三年,平公癃病,殆虚言也。

或时奏《清角》时,天偶风雨,风雨之后,晋国适旱。平公好乐,喜笑过度,偶发癃病。传书之家,信以为然,世人观见,遂以为实。实者乐声不能致此。何以验之?风雨暴至,是阴阳乱也。乐能乱阴阳,则亦能调阴阳也,王者何须修身正行,扩施善政?使鼓调阴阳之曲,和气自至,太平自立矣。

《传书》言:汤遭七年旱,以身祷于桑林,自责以六过,天乃雨。或言:五年。祷辞曰:余一人有罪,无及万夫。万夫有罪,在余一人。天以一人之不敏,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。于是剪其发,丽其手,自以为牲,用祈福于上帝。上帝甚说,时雨乃至。

言汤以身祷于桑林自责,若言剪发丽手自以为牲,用祈福于帝者实也。言雨至为汤自责以身祷之故,殆虚言也。

孔子疾病,子路请祷。孔子曰:有诸?子路曰:有之。《诔》曰:祷尔于上下神祗。孔子曰:丘之祷久矣。圣人修身正行,素祷之日久,天地鬼神知其无罪,故曰祷久矣。《易》曰:大人与天地合其德,与日月合其明,与四时合其叙,与鬼神合其吉凶。此言圣人与天地鬼神同德行也。即须祷以得福,是不同也。汤与孔子俱圣人也,皆素祷之日久。孔子不使子路祷以治病,汤何能以祷得雨?孔子素祷,身犹疾病。汤亦素祷,岁犹大旱,然则天地之有水旱,犹人之有疾病也。疾病不可以自责除,水旱不可以祷谢去,明矣。

汤之致旱以过乎?是不与天地同德也。今不以过致旱乎?自责祷谢,亦无益也。人形长七尺,形中有五常,有瘅热之病,深自克责,犹不能愈,况以广大之天,自有水旱之变,汤用七尺之形,形中之诚,自责祷谢,安能得雨邪?人在层台之上,人从层台下叩头,求请台上之物。台上之人闻其言,则怜而与之。如不闻其言,虽至诚区区,终无得也。夫天去人,非徒层台之高也,汤虽自责,天安能闻知而与之雨乎?

夫旱火变也,湛水异也。尧遭洪水,可谓湛矣,尧不自责,以身祷祈,必舜禹治之,知水变必须治也。除湛不以祷祈,除旱亦宜如之。由此言之,汤之祷祈,不能得雨。

或时旱久,时当自雨,汤以旱久,亦适自责,世人见雨之下,随汤自责而至,则谓汤以祷祈得雨矣。

《传书》言:仓颉作书,天雨粟,鬼夜哭。此言文章兴而乱渐见,故其妖变致天雨粟鬼夜哭也。

夫言天雨粟鬼夜哭,实也。言其应仓颉作书,虚也。

夫河出《图》,洛出《书》,圣帝明王之瑞应也。图书文章,与仓颉所作字画何以异?天地为图书,仓颉作文字,业与天地同,指与鬼神合,何非何恶,而致雨粟神哭之怪?使天地鬼神恶人有书,则其出图书非也。天不恶人有书,作书何非,而致此怪?

或时仓颉适作书,天适雨粟,鬼偶夜哭,而雨粟鬼神哭,自有所为,世见应书而至,则谓作书生乱败之象,应事而动也。

天雨谷论者谓之从天而下,变而生。

如以云雨论之,雨谷之变,不足怪也。何以验之?

夫云雨出于丘山,降散则为雨矣。人见其从上而坠,则谓之天雨水也。夏日则雨水,冬日天寒,则雨凝而为雪,皆由云气发于丘山,不从天上降集于地,明矣。夫谷之雨,犹复云布之亦从地起,因与疾风俱飘,参于天,集于地。人见其从天落也,则谓之天雨谷。

建武三十一年中,陈留雨谷,谷下蔽地。桉视谷形,若茨而黑,有似于稗实也。此或时夷狄之地,生出此谷,夷狄不粒食,此谷生于草野之中,成熟垂委于地,遭疾风暴起,吹扬与之俱飞,风衰谷集,坠于中国。中国见之,谓之雨谷。何以效之?野火燔山泽,山泽之中,草木皆烧,其叶为灰,疾风暴起,吹扬之,参天而飞,风衰叶下,集于道路。夫天雨谷者草木叶烧飞而集之类也,而世以为雨谷,作《传书》者以变怪。

天主施气,地主产物,有叶实可啄食者皆地所生,非天所为也。今谷非气所生,须土以成,虽云怪变,怪变因类。生地之物,更从天集,生天之物,可从地出乎?地之有万物,犹天之有列星也,星不更生于地,谷何独生于天乎?

《传书》又言:伯益作井,龙登玄云,神栖昆仑。言龙井有害,故龙神为变也。

夫言龙登玄云,实也。言神栖昆仑,又言为作井之故,龙登神去,虚也。

夫作井而饮,耕田而食,同一实也。伯益作井,致有变动,始为耕耘者何故无变?神农之桡木为耒,教民耕耨,民始食谷,谷始播种。耕土以为田,凿地以为井,井出水以救渴,田出谷以拯饥,天地鬼神所欲为也,龙何故登玄云?神何故栖昆仑?

夫龙之登玄云,古今有之,非始益作井而乃登也。方今盛夏,雷雨时至,龙多登云。云龙相应,龙乘云雨而行,物类相致,非有为也。

尧时,五十之民,击壤于涂。观者曰:大哉,尧之德也!击壤者曰:吾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凿井而饮,耕田而食,尧何等力?尧时已有井矣。唐虞之时,豢龙御龙,龙常在朝,夏末政衰,龙乃隐伏,非益凿井,龙登云也。

所谓神者何神也?百神皆是,百神何故恶人为井?使神与人同,则亦宜有饮之欲。有饮之欲,憎井而去,非其实也。

夫益殆不凿井,龙不为凿井登云,神不栖于昆仑,传书意妄,造生之也。

《传书》言:梁山崩,壅河,三日不流,晋君忧之。晋伯宗以辇者之言,令景公素缟而哭之,河水为之流通。

此虚言也。

夫山崩壅河,犹人之有痈肿,血脉不通也。治痈肿者可复以素服哭泣之声治乎?

尧之时,洪水滔天,怀山襄陵,帝尧吁嗟,博求贤者。水变甚于河壅,尧忧深于景公,不闻以素缟哭泣之声能厌胜之。尧无贤人若辇者之术乎?将洪水变大,不可以声服除也?

如素缟而哭,悔过自责也,尧禹之治水,以力役,不自责。梁山尧时山也。所壅之河尧时河也。山崩河壅,天雨水踊,二者之变,无以殊也。尧禹治洪水以力役,辇者治壅河用自责,变同而治异,人钧而应殊,殆非贤圣变复之实也。

凡变复之道,所以能相感动者以物类也。有寒则复之以温,温复解之以寒。故以龙致雨,以刑逐暑,皆缘五行之气,用相感胜之。山崩壅河,素缟哭之,于道何意乎?

此或时河壅之时,山初崩,土积聚,水未盛。三日之后,水盛土散,稍坏沮矣。坏沮水流,竟注东去。遭伯宗得辇者之言,因素缟而哭,哭之因流,流时谓之河变起此而复。其实非也。何以验之?使山恒自崩乎?素缟哭无益也。使其天变应之,宜改政治。素缟而哭,何政所改,而天变复乎?

《传书》言:曾子之孝,与母同气。曾子出薪于野,有客至而欲去。曾母曰:愿留,参方到。即以右手扼其左臂。曾子左臂立痛,即驰至,问母:臂何故痛?母曰:今者客来欲去,吾扼臂以呼汝耳。盖以至孝与父母同气,体有疾病,精神辄感。

曰:此虚也。

夫孝悌之至,通于神明,乃谓德化至天地。俗人缘此而说,言孝悌之至,精气相动。

如曾母臂痛,曾子臂亦辄痛,曾母病乎,曾子亦病?曾母死,曾子辄死乎?考事,曾母先死,曾子不死矣。此精气能小相动,不能大相感也。

世称申喜夜闻其母歌,心动,开关问歌者为谁,果其母。盖闻母声,声音相感,心悲意动,开关而问,盖其实也。今曾母在家,曾子在野,不闻号呼之声,母小扼臂,安能动子?

疑世人颂成,闻曾子之孝,天下少双,则为空生母扼臂之说也。

世称:南阳卓公为缑氏令,蝗不入界。盖以贤明至诚,灾虫不入其县也。

此又虚也。

夫贤明至诚之化,通于同类,能相知心,然后慕服。蝗虫闽虻之类也,何知何见?而能知卓公之化?使贤者处深野之中,闽虻能不入其舍乎?闽虻不能避贤者之舍,蝗虫何能不入卓公之县?

如谓蝗虫变,与闽虻异,夫寒温,亦灾变也,使一郡皆寒,贤者长一县,一县之界能独温乎?夫寒温不能避贤者之县,蝗虫何能不入卓公之界?

夫如是,蝗虫适不入界,卓公贤名称于世,世则谓之能郄蝗虫矣。何以验之?夫蝗之集于野,非能普博尽蔽地也,往往积聚多少有处。非所积之地,则盗跖所居。所少之野,则伯夷所处也。集过有多少,不能尽蔽覆也。夫集地有多少,则其过县有留去矣。多少不可以验善恶,有无安可以明贤不肖也?盖时蝗自过,不谓贤人界不入,明矣。

《福虚》

世论行善者福至,为恶者祸来。福祸之应,皆天也,人为之,天应之。阳恩,人君赏其行。阴惠,天地报其德。

无贵贱贤愚,莫谓不然。徒见行事有其文传,又见善人时遇福,故遂信之,谓之实然。斯言或时贤圣欲劝人为善,着必然之语,以明德报。或福时适,遇者以为然。如实论之,安得福佑乎?

楚惠王食寒葅而得蛭,因遂吞之,腹有疾而不能食。令尹问:王安得此疾也?王曰:我食寒葅而得蛭,念谴之而不行其罪乎?是废法而威不立也,非所以使国人闻之也。谴而行诛乎?则庖厨监食者法皆当死,心又不忍也。吾恐左右见之也,因遂吞之。令尹避席再拜而贺曰:臣闻天道无亲,唯德是辅。王有仁德,天之所奉也,病不为伤。是夕也,惠王之后而蛭出,及久患心腹之积皆愈。故天之亲德也,可谓不察乎?

曰:此虚言也。

桉惠王之吞蛭,不肖之主也。有不肖之行,天不佑也。何则?惠王不忍谴蛭,恐庖厨监食,法皆诛也。一国之君,专擅赏罚。而赦,人君所为也。惠王通谴葅中何故有蛭,庖厨监食皆当伏法,然能终不以饮食行诛于人,赦而不罪,惠莫大焉。庖厨罪觉而不诛,自新而改后。惠王赦细而活微,身安不病。今则不然,强食害己之物,使监食之臣不闻其过,失御下之威,无御非之心,不肖一也。使庖厨监食失甘苦之和,若尘土落于葅中,大如虮虱,非意所能览,非目所能见,原心定罪,不明其过,可谓惠矣。今蛭广有分数,长有寸度,在寒葅中,眇目之人,犹将见之。臣不畏敬,择濯不谨,罪过至重,惠王不谴,不肖二也。葅中不当有蛭,不食投地。如恐左右之见,怀屏隐匿之处,足以使蛭不见,何必食之?如不可食之物,误在葅中,可复隐匿而强食之?不肖三也。有不肖之行,而天佑之,是天报佑不肖人也。

不忍谴蛭,世谓之贤,贤者操行,多若吞蛭之类,吞蛭天除其病,是则贤者常无病也。贤者德薄,未足以言。圣人纯道,操行少非,为推不忍之行,以容人之过,必众多矣。然而武王不豫,孔子疾病,天之佑人,何不实也?

或时惠王吞蛭,蛭偶自出。食生物者无有不死,腹中热也。初吞,蛭时未死,而腹中热,蛭动作,故腹中痛。须臾,蛭死腹中,痛亦止。蛭之性食血,惠王心腹之积,殆积血也。故食血之虫死,而积血之病愈。犹狸之性食鼠,人有鼠病,吞狸自愈,物类相胜,方药相使也。食蛭虫而病愈,安得怪乎?食生物无不死,死无不出,之后蛭出,安得佑乎?令尹见惠王有不忍之德,知蛭入腹中必当死出,臣因再拜,贺病不为伤,着己知来之德,以喜惠王之心,是与子韦之言星徙,太卜之言地动,无以异也。宋人有好善行者三世不解,家无故黑牛生白犊,以问孔子。孔子曰:此吉祥也,以享鬼神。即以犊祭。一年,其父无故而盲。牛又生白犊,其父又使其子问孔子。孔子曰:吉祥也,以享鬼神。复以犊祭。一年,其子无故而盲。其后楚攻宋,围其城。当此之时,易子而食之,㭊骸而炊之,此独以父子俱盲之故,得毋乘城。军罢围解,父子俱视。此修善积行神报之效也。

曰:此虚言也。

夫宋人父子修善如此,神报之,何必使之先盲后视哉?不盲常视,不能护乎?此神不能护不盲之人,则亦不能以盲护人矣。使宋楚之君合战顿兵,流血僵尸,战夫禽获,死亡不还,以盲之故,得脱不行,可谓神报之矣。今宋楚相攻,两军未合,华元子反结言而退,二军之众,并全而归,兵矢之刃无顿用者。虽有乘城之役,无死亡之患。为善人报者为乘城之间乎?使时不盲,亦犹不死。盲与不盲,俱得脱免,神使之盲,何益于善?

当宋国乏粮之时也,盲人之家,岂独富哉?俱与乘城之家易子㭊骸,反以穷厄独盲无见,则神报佑人,失善恶之实也。

宋人父子,前偶自以风寒发盲,围解之后,盲偶自愈。世见父子修善,又用二白犊祭,宋楚相攻,独不乘城,围解之后,父子皆视,则谓修善之报,获鬼神之佑矣。

楚相孙叔敖为儿之时,见两头虵,杀而埋之,归,对其母泣。母问其故,对曰:我闻见两头虵死。向者出见两头虵,恐去母死,是以泣也。其母曰:今虵何在?对曰:我恐后人见之,即杀而埋之。其母曰:吾闻有阴德者天必报之。汝必不死,天必报汝。叔敖竟不死,遂为楚相。埋一虵,获二佑,天报善,明矣。

曰:此虚言矣。

夫见两头虵辄死者俗言也。有阴德天报之福者俗议也。叔敖信俗言而埋虵,其母信俗议而必报,是谓死生无命,在一虵之死。

齐孟尝君田文以五月五日生,其父田婴让其母曰:何故举之?曰:君所以不举五月子,何也?婴曰:五月子,长与户同,杀其父母。曰:人命在天乎?在户乎?如在天,君何忧也?如在户,则宜高其户耳,谁而及之者?后文长与一户同,而婴不死。是则五月举子之忌,无效验也。夫恶见两头虵,犹五月举子也。五月举子,其父不死,则知见两头虵者无殃祸也。由此言之,见两头虵自不死,非埋之故也。埋一虵,获二福,如埋十虵,得几佑乎?

埋虵恶人复见,叔敖贤也。贤者之行,岂徒埋虵一事哉?前埋虵之时,多所行矣。禀天善性,动有贤行,贤行之人,宜见吉物,无为乃见杀人之虵。岂叔敖未见虵之时有恶,天欲杀之,见其埋虵,除其过,天活之哉?石生而坚,兰生而香,如谓叔敖之贤在埋虵之时,非生而禀之也。

儒家之徒董无心,墨家之役缠子,相见讲道。缠子称墨家佑鬼神,是引秦穆公有明德,上帝赐之九十年。缠子难以尧舜不赐年,桀纣不夭死。

尧舜桀纣犹为尚远,且近难以秦穆公晋文公。夫谥者行之迹也,迹生时行,以为死谥。穆者误乱之名,文者德惠之表。有误乱之行,天赐之年。有德惠之操,天夺其命乎?桉穆公之霸,不过晋文。晋文之谥,美于穆公。天不加晋文以命,独赐穆公以年,是天报误乱,与穆公同也。

天下善人寡,恶人众。善人顺道,恶人违天。然夫恶人之命不短,善人之年不长。天不命善人常享一百载之寿,恶人为殇子恶死,何哉?

《祸虚》

世谓受福佑者既以为行善所致。又谓被祸害者为恶所得。以为有沉恶伏过,天地罚之,鬼神报之。天地所罚,小大犹发。鬼神所报,远近犹至。

《传》曰: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,曾子吊之,哭。子夏曰:天乎!予之无罪也!曾子怒曰:商!汝何无罪也?吾与汝事夫子于洙泗之间,退而老于西河之上,使西河之民,疑汝于夫子,尔罪一也。丧尔亲,使民未有异闻,尔罪二也。丧尔子,丧尔明,尔罪三也。而曰汝何无罪欤?子夏投其杖而拜,曰:吾过矣!吾过矣!吾离群而索居,亦以久矣!夫子夏丧其明,曾子责以罪,子夏投杖拜曾子之言,盖以天实罚过,故目失其明。己实有之,故拜受其过。

始闻暂见,皆以为然。熟考论之,虚妄言也。

夫失明犹失听也,失明则盲,失听则聋。病聋不谓之有过,失明谓之有罪,惑也。盖耳目之病,犹心腹之有病也。耳目失明听,谓之有罪,心腹有病,可谓有过乎?

伯牛有疾,孔子自牖执其手,曰:亡之命矣夫!斯人也而有斯疾也!原孔子言,谓伯牛不幸,故伤之也。如伯牛以过致疾,天报以恶,与子夏同,孔子宜陈其过,若曾子谓子夏之状。今乃言命,命非过也。

且天之罚人,犹人君罪下也。所罚服罪,人君赦之。子夏服过,拜以自悔,天德至明,宜愈其盲。如非天罪,子夏失明,亦无三罪。且丧明之病,孰与被厉之病?丧明有三罪,被厉有十过乎?颜渊早夭,子路葅醢,早死葅醢,极祸也,以丧明言之,颜渊子路有百罪也。由此言之,曾子之言误矣。

然子夏之丧明,丧其子也。子者人情所通,亲者人所力报也。丧亲,民无闻。丧子,失其明,此恩损于亲,而爱增于子也。增则哭泣无数,数哭中风,目失明矣。曾子因俗之议,以着子夏三罪。子夏亦缘俗议,因以失明,故拜受其过。曾子子夏未离于俗,故孔子门叙行,未在上第也。

秦襄王赐白起剑,白起伏剑将自刎,曰:我有何罪于天乎?良久,曰:我固当死。长平之战,赵卒降者数十万,我诈而尽坑之,是足以死。遂自杀。白起知己前罪,服更后罚也。

夫白起知己所以罪,不知赵卒所以坑。如天审罚有过之人,赵降卒何辜于天?如用兵妄伤杀,则四十万众必有不亡,不亡之人,何故以其善行无罪而竟坑之?卒不得以善蒙天之佑,白起何故独以其罪伏天之诛?由此言之,白起之言,过矣。

秦二世使使者诏杀蒙恬。蒙恬喟然叹曰:我何过于天?无罪而死!良久,徐曰:恬罪故当死矣!夫起临洮属之辽东,城径万里,此其中不能毋绝地脉。此乃恬之罪也!即吞药自杀。太史公非之曰:夫秦初灭诸侯,天下心未定,夷伤未瘳,而恬为名将,不以此时强谏,救百姓之急,养老矜孤,修众庶之和,阿意兴功,此其子弟过诛,不亦宜乎?何与乃罪地脉也?

夫蒙恬之言既非,而太史公非之亦未是。何则?蒙恬绝脉,罪至当死,地养万物,何过于人,而蒙恬绝其脉?知己有绝地脉之罪,不知地脉所以绝之过,自非如此,与不自非何以异?

太史公为非恬之为名将,不能以强谏,故致此祸。夫当谏不谏,故致受死亡之戮。身任李陵,坐下蚕室,如太史公之言,所任非其人,故残身之戮,天命而至也。非蒙恬以不强谏,故致此祸,则己下蚕室,有非者矣。己无非,则其非蒙恬,非也。

作伯夷之《传》,则善恶之行,云:七十子之徒,仲尼独荐颜渊好学。然回也屡空,糟糠不厌,卒夭死。天之报施善人如何哉?盗跖日杀不辜,肝人之肉,暴戾恣睢,聚党数千,横行天下,竟以寿终。是独遵何哉?若此言之,颜回不当早夭,盗跖不当全活也。不怪颜渊不当夭,而独谓蒙恬当死,过矣。

汉将李广与望气王朔燕语,曰: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常不在其中,而诸校尉以下,才能不及中,然以胡军攻取侯者数十人,而广不为侯后人,然终无尺土之功以得见封邑者何也?岂吾相不当侯?且固命也?朔曰:将军自念,岂常有恨者乎?广曰:吾为陇西太守,羗常反,吾诱而降之八百馀人,吾诈而同日杀之。至今恨之,独此矣!朔曰:祸莫大于杀已降,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。李广然之,闻者信之。

夫不侯犹不王者也。不侯何恨?不王何负乎?孔子不王,论者不谓之有负。李广不侯,王朔谓之有恨。然则王朔之言,失论之实矣。

论者以为:人之封侯,自有天命,天命之符,见于骨体。大将军卫青在建章宫时,钳徒相之曰:贵至封侯。后竟以功封万户侯。卫青未有功,而钳徒见其当封之证。由此言之,封侯有命,非人操行所能得也。钳徒之言,实而有效。王朔之言,虚而无验也。多横恣而不罹祸,顺道而违福,王朔之说,白起自非蒙恬自咎之类也。

仓卒之世,以财利相劫杀者众。同车共船,千里为商,至阔迥之地,杀其人而并取其财。尸捐不收,骨暴不葬,在水为鱼鳖之食,在土为蝼蚁之粮。惰窳之人,不力农勉商,以积谷货,遭岁饥馑,腹饿不饱,椎人若畜,割而食之,无君子小人,并为鱼肉,人所不能知,吏所不能觉,千人以上,万人以下,计一聚之中,生者百一,死者十九,可谓无道,至痛甚矣,皆得阳达,富厚安乐。天不责其无仁义之心,道相并杀,非其无力作,而仓卒以人为食,加以渥祸,使之夭命,章其阴罪,明示世人,使知不可为非之验,何哉?王朔之言,未必审然。

《传书》:李斯妬同才,幽杀韩非于秦,后被车裂之罪。商鞅欺旧交,擒魏公子卬,后受诛死之祸。彼欲言其贼贤欺交,故受患祸之报也。

夫韩非何过而为李斯所幽?公子卬何罪而为商鞅所擒?车裂诛死,贼贤欺交,幽死见擒,何以致之?如韩非公子卬有恶,天使李斯商鞅报之,则李斯商鞅为天奉诛,宜蒙其赏,不当受其祸。如韩非公子卬无恶,非天所罚,李斯商鞅不得幽擒。

论者说曰:韩非公子卬有阴恶伏罪,人不闻见,天独知之,故受戮殃。夫诸有罪之人,非贼贤则逆道。如贼贤,则被所贼者何负?如逆道,则被所逆之道何非?

凡人穷达祸福之至,大之则命,小之则时。太公穷贱,遭周文而得封。甯戚隐厄,逢齐桓而见官。非穷贱隐厄有非,而得封见官有是也。穷达有时,遭遇有命也。太公甯戚,贤者也,尚可谓有非。圣人纯道者也。虞舜为父弟所害,几死再三。有遇唐尧,尧禅舜。立为帝,尝见害,未有非。立为帝,未有是。前,时未到。后,则命时至也。桉古人君臣困穷,后得达通,未必初有恶,天祸其前。卒有善,神佑其后也。一身之行,一行之操,结发终死,前后无异。然一成一败,一进一退,一穷一通,一全一坏,遭遇适然,命时当也。

《龙虚》

盛夏之时,雷电击折破树木,发坏室屋,俗谓天取龙。谓龙藏于树木之中,匿于屋室之间也,雷电击折树木,发坏屋室,则龙见于外,龙见,雷取以升天。世无愚智贤不肖,皆谓之然。如考实之,虚妄言也。

夫天之取龙,何意邪?如以龙神为天使,犹贤臣为君使也,反报有时,无为取也。如以龙遁逃不还,非神之行,天亦无用为也。如龙之性当在天,在天上者固当生子,无为复在地。如龙有升降,降龙生子于地,子长大,天取之,则世名雷电为天怒,取龙之子,无为怒也。

且龙之所居,常在水泽之中,不在木中屋间。何以知之?叔向之母曰:深山大泽,实生龙虵。《传》曰:山致其高,云雨起焉。水致其深,蛟龙生焉。《传》又言:禹渡于江,黄龙负船。荆次非渡淮,两龙绕舟。东海之上,有𦸜丘欣,勇而有力,出过神渊,使御者饮马,马饮因没。欣怒拔剑,入渊追马,见两蛟方食其马,手剑击杀两蛟。由是言之,蛟与龙常在渊水之中,不在木中屋间,明矣。在渊水之中,则鱼鳖之类,鱼鳖之类,何为上天?天之取龙,何用为哉?

如以天神乘龙而行,神恍惚无形,出入无间,无为乘龙也。如仙人骑龙,天为仙者取龙,则仙人含天精气,形轻飞腾,若鸿鹄之状,无为骑龙也。世称黄帝骑龙升天,此言盖虚,犹今谓天取龙也。

且世谓龙升天者必谓神龙。不神,不升天。升天,神之效也。

天地之性,人为贵,则龙贱矣。贵者不神,贱者反神乎?如龙之性,有神与不神,神者升天,不神者不能,龟虵亦有神与不神,神龟神虵,复升天乎?且龙禀何气而独神?天有仓龙白虎朱鸟玄武之象也,地亦有龙虎鸟龟之物。四星之精,降生四兽,虎鸟与龟不神,龙何故独神也?

人为倮虫之长,龙为鳞虫之长,俱为物长,谓龙升天,人复升天乎?龙与人同,独谓能升天者谓龙神也。世或谓圣人神而先知,犹谓神龙能升天也。因谓圣人先知之明,论龙之才,谓龙升天,故其宜也。

天地之间,恍惚无形,寒暑风雨之气乃为神。今龙有形,有形则行,行则食,食则物之性也。天地之性,有形体之类,能行食之物,不得为神。何以言之,龙有体也?《传》言:鳞虫三百,龙为之长。龙为鳞虫之长,安得无体?何以言之?孔子曰:龙食于清,游于清。龟食于清,游于浊。鱼食于浊,游于清。丘上不及龙,下不为鱼,中止其龟与!

《山海经》言:四海之外,有乘龙虵之人。世俗画龙之象,马首虵尾。由此言之,马虵之类也。慎子曰:蜚龙乘云,腾虵游雾,云罢雨霁,与蚓蚁同矣。韩子曰:龙之为虫也,鸣可狎而骑也,然喉下有逆鳞尺馀,人或婴之,必杀人矣。比之为蚓蚁,又言虫可狎而骑,虵马之类,明矣。

《传》曰:纣作象箸而箕子泣。泣之者痛其极也。夫有象箸,必有玉杯,玉杯所盈,象箸所挟,则必龙肝豹胎。夫龙肝可食,其龙难得,难得则愁下,愁下则祸生,故从而痛之。如龙神,其身不可得杀,其肝何可得食?禽兽肝胎非一,称龙肝豹胎者人得食而知其味美也。

春秋之时,龙见于绛郊。魏献子问于蔡墨曰:吾闻之,虫莫智于龙,以其不生得也。谓之智,信乎?对曰:人实不知,非龙实智。古者畜龙,故国有豢龙氏,有御龙氏。献子曰:是二者吾亦闻之,而不知其故。是何谓也?对曰:昔有飂叔宋,有裔子曰董父,实甚好龙,能求其嗜欲以饮食之,龙多归之。乃扰畜龙,以服事舜,而锡之姓曰董,氏曰豢龙,封诸鬷川,鬷夷氏是其后也。故帝舜氏世有畜龙。及有夏,孔甲扰于帝,帝赐之乘龙,河汉各二,各有雌雄。孔甲不能食也,而未获豢龙氏。有陶唐氏既衰,其后有刘累学扰龙于豢龙氏,以事孔甲,能饮食龙。夏后嘉之,赐氏曰御龙,以更豕韦之后。龙一雌死,潜醢以食夏后。夏后烹之,既而使求。惧而不得,迁于鲁县。范氏其后也。献子曰:今何故无之?对曰:夫物有其官,官修其方,朝夕思之。一日失职,则死及之。失官不食。官宿其业,其物乃至。若泯弃之,物乃低伏,郁湮不育。由此言之,龙可畜,又可食也。可食之物,不能神矣。世无其官,又无董父后刘之人,故潜藏伏匿,出见希䟽。出又乘云,与人殊路,人谓之神。如存其官而有其人,则龙,牛之类也,何神之有?

以《山海经》言之,以慎子韩子证之,以俗世之画验之,以箕子之泣订之,以蔡墨之对论之,知龙不能神,不能升天,天不以雷电取龙,明矣。世俗言龙神而升天者妄矣。

世俗之言,亦有缘也。

短书言:龙无尺木,无以升天。又曰升天,又言尺木,谓龙从木中升天也。彼短书之家,世俗之人也,见雷电发时,龙随而起,当雷电树木击之时,龙适与雷电俱在树木之侧,雷电去,龙随而上,故谓从树木之中升天也。

实者雷龙同类,感气相致,故《易》曰:云从龙,风从虎。又言:虎啸谷风至,龙兴景云起。龙与云相招,虎与风相致,故董仲舒雩祭之法,设土龙以为感也。夫盛夏太阳用事,云雨干之。太阳火也,云雨水也,火激薄则鸣而为雷。龙闻雷声则起,起而云至。云至而龙乘之。云雨感龙,龙亦起云而升天。天极雷高,云消复降。人见其乘云,则谓升天。见天为雷电,则为天取龙。世儒读《易》文,见《传》言,皆知龙者云之类。拘俗人之议,不能通其说。又见短书为证,故遂谓天取龙。

天不取龙,龙不升天。当𦸜丘欣之杀两蛟也,手把其尾,拽而出之,至渊之外,雷电击之。蛟则龙之类也,蛟龙见而云雨至,云雨至则雷电击。如以天实取龙,龙为天用,何以死蛟为取之?

且鱼在水中,亦随云雨,蜚而乘云雨,非升天也。龙,鱼之类也,其乘雷电,犹鱼之飞也。鱼随云雨,不谓之神,龙乘雷电,独谓之神,世俗之言,失其实也。物在世间,各有所乘,水虵乘雾,龙乘云,鸟乘风。见龙乘云,独谓之神,失龙之实,诬龙之能也。

然则龙之所以为神者以能屈伸其体,存亡其形。屈伸其体,存亡其形,未足以为神也。豫让吞炭,漆身为厉,人不识其形。子贡灭须为妇人,人不知其状。龙变体自匿,人亦不能觉,变化藏匿者巧也。物性亦有自然,狌狌知往,干鹊知来,鹦鹉能言,三怪比龙,性变化也。如以巧为神,豫让子贡神也。

孔子曰:游者可为网,飞者可为矰。至于龙也,吾不知其乘风云上升!今日见老子,其犹龙乎!夫龙乘云而上,云消而下,物类可察,上下可知,而云孔子不知。以孔子之圣,尚不知龙,况俗人智浅,好奇之性,无实可之心,谓之龙神而升天,不足怪也。

《雷虚》

盛夏之时,雷电迅疾,击折树木,坏败室屋,时犯杀人。世俗以为击折树木坏败室屋者天取龙。其犯杀人也,谓之阴过。饮食人以不洁净,天怒,击而杀之。隆隆之声,天怒之音,若人之呴吁矣。世无愚智,莫谓不然。推人道以论之,虚妄之言也。

夫雷之发动,一气一声也。折木坏屋,亦犯杀人。犯杀人时,亦折木坏屋。独谓折木坏屋者天取龙。犯杀人,罚阴过,与取龙吉凶不同,并时共声,非道也。

论者以为,隆隆者天怒呴吁之声也。此便于罚过,不宜于取龙。罚过,天怒可也。取龙,龙何过而怒之?如龙神,天取之,不宜怒。如龙有过,与人同罪,龙杀而已,何为取也?杀人,怒可也。取龙,龙何过而怒之?杀人不取,杀龙取之,人龙之罪何别?而其杀之何异?然则取龙之说既不可听,罚过之言复不可从。

何以效之?

桉雷之声,迅疾之时,人仆死于地,隆隆之声,临人首上,故得杀人。审隆隆者天怒乎?怒用口,之怒气杀人也。口之怒气,安能杀人?人为雷所杀,询其身体,若燔灼之状也。如天用口怒,口怒生火乎?且口着乎体,口之动,与体俱。当击折之时,声着于地。其衰也,声着于天。夫如是,声着地之时,口至地,体亦宜然。当雷迅疾之时,仰视天,不见天之下。不见天之下,则夫隆隆之声者非天怒也。天之怒,与人无异。人怒,身近人则声疾,远人则声微。今天声近,其体远,非怒之实也。且雷声迅疾之时,声东西或南北。如天怒体动,口东西南北,仰视天,亦宜东西南北。

或曰:天已东西南北矣,云雨冥晦,人不能见耳。夫千里不同风,百里不共雷。《易》曰:震惊百里。雷电之地,雷雨晦冥,百里之外,无雨之处,宜见天之东西南北也。口着于天,天宜随口,口一移,普天皆移,非独雷雨之地,天随口动也。且所谓怒者谁也?天神邪?苍苍之天也?如谓天神,神怒无声。如谓苍苍之天,天者体,不怒,怒用口。

且天地相与,夫妇也,其即民父母也。子有过,父怒,笞之致死,而母不哭乎?今天怒杀人,地宜哭之。独闻天之怒,不闻地之哭。如地不能哭,则天亦不能怒。

且有怒则有喜。人有阴过,亦有阴善。有阴过,天怒杀之。如有阴善,天亦宜以善赏之。隆隆之声,谓天之怒。如天之喜,亦哂然而笑。人有喜怒,故谓天喜怒。推人以知天,知天本于人,如人不怒,则亦无缘谓天怒也。缘人以知天,宜尽人之性。人性怒则呴吁,喜则歌笑。比闻天之怒,希闻天之喜。比见天之罚,希见天之赏。岂天怒不喜,贪于罚,希于赏哉?何怒罚有效,喜赏无验也?

且雷之击也,折木坏屋,时犯杀人,以为天怒。时或徒雷,无所折败,亦不杀人,天空怒乎?人君不空喜怒,喜怒必有赏罚。无所罚而空怒,是天妄也。妄则失威,非天行也。政事之家,以寒温之气,为喜怒之候,人君喜即天温,即则天寒。雷电之日,天必寒也。高祖之先,刘媪曾息大泽之陂,梦与神遇,此时雷电晦冥。天方施气,宜喜之时也。何怒而雷?如用击折者为怒,不击折者为喜,则夫隆隆之声,不宜同音。人怒喜异声,天怒喜同音,与人乖异,则人何缘谓之天怒?

且饮食人以不洁净,小过也。以至尊之身,亲罚小过,非尊者之宜也。尊不亲罚过,故王不亲诛罪。天尊于王,亲罚小过,是天德劣于王也。且天之用心,犹人之用意。人君罪恶,初闻之时,怒以非之,及其诛之,哀以怜之。故《论语》曰:如得其情,则哀怜而勿喜。纣至恶也,武王将诛,哀而怜之,故《尚书》曰:予惟率夷怜尔。人君诛恶,怜而杀之,天之罚过,怒而击之,是天少恩而人多惠也。

说雨者以为天施气。天施气,气渥为雨,故雨润万物,名曰澍。人不喜,不施恩。天不说,不降雨。谓雷天怒,雨者天喜也。雷起常与雨俱,如论之言天怒且喜也。人君赏罚不同日,天之怒喜,不殊时,天人相违,赏罚乖也。且怒喜具形,乱也。恶人为乱,怒罚其过,罚之以乱,非天行也。冬雷,人谓之阳气泄。春雷,谓之阳气发。夏雷,不谓阳气盛,谓之天怒,竟虚言也。

人在天地之间,物也。物亦物也。物之饮食,天不能知。人之饮食,天独知之。万物于天,皆子也。父母于子,恩德一也,岂为贵贤加意,贱愚不察乎?何其察人之明,省物之暗也!犬豕食,人腐臭食之,天不杀也。如以人贵而独禁之,则鼠洿人饮食,人不知,误而食之,天不杀也。如天能原鼠,则亦能原人。人误以不洁净饮食人,人不知而食之耳,岂故举腐臭以予之哉?如故予之,人亦不肯食。

吕后断戚夫人手,去其眼,置于厕中,以为人豕。呼人示之,人皆伤心。惠帝见之,疾卧不起。吕后故为,天不罚也。人误不知,天辄杀之。不能原误,失而责故,天治悖也。夫人食不净之物,口不知有其洿也。如食,己知之,名曰肠洿。戚夫人入厕,身体。辱之与洿何以别?肠之与体何以异?为肠不为体,伤洿不病辱,非天意也。且人闻人食不清之物,心平如故,观戚夫人者莫不伤心。人伤,天意悲矣。夫悲戚夫人,则怨吕后。桉吕后之崩,未必遇雷也。道士刘春,荧惑楚王英,使食不清。春死未必遇雷也。建初四年夏六月,雷击杀会稽靳专日食羊五头,皆死。夫羊何阴过,而雷杀之?舟人洿溪上流,人饮下流,舟人不雷死。

天神之处天,犹王者之居也。王者居重关之内,则天之神宜在隐匿之中。王者居宫室之内,则天亦有太微紫宫轩辕文昌之坐。王者与人相远,不知人之阴恶。天神在四宫之内,何能见人暗过?王者闻人过,以人知。天知人恶,亦宜因鬼。使天问过于鬼神,则其诛之宜使鬼神。如使鬼神,则天怒,鬼神也,非天也。

且王断刑以秋,天之杀用夏,此王者用刑违天时。奉天而行,其诛杀也,宜法象上天。天杀用夏,王诛以秋,天人相违,非奉天之义也。

或论曰:饮食不洁净,天之大恶也,杀大恶不须时。王者大恶,谋反大逆无道也。天之大恶,饮食人不洁清,天之所恶,小大不均等也。如小大同,王者宜法天,制饮食人不洁清之法为死刑也。圣王有天下,制刑不备此法,圣王阙略,有遗失也。

或论曰:鬼神治阴,王者治阳。阴过暗昧,人不能觉,故使鬼神主之。曰:阴过非一也,何不尽杀?桉一过,非治阴之义也。天怒不旋日,人怨不旋踵。人有阴过,或时有用冬,未必专用夏也。以冬过误,不辄击杀,远至于夏,非不旋日之意也。

图画之工,图雷之状,累累如连鼓之形。又图一人,若力士之容,谓之雷公,使之左手引连鼓,右手推椎,若击之状。其意以为,雷声隆隆者连鼓相扣击之意也。其魄然若敝裂者椎所击之声也。其杀人也,引连鼓相椎,并击之矣。世又信之,莫谓不然。如复原之,虚妄之象也。

夫雷非声则气也。声与气,安可推引而为连鼓之形乎?如审可推引,则是物也。相扣而音鸣者非鼓即锺也。夫隆隆之声,鼓与锺邪?如审是也,锺鼓而不空悬,须有笋𧇽,然后能安,然后能鸣。今锺鼓无所悬着,雷公之足,无所蹈履,安得而为雷?

或曰:如此固为神。如必有所悬着,足有所履,然后而为雷,是与人等也,何以为神?曰:神者恍惚无形,出入无门,上下无拫,故谓之神。今雷公有形,雷声有器,安得为神?如无形,不得为之图象。如有形,不得谓之神。谓之神龙升天,实事者谓之不然,以人时或见龙之形也。以其形见,故图画升龙之形也。以其可画,故有不神之实。难曰:人亦见鬼之形,鬼复神乎?曰:人时见鬼,有见雷公者乎?鬼名曰神,其行蹈地,与人相似。雷公头不悬于天,足不蹈于地,安能为雷公?飞者皆有翼,物无翼而飞谓仙人。画仙人之形,为之作翼。如雷公与仙人同,宜复着翼。使雷公不飞,图雷家言其飞,非也。使实飞,不为着翼,又非也。夫如是,图雷之家,画雷之状,皆虚妄也。且说雷之家,谓雷天怒呴吁也。图雷之家,谓之雷公怒引连鼓也。审如说雷之家,则图雷之家非。审如图雷之家,则说雷之家误。二家相违也,并而是之,无是非之分。无是非之分,故无是非之实。无以定疑论,故虚妄之论胜也。

《礼》曰:刻尊为雷之形。一出一入,一屈一伸,为相校轸则鸣。校轸之状,郁律嵔垒之类也。此象类之矣。气相校轸分裂,则隆隆之声校轸之音也。魄然若襒裂者气射之声也,气射中人,人则死矣。

实说雷者太阳之激气也。何以明之?正月阳动,故正月始雷。五月阳盛,故五月雷迅。秋冬阳衰,故秋冬雷潜。盛夏之时,太阳用事,阴气乘之。阴阳分事则相校轸,校轸则激射,激射为毒,中人辄死,中木木折,中屋屋坏。人在木下屋间,偶中而死矣。何以验之?试以一斗水灌冶铸之火,气激襒裂,若雷之音矣。或近之,必灼人体。天地为炉,大矣。阳气为火,勐矣。云雨为水,多矣,分争激射,安得不迅?中伤人身,安得不死?当冶工之消铁也,以土为形,燥则铁下,不则跃溢而射。射中人身,则皮肤灼剥。阳气之热,非直消铁之烈也。阴气激之,非直土泥之湿也。阳气中人,非直灼剥之痛也。

夫雷火也,气剡人,人不得无迹。如炙处状似文字,人见之,谓天记书其过,以示百姓。是复虚妄也。

使人尽有过,天用雷杀人,杀人当彰其恶,以惩其后,明着其文字,不当暗昧。《图》出于河,《书》出于洛,河图洛书,天地所为,人读知之。今雷死之书,亦天所为也,何故难知?如以一人皮不可书,鲁惠公夫人仲子,宋武公女也,生而有文在掌,曰:为鲁夫人。文明可知,故仲子归鲁。雷书不着,故难以惩后。夫如是,火剡之迹,非天所刻画也。或颇有而增其语,或无有而空生其言。虚妄之俗,好造怪奇。

何以验之,雷者火也?以人中雷而死,即询其身,中头则须发烧燋,中身则皮肤灼燌,临其尸上闻火气,一验也。道术之家,以为雷烧石,色赤,投于井中,石燋井寒,激声大鸣,若雷之状,二验也。人伤于寒,寒气入腹,腹中素温,温寒分争,激气雷鸣,三验也。当雷之时,电光时见大,若火之耀,四验也。当雷之击时,或燔人室屋,及地草木,五验也。夫论雷之为火有五验,言雷为天怒无一效,然则雷为天怒,虚妄之言。

虽曰:《论语》云:迅雷风烈必变。《礼记》曰:有疾风迅雷甚雨则必变,虽夜必兴,衣服,冠而坐。惧天怒,畏罚及己也。如雷不为天怒,其击不为罚过,则君子何为为雷变动朝服而正坐子?

曰:天之与人犹父子,有父为之变,子安能忽?故天变,己亦宜变。顺天时,示己不违也。人闻犬声于外,莫不惊骇,竦身侧耳以审听之,况闻天变异常之声,轩𨍰迅疾之音乎?《论语》所指,《礼记》所谓,皆君子也。君子重慎,自知无过,如日月之蚀,无阴暗食人以不洁清之事,内省不惧,何畏于雷?审如不畏雷,则其变动不足以效天怒。何则?不为己也。如审畏雷,亦不足以效罚阴过。何则?雷之所击,多无过之人,君子恐偶遇之,故恐惧变动。夫如是,君子变动,不能明雷为天怒,而反着雷之妄击也。妄击不罚过,故人畏之。如审罚,有过小人乃当惧耳,君子之人无为恐也。宋王问唐鞅曰:寡人所杀戮者众矣,而群臣愈不畏,其故何也?唐鞅曰:王之所罪,尽不善者也。罚不善,善者胡为畏?王欲群臣之畏也,不若毋辨其善与不善而时罪之,斯群臣畏矣。宋王行其言,群臣畏惧,宋王大怒。夫宋王妄刑,故宋国大恐。惧雷电妄击,故君子变动。君子变动,宋国大恐之类也。

《道虚》

《儒书》言:黄帝采首山铜,铸鼎于荆山下。鼎既成,有龙垂胡髯,下迎黄帝。黄帝上骑龙,群臣后宫从上七十馀人,龙乃上去。馀小臣不得上,乃悉持龙髯。龙髯拔,堕黄帝之弓。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,乃抱其弓与龙胡髯吁号。故后世因其处曰鼎湖,其弓曰乌号。

《太史公记》诔五帝,亦云:黄帝封禅已,仙去,群臣朝其衣冠。因葬埋之。曰:此虚言也。

实黄帝者何等也?号乎?谥也?如谥,臣子所诔列也,诔生时所行为之谥。黄帝好道,遂以升天,臣子诔之,宜以仙升,不当以黄谥。《谥法》曰:静民则法曰黄。黄者安民之谥,非得道之称也。百王之谥,文则曰文,武则曰武。文武不失实,所以劝操行也。如黄帝之时质,未有谥乎?名之为黄帝,何世之人也?使黄帝之臣子,知君。使后世之人,迹其行。黄帝之世,号谥有无,虽疑未定,黄非升仙之称,明矣。

龙不升天,黄帝骑之,乃明黄帝不升天也。龙起云雨,因乘而行。云散雨止,降复入渊。如实黄帝骑龙,随溺于渊也。

桉黄帝葬于桥山,犹曰群臣葬其衣冠。审骑龙而升天,衣不离形。如封禅已,仙去,衣冠亦不宜遗。黄帝实仙不死而升天,臣子百姓所亲见也。见其升天,知其不死,必也。葬不死之衣冠,与实死者无以异,非臣子实事之心,别生于死之意也。

载太山之上者七十有二君,皆劳情苦思,忧念王事,然后功成事立,致治太平。太平则天下和安,乃升太山而封禅焉。夫修道求仙,与忧职勤事不同。心思道,则忘事。忧事,则害性。世称尧若腊,舜若腒,心愁忧苦,形体羸臞。使黄帝致太平乎?则其形体宜如尧舜。尧舜不得道,黄帝升天,非其实也。使黄帝废事修道?则心意调和,形体肥劲,是与尧舜异也。异则功不同矣。功不同,天下未太平而升封,又非实也。

五帝三王,皆有圣德之优者黄帝不在上焉。如圣人皆仙,仙者非独黄帝。如圣人不仙,黄帝何为独仙?世见黄帝好方术,方术,仙者之业,则谓帝仙矣。

又见鼎湖之名,则言黄帝采首山铜铸鼎,而龙垂胡髯迎黄帝矣。是与说会稽之山无以异也。夫山名曰会稽,即云夏禹巡狩,会计于此山上,故曰会稽。夫禹至会稽,治水不巡狩,犹黄帝好方伎不升天也。无会计之事,犹无铸鼎龙垂胡髯之实也。里名胜母,可谓实有子胜其母乎?邑名朝歌,可谓民朝起者歌乎?

《儒书》言:淮南王学道,招会天下有道之人。倾一国之尊,下道术之士,是以道术之士,并会淮南,奇方异术,莫不争出。王遂得道,举家升天。畜产皆仙,犬吠于天上,鸡鸣于云中。此言仙药有馀,犬鸡食之,并随王而升天也。好道学仙之人,皆谓之然。此虚言也。

夫人物也,虽贵为王侯,性不异于物。物无不死,人安能仙?鸟有毛羽,能飞,不能升天。人无毛羽,何用飞升?使有毛羽,不过与鸟同,况其无有,升天如何?

桉能飞升之物,生有毛羽之兆。能驰走之物,生有蹄足之形。驰走不能飞升,飞升不能驰走,禀性受气,形体殊别也。今人禀驰走之性,故生无毛羽之兆,长大至老,终无奇怪。好道学仙,中生毛羽,终以飞升。

使物性可变,金木水火可革更也?虾蟆化为鹑,雀入水为蜄蛤,禀自然之性,非学道所能为也。好道之人,恐其或若等之类,故谓人能生毛羽,毛羽备具,能升天也。

且夫物之生长,无卒成暴起,皆有浸渐。为道学仙之人,能先生数寸之毛羽,从地自奋,升楼台之陛,乃可谓升天。今无小升之兆,卒有大飞之验,何方术之学成无浸渐也?毛羽大效,难以观实。

且以人髯发物色少老验之。物生也色青,其熟也色黄。人之少也发黑,其老也发白。黄为物熟验,白为人老效。物黄,人虽灌溉壅养,终不能青。发白,虽吞药养性,终不能黑。黑青不可复还,老衰安可复却?黄之与白,犹肉腥炙之燋,鱼鲜煮之熟也。燋不可复令腥,熟不可复令鲜。鲜腥犹少壮,燋熟犹衰老也。天养物,能使物畅至秋,不得延之至春。吞药养性,能令人无病,不能寿之为仙。为仙体轻气强,犹未能升天,令见轻强之验,亦无毛羽之效,何用升天?

天之与地皆体也,地无下,则天无上矣。天无上,升之路何如?穿天之体,人力不能入。如天之门在西北,升天之人,宜从昆仑上。淮南之国,在地东南,如审升天,宜举家先从昆仑,乃得其阶。如鼓翼邪飞,趋西北之隅,是则淮南王有羽翼也。今不言其从之昆仑,亦不言其身生羽翼,空言升天,竟虚非实也。

桉淮南王刘安,孝武皇帝之时也。父长以罪迁蜀严道,至雍道死。安嗣为王,恨父徙死,怀反逆之心,招会术人,欲为大事。伍被之属,充满殿堂,作道术之书,发怪奇之文,合景乱首,八公之传欲示神奇,若得道之状。道终不成,效验不立,乃与伍被谋为反事,事觉自杀。或言诛死。诛死自杀,同一实也。世见其书,深冥奇怪,又观八公之传,似若有效,则传称淮南王仙而升天,失其实也。

儒书言:卢敖游乎北海,经乎太阴,入乎玄关,至于蒙谷之上,见一士焉,深目玄准,雁颈而戴肩,浮上而杀下,轩轩然方迎风而舞。顾见卢敖,樊然下其臂,遯逃乎碑下。敖乃视之,方卷然龟背而食合梨。卢敖仍与之语曰:吾子唯以敖为倍俗,去群离党,穷观于六合之外者非敖而已?敖幼而游,至长不伦解,周行四极,唯北阴之未闚。今卒睹夫子于是,殆可与敖为友乎?若士者悖然而笑曰:嘻!子中州之民也,不宜远至此。此犹光日月而戴列星,四时之所行,阴阳之所生也。此其比夫不名之地,犹㟮屼也。若我南游乎罔浪之野,北息乎沉薶之乡,西穷乎杳冥之党,而东贯须蒙之先。此其下无地上无天,听焉无闻,而视焉则营。此其外,犹有状,有状之馀,壹举而能千万里,吾犹未能之在。今子游始至于此,乃语穷观,岂不亦远哉?然子处矣。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上,吾不可久。若士者举臂而纵身,遂入云中。卢敖目仰而视之,不见,乃止喜,心不怠,怅若有丧,曰:吾比夫子也,犹黄鹄之与壤虫也,终日行,而不离咫尺,而自以为远,岂不悲哉?

若卢敖者。唯龙无翼者升则乘云。卢敖言若士者有翼,言乃可信。今不言有翼,何以升云?

且凡能轻举入云中者饮食与人殊之故也。龙食与蛇异,故其举措与蛇不同。闻为道者服金玉之精,食紫芝之英。食精身轻,故能神仙。若士者食合蜊之肉,与庸民同食,无精轻之验,安能纵体而升天?闻食气者不食物,食物者不食气。若士者食物如不食气,则不能轻举矣。

或时卢敖学道求仙,游乎北海,离众远去,无得道之效,惭于乡里,负于论议,自知以必然之事见责于世,则作夸诞之语,云见一士。其意以为有求,仙之未得,期数未至也。

淮南王刘安坐反而死,天下并闻,当时并见,儒书尚有言其得道仙去鷄犬升天者况卢敖一人之身,独行绝迹之地,空造幽冥之语乎?是与河东蒲坂项曼都之语无以异也。

曼都好道学仙,委家亡去,三年而返。家问其状,曼都曰:去时不能自知,忽见若卧形,有仙人数人,将我上天,离月数里而止。见月上下幽冥,幽冥不知东西。居月之旁,其寒凄怆。口饥欲食,仙人辄饮我以流霞一杯。每饮一杯,数月不饥。不知去几何年月,不知以何为过,忽然若卧,复下至此。河东号之曰斥仙。实论者闻之,乃知不然。

夫曼都能上天矣,何为不仙?已三年矣,何故复还?夫人去民间,升皇天之上,精气形体,有变于故者矣。万物变化,无复还者。复育化为蝉,羽翼既成,不能复化为复育。能升之物,皆有羽翼,升而复降,羽翼如故。见曼都之身有羽翼乎,言乃可信。身无羽翼,言虚妄也。虚则与卢敖同一实也。

或时闻曼都好道,默委家去,周章远方。终无所得,力勌望极,默复归家,惭愧无言,则言上天。其意欲言道可学得,审有仙人,己殆有过,故成而复斥,升而复降。

儒书言:齐王疾痟,使人之宋迎文挚。文挚至,视王之疾,谓太子曰:王之疾,必可已也。虽然,王之疾已,则必杀挚也。太子曰:何故?文挚对曰:非怒王,疾不可治也。王怒,则挚必死。太子顿首强请曰:苟已王之疾,臣与臣之母以死争之于王,必幸臣之母。愿先生之勿患也。文挚曰:诺,请以死为王。与太子期,将往,不至者三,齐王固已怒矣。文挚至,不解屦登床,履衣,问王之疾。王怒而不与言。文挚因出辞以重王怒。王叱而起,疾乃遂已。王大怒不悦,将生烹文挚。太子与王后急争之而不能得,果以鼎生烹文挚。爨之三日三夜,颜色不变。文挚曰:诚欲杀我,则胡不覆之,以绝阴阳之气?王使覆之,文挚乃死。夫文挚道人也,入水不濡,入火不燋,故在鼎三日三夜,颜色不变。

此虚言也。夫文挚而烹三日三夜,颜色不变,为一覆之故,绝气而死,非得道之验也。诸生息之物,气绝则死。死之物,烹之辄烂。致生息之物密器之中,覆盖其口,漆涂其隙,中外气隔,息不得泄,有顷死也。如置汤镬之中,亦辄烂矣。何则?体同气均,禀性于天,共一类也。文挚不息乎?与金石同,入汤不烂,是也。令文挚息乎?烹之不死,非也。

令文挚言,言则以声,声以呼吸。呼吸之动,因血气之发。血气之发,附于骨肉。骨肉之物,烹之辄死。今言烹之不死,一虚也。既能烹煮不死,此真人也,与金石同。金石虽覆盖与不覆盖者无以异也。今言文挚覆之则死,二虚也。置人寒水之中,无汤火之热,鼻中口内,不通于外,斯须之顷,气绝而死矣。寒水沉人,尚不得生,况在沸汤之中,有勐火之烈乎?言其入汤不死,三虚也。人没水中,口不见于外,言音不扬。烹文挚之时,身必没于鼎中。没则口不见,口不见则言不扬。文挚之言,四虚也。烹辄死之人,三日三夜,颜色不变,痴愚之人,尚知怪之。使齐王无知,太子群臣宜见其奇。奇怪文挚,则请出尊宠敬事,从之问道。今言三日三夜,无臣子请出之言,五虚也。

此或时闻文挚实烹,烹而辄死,世见文挚为道人也,则为虚生不死之语矣。犹黄帝实死也,传言升天。淮南坐反,书言度世。世好传虚,故文挚之语,传至于今。

世无得道之效,而有有寿之人。世见长寿之人,学道为仙,逾百不死,共谓之仙矣。何以明之?

如武帝之时,有李少君,以祠灶辟谷却老方见上,上尊重之。少君匿其年及所生长,常自谓七十,而能使物,却老。其游以方徧诸侯。无妻。人闻其能使物及不老,更馈遗之,常馀钱金衣食。人皆以为不治产业饶给,又不知其何许人愈,争事之。少君资好方,善为巧发奇中。尝从武安侯饮,座中有年九十馀者少君乃言其王父游射处。老人为儿时从父,识其处。一座尽惊。少君见上,上有古铜器,问少君。少君曰:此器齐桓公十五年陈于柏寝。已而桉其刻,果齐桓公器,一宫尽惊,以为少君,数百岁人也。久之,少君病死。

今世所谓得道之人,李少君之类也。少君死于人中,人见其尸,故知少君性寿之人也。如少君处山林之中,入绝迹之野,独病死于岩石之间,尸为虎狼狐狸之食,则世复以为真仙去矣。

世学道之人,无少君之寿,年未至百,与众俱死,愚夫无知之人,尚谓之尸解而去,其实不死。所谓尸解者何等也?谓身死精神去乎?谓身不死得免去皮肤也?如谓身死精神去乎?是与死无异,人亦仙人也。如谓不死免去皮肤乎?诸学道死者骨肉具在,与恒死之尸无以异也。夫蝉之去复育,龟之解甲,虵之脱皮,鹿之堕角,壳皮之物解壳皮,持骨肉去,可谓尸解矣。今学道而死者尸与复育相似,尚未可谓尸解。何则?桉蝉之去复育,无以神于复育,况不相似复育,谓之尸解,盖复虚妄失其实矣。

太史公与李少君同世并时,少君之死,临尸者虽非太史公,足以见其实矣。如实不死,尸解而去,太史公宜纪其状,不宜言死。

其处座中年九十老父为儿时者少君老寿之效也。或少君年十四五,老父为儿,随其王父。少君年二百岁而死,何为不识?武帝去桓公铸铜器,且非少君所及见也。或时闻宫殿之内有旧铜器,或桉其刻以告之者故见而知之。今时好事之人,见旧剑古钩,多能名之,可复谓目见其铸作之时乎?

世或言:东方朔亦道人也,姓金氏,字曼倩,变姓易名,游宦汉朝。外有仕宦之名,内乃度世之人。

此又虚也。夫朔与少君并在武帝之时,太史公所及见也。少君有教道祠灶却老之方,又名齐桓公所铸鼎,知九十老人王父所游射之验,然尚无得道之实,而徒性寿迟死之人也。况朔无少君之方术效验,世人何见谓之得道?

桉武帝之时,道人文成五利之辈,入海求仙人,索不死之药,有道术之验,故为上所信。朔无入海之使,无奇怪之效也。如使有奇,不过少君之类,及文成五利之辈耳,况谓之有道?

此或时偶复若少君矣,自匿所生之处,当时在朝之人,不知其故,朔盛称其年长,人见其面状少,性又恬澹,不好仕宦,善达占卜射覆,为怪奇之戏,世人则谓之得道之人矣。

世或以老子之道为可以度世,恬澹无欲,养精爱气。夫人以精神为寿命,精神不伤,则寿命长而不死。成事:老子行之,逾百度世,为真人矣。

夫恬澹少欲,孰与鸟兽?鸟兽亦老而死。鸟兽含情欲,有与人相类者矣,未足以言。草木之生何情欲?而春生秋死乎?夫草木无欲,寿不逾岁。人多情欲,寿至于百。此无情欲者反夭,有情欲者寿也。夫如是,老子之术,以恬澹无欲延寿度世者复虚也。

或时老子李少君之类也,行恬澹之道,偶其性命亦自寿长。世见其命寿,又闻其恬澹,谓老子以术度世矣。

世或以辟谷不食为道术之人,谓王子乔之辈,以不食谷,与恒人殊食,故与恒人殊寿,逾百度世,遂为仙人。

此又虚也。夫人之生也,禀食饮之性,故形上有口齿,形下有孔窍。口齿以噍食,孔窍以注泻。顺此性者为得天正道。逆此性者为违所禀受。失本气于天,何能得久寿?

使子乔生无齿口孔窍,是禀性与人殊。禀性与人殊,尚未可谓寿,况形体均同,而以所行者异?言其得度世,非性之实也。

夫人之不食也,犹身之不衣也。衣以温肤,食以充腹,肤温腹饱,精神明盛。如饥而不饱,寒而不温,则有冻饿之害矣,冻饿之人,安能久寿?且人之生也,以食为气,犹草木生以土为气矣。拔草木之根,使之离土,则枯而蚤死。闭人之口,使之不食,则饿而不寿矣。

道家相夸曰:真人食气。以气而为食,故《传》曰:食气者寿而不死。虽不谷饱,亦以气盈。

此又虚也。夫气谓何气也?如谓阴阳之气,阴阳之气不能饱人。人或咽气,气满腹胀,不能餍饱。如谓百药之气,人或服药,食一合屑,吞数十丸,药力烈盛,胸中愦毒,不能饱人。

食气者必谓吹呴呼吸,吐故纳新也,昔有彭祖尝行之矣,不能久寿,病而死矣。

道家或以导气养性,度世而不死。以为血脉在形体之中,不动摇屈伸,则闭塞不通。不通积聚,则为病而死。

此又虚也。夫人之形,犹草木之体也。草木在高山之巅,当疾风之冲,昼夜动摇者能复胜彼隐在山谷间,鄣于疾风者乎?

桉草木之生,动摇者伤而不畅。人之导引动摇形体者何故寿而不死?夫血脉之藏于身也,犹江河之流地。江河之流,浊而不清。血脉之动,亦扰不安。不安,则犹人勤苦无聊也,安能得久生乎?

道家或以服食药物,轻身益气,延年度世。

此又虚也。夫服食药物,轻身益气,颇有其验。若夫延年度世,世无其效。

百药愈病,病愈而气复,气复而身轻矣。凡人禀性,身本自轻,气本自长,中于风湿,百病伤之,故身重气劣也。服食良药,身气复故,非本气少身重,得药而乃气长身更轻也。禀受之时,本自有之矣。故夫服食药物除百病,令身轻气长,复其本性,安能延年至于度世?

有血脉之类,无有不生。生无不死。以其生,故知其死也。天地不生,故不死。阴阳不生,故不死。死者生之效,生者死之验也。夫有始者必有终,有终者必有始。唯无终始者乃长生不死。

人之生,其犹冰也。水凝而为冰,气积而为人。冰极一冬而释,人竟百岁而死。人可令不死,冰可令不释乎?诸学仙术,为不死之方,其必不成,犹不能使冰终不释也。

《语增》

《传》语曰:圣人忧世,深思事勤,愁扰精神,感动形体,故称:尧若腊,舜若腒。桀纣之君,垂腴尺馀。

夫言圣人忧世念人,身体羸恶,不能身体肥泽,可也。言尧舜若腊与腒,桀纣垂腴尺馀,增之也。

齐桓公云:寡人未得仲父极难,既得仲父甚易。桓公不及尧舜,仲父不及禹契,桓公犹易,尧舜反难乎?以桓公得管仲易,知尧舜得禹契不难。夫易则少忧,少忧则不愁,不愁则身体不臞。

舜承尧太平,尧舜袭德,功假荒服,尧尚有忧,舜安能无事?故《经》曰:上帝引逸。谓虞舜也。舜承安继治,任贤使能,恭己无为而天下治。故孔子曰:巍巍乎!舜禹之有天下,而不与焉!夫不与尚谓之臞若腒,如德劣承衰,若孔子栖栖,周流应聘,身不得容,道不得行,可骨立跛附,僵仆道路乎?

纣为长夜之饮,糟丘酒池,沉湎于酒,不舍昼夜,是必以病。病则不甘饮食,不甘饮食,则肥腴不得至尺。《经》曰:惟湛乐是从,时亦罔有克寿。魏公子无忌为长夜之饮,困毒而死。纣虽未死,宜羸臞矣。然桀纣同行,则宜同病,言其腴垂过尺馀,非徒增之,又失其实矣。

《传》语又称:纣力能索铁伸钩,抚梁易柱。言其多力也。蜚廉恶来之徒,并幸受宠。言好伎力之主,致伎力之士也。

或言:武王伐纣,兵不血刃。

夫以索铁伸钩之力,辅以蜚廉恶来之徒,与周军相当,武王德虽盛,不能夺纣素所厚之心。纣虽恶,亦不失所与同行之意。虽为武王所擒,时亦宜杀伤十百人。今言不血刃,非纣多力之效,蜚廉恶来助纣之验也。

桉武王之符瑞,不过高祖。武王有白鱼赤乌之佑,高祖有断大虵老妪哭于道之瑞。武王有八百诸侯之助,高祖有天下义兵之佐。武王之相,望羊而已。高祖之相,龙颜,隆准,项紫,美须髯,身有七十二黑子。高祖又逃吕后于泽中,吕后辄见上有云气之验。武王不闻有此。夫相多于望羊,瑞明于鱼乌,天下义兵并来会汉,助强于诸侯。武王承纣,高祖袭秦,二世之恶,隆盛于纣,天下畔秦,宜多于殷。桉高祖伐秦,还破项羽,战场流血,暴尸万数,失军亡众,几死一再,然后得天下。用兵苦,诛乱剧。独云周兵不血刃,非其实也。言其易,可也。言不血刃,增之也。

桉周取殷之时,太公《阴谋》之书,食小儿丹,教云亡殷。兵到牧野,晨举脂烛。察《武成》之篇,牧野之战,血流浮杵,赤地千里。由此言之,周之取殷,与汉秦一实也。而云取殷易,兵不血刃美武王之德,增益其实也。

凡天下之事,不可增损,考察前后,效验自列,自列,则是非之实有所定矣。世称纣力能索铁伸钩,又称武王伐之兵不血刃。夫以索铁伸钩之力当人,则是孟贲夏育之匹也。以不血刃之德取人,是则三皇五帝之属也。以索铁之力,不宜受服,以不血刃之德,不宜顿兵。今称纣力,则武王德贬。誉武王,则纣力少。索铁不血刃,不得两立。殷周之称,不得二全。不得二全,则必一非。

孔子曰:纣之不善,不若是之甚也,是以君子恶居下流,天下之恶皆归焉。孟子曰:吾于《武成》,取二三策耳。以至仁伐不仁,如何其血之浮杵也?若孔子言,殆沮浮杵。若孟子之言,近不血刃。浮杵过其实,不血刃亦失其正。一圣一贤,共论一纣,轻重殊称,多少异实。

纣之恶不若王莽。纣杀比干,莽鸩平帝。纣以嗣立,莽盗汉位。杀主隆于诛臣,嗣立顺于盗位,士众所畔,宜甚于纣。汉诛王莽,兵顿昆阳,死者万数,军至渐台,血流没趾。而独谓周取天下,兵不血刃,非其实也。

《传》语曰:文王饮酒千锺,孔子百觚。欲言圣人德盛,能以德将酒也。

如一坐千锺百觚,此酒徒,非圣人也。饮酒有法,胸腹小大,与人均等,饮酒用千锺,用肴宜尽百牛,百觚则宜用十羊。夫以千锺百牛百觚十羊言之,文王之身如防风之君,孔子之体如长狄之人,乃能堪之。桉文王孔子之体,不能及防风长狄,以短小之身,饮食众多,是缺文王之广,贬孔子之崇也。

桉《酒诰》之篇:朝夕曰:祀兹酒。此言文王戒慎酒也。朝夕戒慎,则民化之。外出戒慎之教,内饮酒尽千锺,导民率下,何以致化?承纣疾恶,何以自别?

且千锺之效,百觚之验,何所用哉?使文王孔子因祭用酒乎?则受福胙不能厌饱。因飨射之用酒乎?飨射饮酒,自有礼法。如私燕赏赐饮酒乎?则赏赐饮酒,宜与下齐。赐尊者之前,三觞而退,过于三觞,醉酗生乱。文王孔子,率礼之人也,赏赉左右,至于醉酗乱身,自用酒千锺百觚,大之则为桀纣,小之则为酒徒,用何以立德成化,表名垂誉乎?

世闻德将毋醉之言,见圣人有多德之效,则虚增文王以为千锺,空益孔子以百觚矣。

《传》语曰:纣沉湎于酒,以糟为丘,以酒为池,牛饮者三千人,为长夜之饮,亡其甲子。夫纣虽嗜酒,亦欲以为乐。令酒池在中庭乎?则不当言为长夜之饮。坐在深室之中,闭窗举烛,故曰长夜。令坐于室乎?每当饮者起之中庭,乃复还坐,则是烦苦相踖借,不能甚乐。令池在深室之中,则三千人宜临池坐。前俛饮池酒,仰食肴膳,倡乐在前,乃为乐耳。如审临池而坐,则前饮害于肴膳,倡乐之作,不得在前。

夫饮食既不以礼,临池牛饮,则其啖肴不复用杯,亦宜就鱼肉而虎食,则知夫酒池牛饮,非其实也。

《传》又言:纣悬肉以为林,令男女倮而相逐其间。是为醉乐淫戏无节度也。

夫肉当内于口,口之所食,宜洁不辱。今言男女倮相逐其间,何等洁者?如以醉而不计洁辱,则当其浴于酒中。而倮相逐于肉间,何为不肯浴于酒中?以不言浴于酒,知不倮相逐于肉间。

传者之说,或言:车行酒,骑行炙,百二十日为一夜。

夫言用酒为池,则言其车行酒非也。言其悬肉为林,即言骑行炙非也。

或时纣沉湎,覆酒,滂沱于地,即言以酒为池。酿酒糟积聚,则言糟为丘。悬肉以林,则言肉为林。林中幽冥,人时走戏其中,则言倮相逐。或时载酒用鹿车,则言车行酒骑行炙。或时十数夜,则言其百二十。或时醉不知问日数,则言其亡甲子。周公封康叔,告以纣用酒,期于悉极,欲以戒之也,而不言糟丘酒池,悬肉为林,长夜之饮,亡其甲子。圣人不言,殆非实也。

《传》言曰:纣非时与三千人牛饮于酒池。夫夏官百,殷二百,周三百。纣之所与相乐,非民必臣也,非小臣必大官,其数不能满三千人。传书家欲恶纣,故言三千人,增其实也。

《传》语曰:周公执贽下白屋之士。谓候之也。

夫三公鼎足之臣,王者之贞干也。白屋之士闾巷之微贱者也。三公倾鼎足之尊,执贽候白屋之士,非其实也。

时或待士卑恭,不骄白屋,人则言其往候白屋。或时起白屋之士,以璧迎礼之,人则言其执贽以候其家也。

《传》语曰:尧舜之俭,茅茨不剪,采椽不斫。

夫言茅茨采椽,可也。言不剪不斫,增之也。

《经》曰:弼成五服。五服五采服也。服五采之服,又茅茨采椽,何宫室衣服之不相称也?服五采,画日月星辰,茅茨采椽,非其实也。

《传》语曰:秦始皇帝燔烧诗书,坑杀儒士。言燔烧诗书,灭去五经文书也。坑杀儒士者言其皆挟经传文书之人也。烧其书,坑其人,诗书绝矣。

言烧燔诗书,坑杀儒士,实也。言其欲灭诗书,故坑杀其人,非其诚,又增之也。

秦始皇帝三十四年,置酒咸阳台,儒士七十人前为寿。仆射周青臣进颂始皇之德。齐淳于越进谏始皇不封子弟功臣,自为狭辅,㓨周青臣以为面谀。始皇下其议于丞相李斯。李斯非淳于越曰:诸生不师今而学古,以非当世,惑乱黔首。臣请勑史官,非秦记皆烧之。非博士官所职,天下有敢藏《诗》《书》百家语诸刑书者。悉诣守尉集烧之。有敢偶语《诗》《书》弃市。以古非今者族灭。吏见知弗举与同罪。始皇许之。

明年,三十五年,诸生在咸阳者多为妖言。始皇使御史桉问诸生,诸生传相告引者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七人,皆坑之。

燔诗书,起淳于越之谏。坑儒士,起自诸生为妖言,见坑者四百六十七人。《传》增言坑杀儒士,欲绝诗书,又言尽坑之,此非其实,而又增之。

《传》语曰:町町若荆轲之闾。言荆轲为燕太子丹刺秦王,后诛轲九族,其后恚恨不已,复夷轲之一里。一里皆灭,故曰町町。

此言增之也。

夫秦虽无道,无为尽诛荆轲之里。始皇幸梁山之宫,从山上望见丞相李斯车骑甚盛,恚,出言非之。其后,左右以告李斯,李斯立损车骑。始皇知左右泄其言,莫知为谁,尽捕诸在旁者皆杀之。其后坠星下东郡,至地为石。民或刻其石曰:始皇帝死,地分。皇帝闻之,令御史逐问,莫服,尽取石旁人诛之。

夫诛从行于梁山宫,及诛石旁人,欲得泄言刻石者不能审知,故尽诛之。荆轲之闾,何罪于秦而尽诛之?如刺秦王在闾中,不知为谁,尽诛之,可也。荆轲已死,刺者有人,一里之民,何为坐之?始皇二十年,燕使荆轲刺秦王,秦王觉之,体解轲以徇,不言尽诛其闾。

彼或时诛轲九族,九族众多,同里而处,诛其九族,一里且尽,好增事者则言町町也。

《儒增》

儒书称:尧舜之德,至优至大,天下太平,一人不刑。又言:文武之隆,遗在成康,刑错不用四十馀年。是欲称尧舜,襃文武也。

夫为言不益,则美不足称。为文不渥,则事不足襃。尧舜虽优,不能使一人不刑。文武虽盛,不能使刑不用。言其犯刑者少,用刑希䟽,可也。言其一人不刑,刑错不用,增之也。

夫能使一人不刑,则能使一国不伐。能使刑错不用,则能使兵寝不施。桉尧伐丹水,舜征有苖,四子服罪,刑兵设用。成王之时,四国篡畔,淮夷徐戎,并为患害。夫刑人用刀,伐人用兵,罪人用法,诛人用武。武法不殊,兵刀不异,巧论之人,不能别也。夫德劣故用兵,犯法故施刑。刑与兵,犹足与翼也。走用足,飞用翼,形体虽异,其行身同。刑之与兵,全众禁邪,其实一也。称兵之不用,言刑之不施,是犹人耳缺目完,以目完称人体全,不可从也。人桀于刺虎,怯于击人,而以刺虎称,谓之勇,不可听也。身无败缺,勇无不进,乃为全耳。今称一人不刑,不言一兵不用。襃刑错不用,不言一人不畔,未得为优,未可谓盛也。

儒书称:楚养由基善射,射一杨叶,百发能百中之。是称其巧于射也。

夫言其时射一杨叶中之,可也。言其百发而百中,增之也。

夫一杨叶,射而中之,中之一再,行败穿不可复射矣。如就叶悬于树而射之,虽不欲射叶,杨叶繁茂,自中之矣。是必使上取杨叶,一一更置地而射之也。射之数十行,足以见巧,观其射之者亦皆知射工,亦必不至于百,明矣。

言事者好增巧美,数十中之,则言其百中矣。百与千,数之大者也。实欲言十则言百,百则言千矣。是与《书》言协和万邦,《诗》曰子孙千亿,同一意也。

儒书言:卫有忠臣弘演,为卫哀公使,未还,狄人攻哀公而杀之,尽食其肉,独舍其肝。弘演使还,致命于肝。痛哀公之死,身肉尽,肝无所附,引力自刳其腹,尽出其腹实,乃内哀公之肝而死。言此者欲称其忠矣。

言其自刳内哀公之肝而死,可也。言尽出其腹实乃内哀公之肝,增之也。

人以刃相刺,中五藏辄死。何则?五藏气之主也,犹头,脉之凑也。头一断,手不能取他人之头着之于颈,奈何独能先出其腹实,乃内哀公之肝?腹实出,辄死,则手不能复把矣。如先内哀公之肝,乃出其腹实,则文当言内哀公之肝出其腹实。今先言尽出其腹实内哀公之肝,又言尽,增其实也。

儒书言:楚熊渠子出,见寝石,以为伏虎,将弓射之,矢没其卫。或曰:养由基见寝石,以为兕也,射之,矢饮羽。或言李广。便是熊渠养由基李广主名不审,无实也。或以为虎,或以为兕,兕虎俱勐,一实也。或言没卫,或言饮羽,羽则卫,言不同耳。要取以寝石似虎兕,畏惧加精,射之入深也。

夫言以寝石为虎,射之矢入,可也。言其没卫,增之也。

夫见似虎者意以为是,张弓射之,盛精加意,则其见,真虎与是无异。射似虎之石,矢入没卫,若射真虎之身,矢洞度乎?石之质难射,肉易射也。以射难没卫言之,则其射易者洞,不疑矣。善射者能射远中微,不失毫厘,安能使弓弩更多力乎?养由基从军,射晋侯中其目。夫以疋夫射万乘之主,其加精倍力,必与射寝石等。当中晋侯之目也,可复洞达于项乎?如洞达于项,晋侯宜死。

车张十石之弩,恐不能入一寸,失摧为三,况以一人之力,引微弱之弓,虽加精诚,安能没卫?人之精乃气也,气乃力也。有水火之难,惶惑恐惧,举徙器物,精诚至矣,素举一石者倍举二石。然则,见伏石射之,精诚倍故,不过入一寸,如何谓之没卫乎?如有好用剑者见寝石,惧而斫之,可复谓能断石乎?以勇夫空拳而暴虎者卒然见寝石,以手椎之,能令石有迹乎?

巧人之精,与拙人等。古人之诚,与今人同。使当今射工,射禽兽于野,其欲得之,不馀精力乎,及其中兽,不过数寸。跌误中石,不能内锋,箭摧折矣。夫如是,儒书之言楚熊渠子养由基李广射寝石,矢没卫饮羽者皆增之也。

儒书称:鲁般墨子之巧,刻木为鸢,飞之三日而不集。

夫言其以木为鸢飞之,可也。言其三日不集,增之也。

夫刻木为鸢,以象鸢形,安能飞而不集乎?既能飞翔,安能至于三日?如审有机关,一飞遂翔,不可复下,则当言遂飞,不当言三日。

犹世传言曰:鲁般巧,亡其母也。言巧工,为母作木车马,木人御者机关备具,载母其上,一驱不还,遂失其母。如木鸢机关备具,与木车马等,则遂飞不集。机关为须臾间,不能远过三日,则木车等亦宜三日止于道路,无为径去以失其母。二者必失实者矣。

书说:孔子不能容于世,周流游说七十馀国,未尝得安。

夫言周流不遇,可也。言干七十国,增之也。

桉《论语》之篇,诸子之书,孔子自卫反鲁,在陈绝粮,削迹于卫,忘味于齐,伐树于宋,并费与顿牟,至不能十国。传言七十国,非其实也。

或时干十数国也,七十之说,文书传之,因言干七十国矣。

《论语》曰:孔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:信乎,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?公明贾对曰:以告者过也。夫子时然后言,人不厌其言也。乐然后笑,人不厌其笑也。义然后取,人不厌其取也。子曰:岂其然乎?岂其然乎?

夫公叔文子实时言时笑义取,人传说称之,言其不言不笑不取也,俗言竟增之也。

书言:秦缪公伐郑,过晋不假途,晋襄公率羗戎要击于崤塞之下,疋马只轮无反者。

时秦遣三大夫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,皆得复还。夫三大夫复还,车马必有归者文言疋马只轮无反者增其实也。

书称:齐之孟尝,魏之信陵,赵之平原,楚之春申君,待士下客,招会四方,各三千人。欲言下士之至,趋之者众也。

夫言士多,可也。言其三千,增之也。

四君虽好士,士至虽众,不过各千馀人,书则言三千矣。夫言众必言千数,言少则言无一,世俗之情,言事之失也。

《传》记言:高子羔之丧亲,泣血,三年未尝见齿,君子以为难。难为故也。

夫不以为非实,而以为难,君子之言误矣。

高子泣血,殆必有之。何则?荆和献宝于楚,楚刖其足,痛宝不进,己情不达,泣涕,涕尽因续以血。今高子痛亲,哀极涕竭,血随而出,实也。而云三年未尝见齿,是增之也。

言未尝见齿,欲言其不言不笑也。孝子丧亲,不笑可也,安得不言?言安得不见齿?孔子曰:言不文。或时不言,《传》则言其不见齿。或时,《传》则言其不见齿三年矣。

高宗谅阴,三年不言。尊为天子不言,而其文言不言,犹疑于增,况高子位贱,而曰未尝见齿,是必增益之也。

儒书言:禽息荐百里奚,缪公未听,禽息出当门,仆头碎首而死。缪公痛之,乃用百里奚。此言贤者荐善,不爱其死,仆头碎首而死,以达其友也。世士相激,文书传称之,莫谓不然。

夫仆头以荐善,古今有之。禽息仆头,盖其实也。言碎首而死,是增之也。

夫人之扣头,痛者血流,虽忿恨惶恐,无碎首者。非首不可碎,人力不能自碎也。执刃刎颈,树锋刺胸,锋刃之助,故手足得成势也。言禽息举椎自击,首碎,不足怪也。仆头碎首,力不能自将也。有扣头而死者未有使头破首碎者也。

此时或扣头荐百里奚,世空言其死。若或扣头而死,世空言其首碎也。

儒书言:荆轲为燕太子刺秦王,操匕首之剑,刺之不得。秦王拔剑击之。轲以匕首掷秦王,不中,中铜柱,入尺。欲言匕首之利,荆轲势盛,投锐利之刃陷坚强之柱,称荆轲之勇,故增益其事也。

夫言入铜柱,实也。言其入尺,增之也。

夫铜虽不若匕首坚刚,入之不过数寸,殆不能入尺。以入尺言之,设中秦王,匕首洞过乎?车张十石之弩,射垣木之表,尚不能入尺。以荆轲之手力,投轻小之匕首,身被龙渊之剑刃,入坚刚之铜柱,是荆轲之力,劲于十石之弩,铜柱之坚,不若木表之刚也。

世称荆轲之勇,不言其多力。多力之人,莫若孟贲。使孟贲掷铜柱,能渊出一尺乎?此亦或时匕首利若干将莫邪,所刺无前,所击无下,故有入尺之效。夫称干将莫邪,亦过其实。刺击无前下,亦入铜柱尺之类也。

儒书言:董仲舒读《春秋》,专精一思,志不在他,三年不窥园菜。

夫言不窥园菜,实也。言三年,增之也。

仲舒虽精,亦时解休,解休之间,犹宜游于门庭之侧,则能至门庭,何嫌不窥园菜?闻用精者察物不见,存道以亡身,不闻不至门庭,坐思三年,不及窥园也。

《尚书毋佚》曰:君子所其毋逸,先知稼穑之艰难,乃佚。者也。人之䈥骨,非木非石,不能不解。故张而不弛,文王不为。弛而不张,文王不行。一弛一张,文王以为常。圣人材优,尚有弛张之时,仲舒材力劣于圣,安能用精三年不休?

儒书言:夏之方盛也,远方图物,贡金九牧,铸鼎象物,而为之备,故入山泽,不逢恶物,用辟神奸,故能叶于上下,以承天休。

夫金之性,物也,用远方贡之为美,铸以为鼎,用象百物之奇,安能入山泽不逢恶物,辟除神奸乎?

周时天下太平,越裳献白雉,倭人贡鬯草。食白雉,服鬯草,不能除凶,金鼎之器,安能辟奸?且九鼎之来,德盛之瑞也。服瑞应之物,不能致福。男子服玉,女子服珠,珠玉于人,无能辟除,宝奇之物,使为兰服,作牙身,或言有益者九鼎之语也。夫九鼎无能辟除,《传》言能辟神奸,是则书增其文也。

世俗《传》言:周鼎不爨自沸,不投物,物自出。此则世俗增其言也,儒书增其文也,是使九鼎以无怪空为神也。

且夫谓周之鼎神者何用审之?周鼎之金,远方所贡,禹得铸以为鼎也。其为鼎也,有百物之象。如为远方贡之为神乎?远方之物安能神?如以为禹铸之为神乎?禹圣,不能神。圣人身不能神,铸器安能神?如以金之物为神乎?则夫金者石之类也,石不能神,金安能神?以有百物之象为神乎?夫百物之象,犹雷罇也,雷罇刻画云雷之形,云雷在天,神于百物,云雷之象不能神,百物之象安能神也?

《传》言:秦灭周,周之九鼎入于秦。桉本事,周赧王之时,秦昭王使将军摎攻王𧹞。王𧹞惶惧犇秦,顿首受罪,尽献其邑三十六,口三万。秦受其献,还王𧹞。王𧹞卒,秦王取九鼎宝器矣。若此者九鼎在秦也。

始皇二十八年,北游至琅邪,还过彭城,齐戒祷祠,欲出周鼎,使千人没泗水之中,求弗能得。桉时,昭王之后,三世得始皇帝。秦无危乱之祸,鼎宜不亡,亡时殆在周。《传》言:王𧹞犇秦,秦取九鼎。或时误也。

《传》又言:宋太丘社亡,鼎没水中彭城下。其后二十九年,秦并天下。若此者鼎未入秦也。其亡,从周去矣,未为神也。

春秋之时,五石陨于宋。五石者星也。星之去天,犹鼎之亡于地也。星去天不为神,鼎亡于地何能神?春秋之时,三山亡,犹太丘社之去宋,五星之去天。三山亡,五石陨,太丘社去,皆自有为。然鼎亡,亡亦有应也,未可以亡之故,乃谓之神。如鼎与秦三山同乎?亡不能神。如有知,欲辟危乱之祸乎?则更桀纣之时矣。衰乱无道,莫过桀纣,桀纣之时,鼎不亡去。周之衰乱,未若桀纣,留无道之桀纣,去衰末之周,非止去之宜神有知之验也。或时周亡之时,将军摎人众见鼎盗取,奸人铸烁以为他器,始皇求不得也。后因言有神名,则空生没于泗水之语矣。

孝文皇帝之时,赵人新垣平上言:周鼎亡在泗水中,今河溢通于泗水。臣望东北汾阴直有金气,意周鼎出乎?兆见弗迎则不至。于是文帝使使治庙汾阴南,临河,欲祠出周鼎。人有上书告新垣平所言神器事皆诈也,于是下平事于吏,吏治,诛新垣平。夫言鼎在泗水中,犹新垣平诈言鼎有神气见也。

《艺增》

世俗所患,患言事增其实,着文垂辞,辞出溢其真,称美过其善,进恶没其罪。何则?俗人好奇,不奇,言不用也。故誉人不增其美,则闻者不快其意。毁人不益其恶,则听者不惬于心,闻一增以为十,见百益以为千,使夫纯朴之事,十剖百判。审然之语,千反万畔。墨子哭于练丝,杨子哭于歧道,盖伤失本,悲离其实也。

蜚流之言,百传之语,出小人之口,驰闾巷之间,其犹是也。诸子之文,笔墨之䟽,人贤所着,妙思所集,宜如其实,犹或增之。傥经艺之言,如其实乎?言审莫过圣人,经艺万世不易,犹或出溢,增过其实。增过其实,皆有事为,不妄乱误以少为多也。然而必论之者方言经艺之增与《传》语异也。

经增非一,略举较着,令恍惑之人,观览采择,得以开心通意,晓解觉悟。

《尚书》:协和万国。是美尧德致太平之化,化诸夏并及夷狄也。

言协和方外,可也。言万国,增之也。

夫唐之与周,俱治五千里内。周时诸侯千七百九十三国,荒服戎服要服及四海之外不粒食之民,若穿胸儋耳焦侥跋踵之辈,并合其数,不能三千。天之所覆,地之所载,尽于三千之中矣。而《尚书》云万国,襃增过实以美尧也。欲言尧之德大,所化者众,诸夏夷狄,莫不雍和,故曰万国。犹《诗》言子孙千亿矣,美周宣王之德,能慎天地,天地祚之,子孙众多,至于千亿。言子孙众多,可也。言千亿,增之也。夫子孙虽众,不能千亿,诗人颂美,增益其实。桉后稷始受邰封,讫于宣王,宣王以至外族内属,血脉所连,不能千亿。夫千与万数之大名也。万言众多,故《尚书》言万国,《诗》言千亿。

《诗》云:鹤鸣九皋,声闻于天。言鹤鸣九折之泽,声犹闻于天,以喻君子修德穷僻,名犹达朝廷也。

其闻高远,可矣。言其闻于天,增之也。

彼言声闻于天,见鹤鸣于云中,从地听之,度其声鸣于地,当复闻于天也。夫鹤鸣云中,人闻声仰而视之,目见其形。耳目同力,耳闻其声,则目见其形矣。然则耳目所闻见,不过十里,使参天之鸣,人不能闻也。何则?天之去人以万数远,则目不能见,耳不能闻。今鹤鸣,从下闻之,鹤鸣近也。以从下闻其声,则谓其鸣于地,当复闻于天,失其实矣。其鹤鸣于云中,人从下闻之。如鸣于九皋,人无在天上者何以知其闻于天上也?无以知,意从准况之也。

诗人或时不知,至诚以为然。或时知,而欲以喻事,故增而甚之。

《诗》曰:维周黎民,靡有孑遗。是谓周宣王之时,遭大旱之灾也。诗人伤旱之甚,民被其害,言无有孑遗一人不愁痛者。

夫旱甚,则有之矣。言无孑遗一人,增之也。

夫周之民,犹今之民也。使今之民也,遭大旱之灾,贫羸无蓄积,扣心思雨。若其富人谷食饶足者廪囷不空,口腹不饥,何愁之有?天之旱也,山林之间不枯,犹地之水,丘陵之上不湛也。山林之间,富贵之人必有遗脱者矣,而言靡有孑遗,增益其文,欲言旱甚也。

《易》曰:丰其屋,蔀其家,窥其户,阒其无人也。非其无人也,无贤人也。《尚书》曰:毋旷庶官。旷空,庶众也。毋空众官,置非其人,与空无异,故言空也。

夫不肖者皆怀五常,才劣不逮,不成纯贤,非狂妄顽嚚身中无一知也。德有大小,材有高下,居官治职,皆欲勉效在官。《尚书》之官,《易》之户中,犹能有益,如何谓之空而无人?

《诗》曰:济济多士,文王以宁。此言文王得贤者多,而不肖者少也。今《易》宜言阒其少人,《尚书》宜言无少众官。以少言之,可也。言空而无人,亦尤甚焉。

五谷之于人也,食之皆饱。稻梁之味,甘而多腴。豆麦虽粝,亦能愈饥。食豆麦者皆谓粝而不甘,莫谓腹空无所食。竹木之杖,皆能扶病。竹杖之力,弱劣不及木。或操竹杖,皆谓不劲,莫谓手空无把持。夫不肖之臣,豆麦竹杖之类也。《易》持其具臣在户,言无人者恶之甚也。《尚书》众官,亦容小材,而云无空者刺之甚也。

《论语》曰:大哉!尧之为君也,荡荡乎民无能名焉。《传》曰:有年五十击壤于路者观者曰:大哉!尧德乎!击壤者曰:吾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凿井而饮,耕田而食,尧何等力?此言荡荡无能名之效也。

言荡荡,可也。乃欲言民无能名,增之也。

四海之大,万民之众,无能名尧之德者殆不实也。夫击壤者曰:尧何等力?欲言民无能名也。观者曰:大哉!尧之德乎!此何等民者犹能知之。实有知之者云无,竟增之。

儒书又言:尧舜之民,可比屋而封。言其家有君子之行,可皆官也。夫言可封,可也。言比屋,增之也。人年五十为人父,为人父而不知君,何以示子?太平之世,家为君子,人有礼义,父不失礼,子不废行。夫有行者有知,知君莫如臣,臣贤能知君,能知其君,故能治其民。今不能知尧,何可封官?

年五十击壤于路,与竖子未成人者为伍,何等贤者?子路使子羔为郈宰,孔子以为不可,未学,无所知也。击壤者无知,官之如何?

称尧之荡荡,不能述其可比屋而封。言贤者可比屋而封,不能议让其愚而无知之。夫击壤者难以言比屋,比屋难以言荡荡,二者皆增之。所由起,美尧之德也。

《尚书》曰:祖伊谏纣曰:今我民罔不欲丧。罔无也,我天下民无不欲王亡者。

夫言欲王之亡,可也。言无不,增之也。

纣虽恶,民臣蒙恩者非一,而祖伊增语,欲以惧纣也。故曰:语不益,心不惕。心不惕,行不易。增其语,欲以惧之,冀其警悟也。苏秦说齐王曰:临灾之中,车毂击,人肩磨,举袖成幕,连衽成帷,挥汗成雨。齐虽炽盛,不能如此,苏秦增语,激齐王也。祖伊之谏纣,犹苏秦之说齐王也。

贤圣增文,外有所为,内未必然。何以明之?夫《武成》之篇,言武王伐纣,血流浮杵。助战者多,故至血流如此。皆欲纣之亡也,土崩瓦解,安肯战乎?然祖伊之言民无不欲,如苏秦增语。

《武成》言血流浮杵,亦太过焉。死者血流,安能浮杵。桉武王伐纣于牧之野,河北地高,壤靡不干燥,兵顿血流,辄燥入土,安得杵浮?且周殷士卒,皆赍盛粮,或作干粮,无杵臼之事,安得杵而浮之?

言血流杵,欲言诛纣,惟兵顿士伤,故至浮杵。

《春秋》庄公七年,夏四月辛卯,夜中,恒星不见,星霣如雨。《公羊传》曰:如雨者何?非雨也。非雨,则曷为谓之如雨?不修《春秋》曰:如雨星,不及地尺而复。君子修之:星霣如雨。不修《春秋》者未修《春秋》时《鲁史记》,曰:雨星,不及地尺如复。君子者谓孔子也。孔子修之:星霣如雨。如雨者如雨状也。山气为云,上不及天,下而为云雨。星星陨不及地,上复在天,故曰如雨。孔子正言也。

夫星霣或时至地,或时不能,尺丈之数难审也。《史记》言尺,亦以太甚矣。夫地有楼台山陵,安得言尺?孔子言如雨,得其实矣。孔子作《春秋》,故正言如雨。如孔子不作,不及地尺之文,遂传至今。

光武皇帝之时,郎中汝南贲光上书言:孝文皇帝时,居明光宫,天下断狱三人。颂美文帝,陈其效实。光武皇帝曰:孝文时,不居明光宫,断狱不三人。积善修德,美名流之,是以君子恶居下流。

夫贲光上书于汉,汉为今世,增益功美,犹过其实,况上古帝王久远,贤人从后褒述,失实离本,独已多矣。不遭光武论,千世之后,孝文之事,载在经艺之上,人不知其增,居明光宫,断狱三人,而遂为实事也。

《问孔》

世儒学者好信师而是古,以为贤圣所言皆无非,专精讲习,不知难问。夫贤圣下笔造文,用意详审,尚未可谓尽得实,况仓卒吐言,安能皆是?不能皆是,时人不知难。或是,而意沉难见,时人不知问。桉贤圣之言,上下多相违。其文,前后多相伐者世之学者不能知也。

论者皆云:孔门之徒,七十子之才,胜今之儒。此言妄也。彼见孔子为师,圣人传道,必授异才,故谓之殊。夫古人之才,今人之才也,今谓之英杰,古以为圣神,故谓七十子历世希有。使当今有孔子之师,则斯世学者皆颜闵之徒也。使无孔子,则七十子之徒,今之儒生也。何以验之?以学于孔子,不能极问也。圣人之言,不能尽解。说道陈义,不能辄形。不能辄形,宜问以发之。不能尽解,宜难以极之。皋陶陈道帝舜之前,浅略未极,禹问难之,浅言复深,略指复分。盖起问难此说,激而深切,触而着明也。

孔子笑子游之弦歌,子游引前言以距孔子。自今桉《论语》之文,孔子之言,多若笑弦歌之辞,弟子寡若子游之难,故孔子之言遂结不解。以七十子不能难,世之儒生,不能实道是非也。

凡学问之法,不为无才,难于距师,核道实义,证定是非也。问难之道,非必对圣人及生时也。世人解说说人者非必须圣人教告乃敢言也。苟有不晓解之问,迢难孔子,何伤于义?诚有传圣业之知,伐孔子之说,何逆于理?谓问孔子之言,难其不解之文,世间弘才大知生,能荅问解难之人,必将贤吾世间难问之言是非。

孟懿子问孝,子曰:毋违。樊迟御,子告之曰:孟孙问孝于我,我对曰:毋违。樊迟曰:何谓也?子曰:生事之以礼,死葬之以礼。

问曰:孔子之言毋违,毋违者礼也。孝子亦当先意承志,不当违亲之欲。孔子言毋违,不言违礼,懿子听孔子之言,独不为嫌于无违志乎?樊迟问何谓,孔子乃言生事之以礼,死葬之以礼,祭之以礼。使樊迟不问,毋违之说,遂不可知也。懿子之才,不过樊迟,故《论语》篇中,不见言行,樊迟不晓,懿子必能晓哉?

孟武伯问孝,子曰:父母唯其疾之忧。武伯善忧父母,故曰唯其疾之忧。武伯忧亲,懿子违礼。攻其短,荅武伯云父母唯其疾之忧,对懿子亦宜言唯水火之变乃违礼。周公告小才勑,大材略。子游之大材也,孔子告之勑。懿子小才也,告之反略,违周公之志。攻懿子之短,失道理之宜,弟子不难,何哉!

如以懿子权尊,不敢极言,则其对武伯,亦宜但言毋忧而已。但孟氏子也,权尊钧同,形武伯而略懿子,未晓其故也。使孔子对懿子极言毋违礼,何害之有?专鲁莫过季氏,讥八佾之舞庭,刺太山之旅祭,不惧季氏增邑不隐讳之害,独畏荅懿子极言之罪,何哉?且问孝者非一,皆有御者对懿子言,不但心服臆肯,故告樊迟。

孔子曰:富与贵,是人之所欲也,不以其道得之,不居也。贫与贱,是人之所恶也,不以其道得之,不去也。此言人当由道义得,不当苟取也。当守节安贫,不当妄去也。

夫言不以其道得富贵,不居,可也。不以其道得贫贱,如何?富贵顾可去,去贫贱何之?去贫贱,得富贵也。不得富贵,不去贫贱。如谓得富贵不以其道,则不去贫贱邪?则所得富贵,不得贫贱也。贫贱何故当言得之?顾当言贫与贱,是人之所恶也,不以其道去之,则不去也。当言去,不当言得。得者施于得之也。今去之,安得言得乎?独富贵当言得耳。何者?得富贵,乃去贫贱也。

是则以道去贫贱如何?修身行道,仕得爵禄富贵,得爵禄富贵,则去贫贱矣。不以其道去贫贱如何?毒苦贫贱,起为奸盗,积聚货财,擅相官秩,是为不以其道。

七十子既不问,世之学者亦不知难,使此言意不解,而文不分,是谓孔子不能吐辞也。使此言意结,文又不解,是孔子相示未形悉也。弟子不问,世俗不难,何哉?

孔子曰:公冶长可妻也,虽在缧绁之中,非其罪也。以其子妻之。

问曰:孔子妻公冶长者何据见哉?据年三十可妻邪?见其行贤可妻也?如据其年三十,不宜称在缧绁。如见其行贤,亦不宜称在缧绁。何则?诸入孔子门者皆有善行,故称备徒役。徒役之中,无妻则妻之耳,不须称也。如徒役之中多无妻,公冶长尤贤,故独妻之,则其称之,宜列其行,不宜言其在缧绁也。何则?世间强受非辜者多,未必尽贤人也。恒人见枉,众多非一。必以非辜为孔子所妻,则是孔子不妻贤,妻冤也。桉孔子之称公冶长,有非辜之言,无行能之文。实不贤,孔子妻之,非也。实贤,孔子称之不具,亦非也。诚似妻南容云:国有道不废,国无道免于刑戮。具称之矣。

子谓子贡曰:汝与回也孰愈?曰:赐也何敢望回?回也闻一以知十,赐也闻一以知二。子曰:弗如也,吾与汝俱不如也。是贤颜渊,试以问子贡也。

问曰:孔子所以教者礼让也。子路为国以礼,其言不让,孔子非之。使子贡实愈颜渊,孔子问之,犹曰不如。使实不及,亦曰不如。非失对欺师,礼让之言,宜谦卑也。今孔子出言,欲何趣哉?使孔子知颜渊愈子贡,则不须问子贡。使孔子实不知,以问子贡,子贡谦让,亦不能知。使孔子徒欲表善颜渊,称颜渊贤,门人莫及,于名多矣,何须问于子贡?子曰:贤哉回也!又曰:吾与回言终日,不违,如愚。又曰:回也,其心三月不违仁。三章皆直称,不以他人激,至是一章,独以子贡激之,何哉?

或曰:欲抑子贡也。当此之时,子贡之名,凌颜渊之上,孔子恐子贡志骄意溢,故抑之也。夫名在颜渊之上,当时所为,非子贡求胜之也。实子贡之知何如哉?使颜渊才在己上,己自服之,不须抑也。使子贡不能自知,孔子虽言,将谓孔子徒欲抑己。由此言之,问与不问,无能抑扬。

宰我昼寝,子曰:朽木不可凋也,粪土之墙不可圬也。于予,予何诛?是恶宰予之昼寝。

问曰:昼寝之恶也,小恶也。朽木粪土,败毁不可复成之物,大恶也。责小过以大恶,安能服人?使宰我性不善,如朽木粪土,不宜得入孔子之门,序在四科之列。使性善,孔子恶之,恶之太甚,过也。人之不仁,疾之已甚,乱也。孔子疾宰予,可谓甚矣。

使下愚之人,涉耐罪之狱,吏令以大辟之罪,必冤而怨邪?将服而自咎也?使宰我愚,则与涉耐罪之人同志。使宰我贤,知孔子责人,几微自改矣。明文以识之,流言以过之,以其言示端而己自改。自改不在言之轻重,在宰予能更与否。

《春秋》之义,采毫毛之善,贬纤介之恶。襃毫毛以巨大,以巨大贬纤介,观《春秋》之义,肯是之乎?不是,则宰我不受。不受,则孔子之言弃矣。圣人之言,与文相副,言出于口,文立于策,俱发于心,其实一也。孔子作《春秋》,不贬小以大,其非宰予也,以大恶细,文语相违,服人如何?

子曰:始吾于人也,听其言而信其行。今吾于人也,听其言而观其行。于予,予改是。盖起宰予昼寝,更知人之术也。

问曰:人之昼寝,安足以毁行?毁行之人,昼夜不卧,安足以成善?以昼寝而观人善恶,能得其实乎?桉宰予在孔子之门,序于四科,列在赐上。如性情怠,不可凋琢,何以致此?使宰我以昼寝自致此,才复过人远矣。如未成就,自谓已足,不能自知,知不明耳,非行恶也。晓勑而已,无为改术也。如自知未足,倦极昼寝,是精神索也。精神索,至于死亡,岂徒寝哉?

且论人之法,取其行则弃其言,取其言则弃其行。今宰予虽无力行,有言语。用言,令行缺,有一概矣。今孔子起宰予昼寝,听其言,观其行,言行相应,则谓之贤,是孔子备取人也。毋求备于一人之义何所施?

子张问: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,无喜色。三已之,无愠色。旧令尹之政,必以告新令尹。何如?子曰:忠矣。曰:仁矣乎?曰:未知,焉得仁?子文曾举楚子玉代己位而伐宋,以百乘败而丧其众,不知如此,安得为仁?

问曰:子文举子玉,不知人也。智与仁,不相干也。有不知之性,何妨为仁之行?五常之道,仁义礼智信也。五者各别,不相须而成,故有智人,有仁人者。有礼人,有义人者。人有信者未必智,智者未必仁,仁者未必礼,礼者未必义。子文智蔽于子玉,其仁何毁?谓仁,焉得不可?

且忠者厚也,厚人仁矣。孔子曰:观过,斯知仁矣。子文有仁之实矣。孔子谓忠非仁,是谓父母非二亲,配疋非夫妇也。

哀公问:弟子孰谓好学?孔子对曰:有颜回者不迁怒,不贰过,不幸短命死矣!今也则亡,未闻好学者也。

夫颜渊所以死者审何用哉?令自以短命,犹伯牛之有疾也。人生受命,皆全当洁,今有恶疾,故曰无命。人生皆当受天长命,今得短命,亦宜曰无命。如天有短长,则亦有善恶矣。言颜渊短命,则宜言伯牛恶命。言伯牛无命,则宜言颜渊无命。一死一病,皆痛云命,所禀不异,文语不同,未晓其故也。

哀公问孔子孰为好学,孔子对曰:有颜回者好学,今也则亡。不迁怒,不贰过。何也?曰:并攻哀公之性迁怒贰过故也。因其问,则并以对之,兼以攻上之短,不犯其罚。

问曰:康子亦问好学,孔子亦对之以颜渊。康子亦有短,何不并对以攻康子?康子非圣人也,操行犹有所失。成事:康子患盗,孔子对曰:苟子之不欲,虽赏之不窃。由此言之,康子以欲为短也,不攻,何哉?

孔子见南子,子路不悦。子曰:予所鄙者天厌之!天厌之!南子卫灵公夫人也,聘孔子,子路不说,谓孔子淫乱也。孔子解之曰:我所为鄙陋者天厌杀我!至诚自誓,不负子路也。

问曰:孔子自解,安能解乎?使世人有鄙陋之行,天曾厌杀之,可引以誓。子路闻之,可信以解。今未曾有为天所厌者也,曰天厌之,子路肯信之乎?行事:雷击杀人,水火烧溺人,墙屋压填人。如曰:雷击杀我,水火烧溺我,墙屋压填我。子路颇信之。今引未曾有之祸,以自誓于子路,子路安肯晓解而信之?行事:适有卧厌不悟者谓此为天所厌邪?桉诸卧厌不悟者未皆为鄙陋也。子路入道虽浅,犹知事之实。事非实,孔子以誓,子路必不解矣。

孔子称曰: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若此者人之死生,自有长短,不在操行善恶也。成事:颜渊蚤死,孔子谓之短命,由此知短命夭死之人,必有邪行也。子路入道虽浅,闻孔子之言,知死生之实。孔子誓以予所鄙者天厌之,独不为子路言:夫子惟命未当死,天安得厌杀之乎?若此,誓子路以天厌之,终不见信。不见信,则孔子自解,终不解也。

《尚书》曰:毋若丹朱敖,惟慢游是好。谓帝舜勑禹毋子不肖子也。重天命,恐禹私其子,故引丹朱以勑戒之。禹曰:予娶,若时辛壬。癸甲开呱呱而泣,予弗子。陈己行事,以往推来,以见卜隐,效己不敢私不肖子也。不曰天厌之者知俗人誓,好引天也。孔子为子路行所疑,不引行事,效己不鄙,而云天厌之,是与俗人解嫌,引天祝诅,何以异乎?

孔子曰:凤鸟不至,河不出图,吾已矣夫!夫子自伤不王也。己王致太平,太平则凤鸟至,河出图矣。今不得王,故瑞应不至,悲心自伤,故曰吾已矣夫。

问曰:凤鸟河图审何据?始起?始起之时,鸟图未至。如据太平,太平之帝,未必常致凤鸟与河图也。五帝三王,皆致太平,桉其瑞应,不皆凤皇为必然之瑞。于太平,凤皇为未必然之应,孔子圣人也,思未必然以自伤,终不应矣。

或曰:孔子不自伤不得王也,伤时无明王,故己不用也。凤鸟河图,明王之瑞也。瑞应不至,时无明王。明王不存,己遂不用矣。夫致瑞应,何以致之?任贤使能,治定功成。治定功成,则瑞应至矣。瑞应至后,亦不须孔子。孔子所望,何其末也?不思其本,而望其末也。不相其主,而名其物。治有未定,物有不至,以至而效明王,必失之矣。孝文皇帝可谓明矣,桉其《本纪》,不见凤鸟与河图。使孔子在孝文之世,犹曰吾已矣夫。

子欲居九夷,或曰:陋,如之何?子曰:君子居之,何陋之有?孔子疾道不行于中国,志恨失意,故欲之九夷也。或人难之曰:夷狄之鄙陋无礼义,如之何?孔子曰:君子居之,何陋之有?言以君子之道,居而教之,何为陋乎?

问之曰:孔子欲之九夷者何起乎?起道不行于中国,故欲之九夷。夫中国且不行,安能行于夷狄?夷狄之有君,不若诸夏之亡。言夷狄之难诸夏之易也。不能行于易,能行于难乎?

且孔子云:以君子居之者何谓陋邪?谓修君子之道自容乎?谓以君子之道教之也?如修君子之道苟自容,中国亦可,何必之夷狄?如以君子之道教之,夷狄安可教乎?禹入躶国,躶入衣出,衣服之制不通于夷狄也。禹不能教躶国衣服,孔子何能使九夷为君子?

或:孔子实不欲往,患道不行,动发此言。或人难之,孔子知其陋,然而犹曰:何陋之有者欲遂已然,距或人之谏也。实不欲往,志动发言,是伪言也。君子于言,无所苟矣。如知其陋,苟欲自遂,此子路对孔子以子羔也。子路使子羔为费宰,子曰:贼夫人之子。子路曰:有社稷焉,有民人焉,何必读书,然后为学?子曰:是故恶夫佞者!子路知其不可,苟对自遂,孔子恶之,比夫佞者。孔子亦知其不可,苟应或人,孔子子路皆以佞也。

孔子曰:赐不受命,而货殖焉,亿则屡中。何谓不受命乎?说曰:受当富之命,自以术知,数亿中时也。

夫人富贵,在天命乎?在人知也?如在天命,知术求之不能得。如在人,孔子何为言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?夫谓富不受命,而自知术得之,贵亦可不受命,而自以努力求之。世无不受贵命而自得贵,亦知无不受富命而自得富者。成事:孔子不得富贵矣,周流应聘,行说诸侯,智穷策困,还定《诗》《书》,望绝无冀,称已矣夫。自知无贵命,周流无补益也。孔子知己不受贵命,周流求之不能得,而谓赐不受富命,而以术知得富,言行相违,未晓其故。

或曰:欲攻子贡之短也。子贡不好道德,而徒好货殖,故攻其短,欲令穷服而更其行节。夫攻子贡之短,可言赐不好道德,而货殖焉。何必立不受命,与前言富贵在天相违反也?

颜渊死,子曰:噫!天丧予!此言人将起,天与之辅。人将废,天夺其佑。孔子有四友,欲因而起。颜渊早夭,故曰天丧予。

问曰:颜渊之死,孔子不王,天夺之邪?不幸短命,自为死也?如短命不幸,不得不死,孔子虽王,犹不得生。辅之于人,犹杖之扶疾也。人有病,须杖而行,如斩杖本得短,可谓天使病人不得行乎?如能起行,杖短,能使之长乎?夫颜渊之短命,犹杖之短度也。

且孔子言天丧予者以颜渊贤也。桉贤者在世,未必为辅也。夫贤者未必为辅,犹圣人未必受命也。为帝有不圣,为辅有不贤。何则?禄命骨法,与才异也。由此言之,颜渊生未必为辅,其死未必有丧,孔子云天丧予,何据见哉?

且天不使孔子王者本意如何?本禀性命之时,不使之王邪?将使之王,复中悔之也?如本不使之王,颜渊死,何丧?如本使之王,复中悔之,此王无骨法,便宜自在天也。且本何善所见,而使之王?后何恶所闻,中悔不命?天神论议,误不谛也?

孔子之卫,遇旧馆人之丧,入而哭之。出,使子贡脱骖而赙之。子贡曰:于门人之丧,未有所脱骖。脱骖于旧馆,毋乃已重乎?

孔子曰:予乡者入而哭之,遇于一哀而出涕。予恶夫涕之无从也,小子行之!孔子脱骖以赙旧馆者恶情不副礼也。副情而行礼,情起而恩动。礼情相应,君子行之。

颜渊死,子哭之恸。门人曰:子恸矣!吾非斯人之恸而谁为?夫恸哀之至也。哭颜渊恸者殊之众徒,哀痛之甚也。死有棺无椁,颜路请车以为之椁,孔子不予,为大夫不可以徒行也。

吊旧馆,脱骖以赙,恶涕无从。哭颜渊恸,请车不与,使恸无副。岂涕与恸殊,马与车异邪?于彼则礼情相副,于此则恩义不称,未晓孔子为礼之意。

孔子曰:鲤也死,有棺无椁,吾不徒行以为之椁。鲤之恩深于颜渊,鲤死无椁,大夫之仪,不可徒行也。鲤子也,颜渊他姓也。子死且不礼,况其礼他姓之人乎?

曰:是盖孔子实恩之效也。副情于旧馆,不称恩于子,岂以前为士,后为大夫哉?如前为士,士乘二马。如为大夫,大夫乘三马。大夫不可去车徒行,何不截卖两马以为椁,乘其一乎?为士时,乘二马,截一以赙旧馆,今亦何不截其二以副恩,乘一以解不徒行乎?不脱马以赙旧馆,未必乱制。葬子有棺无椁,废礼伤法。孔子重赙旧人之恩,轻废葬子之礼,此礼得于他人,制失亲子也。然则孔子不粥车以为鲤椁,何以解于贪官好仕恐无车?而自云君子杀身以成仁,何难退位以成礼?

子贡问政,子曰:足食,足兵,民信之矣。曰:必不得已而去,于斯三者何先?曰:去兵。曰:必不得已而去,于斯二者何先?曰:去食。自古皆有死,民无信不立。信最重也。

问:使治国无食,民饿,弃礼义。礼义弃,信安所立?《传》曰:仓廪实,知礼节。衣食足,知荣辱。让生于有馀,争生于不足。今言去食,信安得成?春秋之时,战国饥饿,易子而食,㭊骸而炊。口饥不食,不暇顾恩义也。夫父子之恩,信矣,饥饿弃信,以子为食。孔子教子贡去食存信,如何?夫去信存食,虽不欲信,信自生矣。去食存信,虽欲为信,信不立矣。

子适卫,冉子仆。子曰:庶矣哉!曰:既庶矣,又何加焉?曰:富之。曰:既富矣,又何加焉?曰:教之。语冉子先富而后教之,教子贡去食而存信,食与富何别?信与教何异?二子殊教,所尚不同,孔子为国,意何定哉?

蘧伯玉使人于孔子,孔子曰:夫子何为乎?对曰: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。使者出,孔子曰:使乎!使乎!非之也。说《论语》者曰:非之者非其代人谦也。

夫孔子之问使者曰:夫子何为?问所治为,非问操行也。如孔子之问也,使者宜对曰:夫子为某事,治某政,今反言欲寡其过而未能也,何以知其对不失指,孔子非之也?

且实孔子何以非使者?非其代人谦之乎?其非乎对失指也?所非犹有一实,不明其过,而徒云使乎使乎!后世疑惑,不知使者所以为过。韩子曰:书约则弟子辨。孔子之言使乎,何其约也?

或曰:《春秋》之义也,为贤者讳。蘧伯玉贤,故讳其使者。夫欲知其子,视其友。欲知其君,视其所使。伯玉不贤,故所使过也。《春秋》之义,为贤者讳,亦贬纤介之恶。今不非而讳,贬纤介安所施哉?使孔子为伯玉讳,宜默而已。扬言曰:使乎!使乎!时人皆知孔子之非也。出言如此,何益于讳?

佛肸召,子欲往。子路不说,曰: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: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。佛肸以中牟畔,子之往也,如之何?子曰:有是也。不曰坚乎磨而不磷?不曰白乎涅而不淄?吾岂匏瓜也哉?焉能系而不食也?子路引孔子往时所言以非孔子也。

往前孔子出此言,欲令弟子法而行之。子路引之以谏,孔子晓之,不曰前言戏,若非而不可行,而曰有是言者审有,当行之也。不曰坚乎磨而不磷。不曰白乎涅而不淄,孔子言此言者能解子路难乎?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。解之宜:佛肸未为不善,尚犹可入。而曰:坚磨而不磷。白涅而不淄。如孔子之言,有坚白之行者可以入之。君子之行,软而易污邪?何以独不入也?

孔子不饮盗泉之水,曾子不入胜母之闾,避恶去污,不以义,耻辱名也。盗泉胜母有空名,而孔曾耻之。佛肸有恶实,而子欲往。不饮盗泉是,则欲对佛肸非矣。不义而富且贵,于我如浮云。枉道食篡畔之禄,所谓浮云者非也。

或:权时欲行道也。即权时行道。子路难之,当云行道,不言食。有权时以行道,无权时以求食。吾岂匏瓜也哉?焉能系而不食?自比以匏瓜者言人当仕而食禄。我非匏瓜系而不食,非子路也。孔子之言,不解子路之难。子路难孔子,岂孔子不当仕也哉?当择善国而入之也。孔子自比匏瓜,孔子欲安食也。且孔子之言,何其鄙也!何彼仕为食哉?君子不宜言也。匏瓜系而不食,亦系而不仕等也。距子路可云:吾岂匏瓜也哉,系而不仕也?今吾击而不食,孔子之仕,不为行道,徒求食也。

人之仕也,主贪禄也,礼义之言,为行道也。犹人之娶也,主为欲也,礼义之言,为供亲也。仕而直言食,娶可直言欲乎?孔子之言,解情而无依违之意,不假义理之名,是则俗人,非君子也。儒者说孔子周流应聘不济,闵道不行,失孔子情矣。

公山弗扰以费畔,召,子欲往。子路曰:末如也已!何必公山氏之之也?子曰:夫召我者而岂徒哉?如用我,吾其为东周乎?为东周欲行道也。公山佛肸俱畔者行道于公山,求食于佛肸,孔子之言,无定趋也。言无定趋,则行无常务矣。周流不用,岂独有以乎?

阳货欲见之,不见。呼之仕,不仕,何其清也?公山佛肸召之,欲往,何其浊也?公山不扰与阳虎俱畔,执季桓子,二人同恶,呼召礼等,独对公山,不见阳虎,岂公山尚可,阳虎不可乎?

子路难公山之名,孔子宜解以尚及佛肸未甚恶之状也。

《非韩》

韩子之术,明法尚功。贤无益于国不加赏。不肖无害于治不施罚。责功重赏,任刑用诛。故其论儒也,谓之不耕而食,比之于一蠹。论有益与无益也,比之于鹿马。马之似鹿者千金,天下有千金之马,无千金之鹿,鹿无益,马有用也。儒者犹鹿,有用之吏犹马也。

夫韩子知以鹿马喻,不知以冠履譬。使韩子不冠,徒履而朝,吾将听其言也。加冠于首而立于朝,受无益之服,增无益之仕,言与服相违,行与术相反,吾是以非其言而不用其法也。烦劳人体,无益于人身,莫过跪拜。使韩子逢人不拜,见君父不谒,未必有贼于身体也。然须拜谒以尊亲者礼义至重,不可失也。故礼义在身,身未必肥。而礼义去身,身未必瘠而化衰。以谓有益,礼义不如饮食。使韩子赐食君父之前,不拜而用,肯为之乎?夫拜谒礼义之效,非益身之实也,然而韩子终不失者不废礼义以苟益也。夫儒生礼义也,耕战饮食也。贵耕战而贱儒生,是弃礼义求饮食也。使礼义废,纲纪败,上下乱而阴阳缪,水旱失时,五谷不登,万民饥死,农不得耕,士不得战也。

子贡去告朔之饩羊,孔子曰:赐也!尔爱其羊,我爱其礼。子贡恶费羊,孔子重废礼也。故以旧防为无益而去之,必有水灾。以旧礼为无补而去之,必有乱患。儒者之在世,礼义之旧防也,有之无益,无之有损。庠序之设,自古有之,重本尊始,故立官置吏。官不可废,道不可弃。儒生道官之吏也,以为无益而废之,是弃道也。夫道无成效于人,成效者须道而成。然足蹈路而行,所蹈之路,须不蹈者。身须手足而动,待不动者。故事或无益,而益者须之。无效,而效者待之。儒生耕战所须待也,弃而不存,如何也?

韩子非儒,谓之无益有损,盖谓俗儒无行操,举措不重礼,以儒名而俗行,以实学而伪说,贪官尊荣,故不足贵。夫志洁行显,不徇爵禄,去卿相之位若脱躧者居位治职,功虽不立,此礼义为业者也。国之所以存者礼义也。民无礼义,倾国危主。今儒者之操,重礼爱义,率无礼之士,激无义之人,人民为善,爱其主上,此亦有益也。闻伯夷风者贪夫廉,懦夫有立志。闻柳下惠风者薄夫敦,鄙夫宽。此上化也,非人所见。

叚干木阖门不出,魏文敬之,表式其闾,秦军闻之,卒不攻魏。使魏无干木,秦兵入境,境土危亡。秦强国也,兵无不胜。兵加于魏,魏国必破,三军兵顿,流血千里。今魏文式阖门之士,郄强秦之兵,全魏国之境,济三军之众,功莫大焉,赏莫先焉。

齐有高节之士曰狂谲华士。二人昆弟也,义不降志,不仕非其主。太公封于齐,以此二子解沮齐众,开不为上用之路,同时诛之。韩子善之,以为二子无益而有损也。

夫狂谲华士,叚干木之类也,太公诛之,无所郄到。魏文侯式之,郄强秦而全魏,功孰大者?使韩子善干木阖门高节,魏文式之是也,狂谲华士之操,干木之节也,善太公诛之,非也。使韩子非干木之行,下魏文之式,则干木以此行而有益,魏文用式之道为有功,是韩子不赏功尊有益也。

论者或曰:魏文式叚干木之闾,秦兵为之不至,非法度之功。一功特然,不可常行,虽全国有益,非所贵也。夫法度之功者谓何等也?养三军之士,明赏罚之命,严刑峻法,富国强兵,此法度也。桉秦之强,肯为此乎?六国之亡,皆灭于秦兵。六国之兵非不锐,士众之力非不劲也,然而不胜,至于破亡者强弱不敌,众寡不同,虽明法度,其何益哉?使童子变孟贲之意,孟贲怒之,童子操刃,与孟贲战,童子必不胜,力不如也。孟贲怒,而童子修礼尽敬,孟贲不忍犯也。秦之与魏,孟贲之与童子也。魏有法度,秦必不畏,犹童子操刃,孟贲不避也。其尊士式贤者之闾,非徒童子修礼尽敬也。夫力少则修德,兵强则奋威。秦以兵强,威无不胜。却军还众,不犯魏境者贤干木之操,高魏文之礼也。夫敬贤弱国之法度,力少之强助也。谓之非法度之功,如何?

高皇帝议欲废太子,吕后患之,即召张子房而取策。子房教以敬迎四皓而厚礼之。高祖见之,心消意沮,太子遂安。使韩子为吕后议,进不过强谏,退不过劲力,以此自安,取诛之道也,岂徒易哉?夫太子敬厚四皓,以消高帝之议,犹魏文式叚干木之闾,郄强秦之兵也。

治国之道,所养有二:一曰养德,二曰养力。养德者养名高之人,以示能敬贤。养力者养气力之士,以明能用兵。此所谓文武张设,德力且足者也。事或可以德怀,或可以力摧。外以德自立,内以力自备,慕德者不战而服,犯德者畏兵而郄。徐偃王修行仁义,陆地朝者三十二国,强楚闻之,举兵而灭之。此有德守,无力备者也。夫德不可独任以治国,力不可直任以御敌也。韩子之术不养德,偃王之操不任力,二者偏驳,各有不足。偃王有无力之祸,知韩子必有无德之患。

凡人禀性也,清浊贪廉,各有操行,犹草木异质,不可复变易也。狂谲华士不仕于齐,犹叚干木不仕于魏矣。性行清廉,不贪富贵,非时疾世,义不苟仕,虽不诛此人,此人行不可随也。太公诛之,韩子是之,是谓人无性行,草木无质也。太公诛二子,使齐有二子之类,必不为二子见诛之故,不清其身。使无二子之类,虽养之,终无其化。尧不诛许由,唐民不皆樔处。武王不诛伯夷,周民不皆隐饿。魏文侯式叚干木之闾,魏国不皆阖门。由此言之,太公不诛二子,齐国亦不皆不仕。何则?清廉之行人所不能为也。夫人所不能为,养使为之,不能使劝。人所能为,诛以禁之,不能使止。然则太公诛二子,无益于化,空杀无辜之民。赏无功,杀无辜,韩子所非也。太公杀无辜,韩子是之,以韩子之术杀无辜也。

夫执不仕者未必有正罪也,太公诛之。如出仕未有功,太公肯赏之乎?赏须功而加,罚待罪而施。使太公不赏出仕未有功之人,则其诛不仕未有罪之民,非也,而韩子是之,失误之言也。且不仕之民,性廉寡欲。好仕之民,性贪多利。利欲不存于心,则视爵禄犹粪土矣。廉则约省无极,贪则奢泰不止。奢泰不止,则其所欲,不避其主。桉古篡畔之臣,希清白廉洁之人。贪,故能立功。憍,故能轻生。积功以取大赏,奢泰以贪主位。太公遗此法而去,故齐有陈氏劫杀之患。太公之术,致劫杀之法也。韩子善之,是韩子之术亦危亡也。

周公闻太公诛二子,非而不是,然而身执贽以下白屋之士。白屋之士,二子之类也。周公礼之,太公诛之,二子之操,孰为是者?宋人有御马者不进,拔剑刭而弃之于沟中。又驾一马,马又不进,又刭而弃之于沟。若是者三。以此威马,至矣,然非王良之法也。王良登车,马无罢驽。尧舜治世,民无狂悖。王良驯马之心,尧舜顺民之意。人同性,马殊类也。王良能调殊类之马,太公不能率同性之士。然则周公之所下白屋,王良之驯马也。太公之诛二子,宋人之刭马也。举王良之法与宋人之操,使韩子平之,韩子必是王良而非宋人矣。王良全马,宋人贼马也。马之贼,则不若其全。然则,民之死,不若其生。使韩子非王良,自同于宋人,贼善人矣。如非宋人,宋人之术与太公同,非宋人,是太公,韩子好恶无定矣。

治国犹治身也。治一身,省恩德之行,多伤害之操,则交党踈绝,耻辱至身。推治身以况治国,治国之道,当任德也。韩子任刑,独以治世,是则治身之人,任伤害也。

韩子岂不知任德之为善哉?以为世衰事变,民心靡薄,故作法术,专意于刑也。夫世不乏于德,犹岁不绝于春也。谓世衰难以德治,可谓岁乱不可以春生乎?人君治一国,犹天地生万物。天地不为乱岁去春,人君不以衰世屏德。孔子曰:斯民也,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。

周穆王之世,可谓衰矣,任刑治政,乱而无功。甫侯谏之,穆王存德,享国久长,功传于世。夫穆王之治,初乱终治,非知昏于前,才妙于后也,前任蚩尤之刑,后用甫侯之言也。夫治人不能舍恩,治国不能废德,治物不能去春,韩子欲独任刑用诛,如何?

鲁缪公问于子思曰:吾闻庞𢵧是子不孝。不孝,其行奚如?子思对曰:君子尊贤以崇德,举善以劝民。若夫过行,是细人之所识也,臣不知也。子思出,子服厉伯见。君问庞𢵧是子。子服厉伯对以其过,皆君子所未曾闻。自是之后,君贵子思而贱子服厉伯。韩子闻之,以非缪公,以为明君求奸而诛之,子思不以奸闻,而厉伯以奸对,厉伯宜贵,子思宜贱。今缪公贵子思,贱厉伯,失贵贱之宜,故非之也。

夫韩子所尚者法度也。人为善,法度赏之。恶,法度罚之。虽不闻善恶于外,善恶有所制矣。夫闻恶不可以行罚,犹闻善不可以行赏也。非人不举奸者非韩子之术也。使韩子闻善,必将试之,试之有功,乃肯赏之。夫闻善不辄加赏,虚言未必可信也。若此,闻善与不闻,无以异也。夫闻善不辄赏,则闻恶不辄罚矣。闻善必试之,闻恶必考之,试有功乃加赏,考有验乃加罚。虚闻空见,实试未立,赏罚未加。赏罚未加,善恶未定。未定之事,须术乃立,则欲耳闻之,非也。

郑子产晨出,过东匠之宫,闻妇人之哭也,抚其仆之手而听之。有间,使吏执而问之,手杀其夫者也。翼日,其仆问曰:夫子何以知之?子产曰:其声不恸。凡人于其所亲爱也,知病而忧,临死而惧,已死而哀。今哭夫已死,不哀而惧,是以知其有奸也。韩子闻而非之曰:子产不亦多事乎?奸必待耳目之所及而后知之,则郑国之得奸寡矣。不任典城之吏,察参伍之正,不明度量,待尽聪明劳知虑而以知奸,不亦无术乎?

韩子之非子产,是也。其非缪公,非也。夫妇人之不哀,犹庞扪子不孝也。非子产持耳目以知奸,独欲缪公须问以定邪。子产不任典城之吏,而以耳定实。缪公亦不任吏,而以口问立诚。夫耳闻口问,一实也,俱不任吏,皆不参伍。厉伯之对不可以立实,犹妇人之哭不可以定诚矣。不可定诚,使吏执而问之。不可以立实,不使吏考,独信厉伯口,以罪不考之奸,如何?

韩子曰:子思不以过闻,缪公贵之。子服厉伯以奸闻,缪公贱之,人情皆喜贵而恶贱,故季氏之乱成而不上闻,此鲁君之所以劫也。夫鲁君所以劫者以不明法度邪?以不早闻奸也?夫法度明,虽不闻奸,奸无由生。法度不明,虽日求奸,决其源,鄣之以掌也。御者无衔,见马且犇,无以制也。使王良持辔,马无欲犇之心,御之有数也。今不言鲁君无术,而曰不闻奸。不言审法度,而曰不通下情,韩子之非缪公也,与术意而相违矣。

庞扪是子不孝,子思不言,缪公贵之。韩子非之,以为明君求善而赏之,求奸而诛之。夫不孝之人,下愚之才也。下愚无礼,顺情从欲,与鸟兽同。谓之恶,可也。谓奸,非也。奸人外善内恶,色厉内荏,作为操止,像类贤行,以取升进,容媚于上,安肯作不孝,着身为恶,以取弃殉之咎乎?庞扪是子可谓不孝,不可谓奸。韩子谓之奸,失奸之实矣。

韩子曰:布帛寻常,庸人不择。烁金百镒,盗跖不搏。以此言之,法明,民不敢犯也。设明法于邦,有盗贼之心,不敢犯矣,不测之者不敢发矣。奸心藏于胸中,不敢以犯罪法,罪法恐之也。明法恐之,则不须考奸求邪于下矣。使法峻,民无奸者。使法不峻,民多为奸。而不言明王之严刑峻法,而云求奸而诛之。言求奸,是法不峻,民或犯之也。世不专意于明法,而专心求奸,韩子之言,与法相违。

人之释沟渠也,知者必溺身。不塞沟渠而缮船楫者知水之性不可阏,其势必溺人也。臣子之性欲奸君父,犹水之性溺人也,不教所以防奸,而非其不闻知,是犹不备水之具,而徒欲早知水之溺人也。溺于水,不责水而咎己者己失防备也。然则人君劫于臣,己失法也。备溺不阏水源,防劫不求臣奸,韩子所宜用教己也。水之性胜火,如裹之以釜,水煎而不得胜,必矣。夫君犹火也,臣犹水也,法度釜也,火不求水之奸,君亦不宜求臣之罪也。

《刺孟》

孟子见梁惠王。王曰:叟!不远千里而来,将何以利吾国乎?孟子曰:仁义而已,何必曰利?

夫利有二:有货财之利,有安吉之利。惠王曰:何以利吾国?何以知不欲安吉之利,而孟子径难以货财之利也?《易》曰:利见大人。利涉大川。干,元亨利贞。《尚书》曰:黎民亦尚有利哉?皆安吉之利也。行仁义得安吉之利。孟子不且语问惠王:何谓利吾国?惠王言货财之利,乃可荅若设。令惠王之问未知何趣?孟子径荅以货财之利。如惠王实问货财,孟子无以验效也。如问安吉之利,而孟子荅以货财之利,失对上之指,违道理之实也。

齐王问时子: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,养弟子以万锺,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。子盍为我言之?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。孟子曰: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?如使予欲富,辞十万而受万,是为欲富乎?

夫孟子辞十万,失谦让之理也。夫富贵者人之所欲也,不以其道得之,不居也。故君子之于爵禄也,有所辞,有所不辞。岂以己不贪富贵之故,而以距逆宜当受之赐乎?

陈臻问曰:于齐,王馈兼金一百镒而不受。于宋,归七十镒而受。于薛,归五十镒而受取。前日之不受是,则今受之非也。今日之受是,则前日之不受非也。夫君子必居一于此矣。

孟子曰:皆是也。当在宋也,予将有远行,行者必以賮,辞曰:归賮。予何为不受?当在薛也,予有戒心,辞曰:闻戒,故为兵戒归之备乎!予何为不受?若于齐,则未有处也。无处而归之,是货之也,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?

夫金归,或受或不受,皆有故,非受之时己贪,当不受之时己不贪也。金有受不受之义,而室亦宜有受不受之理。今不曰己无功,若已致仕受室非理,而曰己不贪富,引前辞十万以况后万。前当受十万之多,安得辞之?彭更问曰:后车数十乘,从者数百人,以传食于诸侯,不亦泰乎?孟子曰:非其道,则一箪食而不可受于人。如其道,则舜受尧之天下,不以为泰。受尧天下,孰与十万?舜不辞天下者是其道也。今不曰受十万非其道,而曰己不贪富贵,失谦让也,安可以为戒乎?

沉同以其私问曰:燕可伐与?孟子曰:可。子哙不得与人燕,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。有士于此,而子悦之,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子之爵禄。夫士也,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,则可乎?何以异于是?

齐人伐燕。或问曰:劝齐伐燕,有诸?曰:未也。沉同曰:燕可伐与?吾应之曰:可!彼然而伐之。如曰:孰可以伐之?则应之曰:为天吏则可以伐之。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:人可杀与?则将应之曰:可!彼如曰:孰可以杀之?则应之曰:为士师则可以杀之。今以燕伐燕,何为劝之也?

夫或问孟子劝王伐燕,不诚是乎?沉同问燕可伐与?此挟私意欲自伐之也。知其意慊于是,宜曰:燕虽可伐,须为天吏,乃可以伐之。沉同意绝,则无伐燕之计矣。不知有此私意而径应之,不省其语,是不知言也。公孙丑问曰:敢问夫子恶乎长?孟子曰:我知言。又问:何谓知言?曰:诐辞知其所蔽,淫辞知其所陷,邪辞知其所离,遁辞知其所穷。生于其心,害于其政。发于其政,害于其事。虽圣人复起,必从吾言矣。孟子知言者也,又知言之所起之祸,其极所致之福。见彼之问,则知其措辞所欲之矣,知其所之,则知其极所当害矣。

孟子有云:民举安,王庶几改诸!予日望之。孟子所去之王,岂前所不朝之王哉?而是,何其前轻之疾,而后重之甚也?如非是前王,则不去,而于后去之,是后王不肖甚于前,而去,三日宿,于前不甚,不朝而宿于景丑氏。何孟子之操,前后不同?所以为王,终始不一也?

且孟子在鲁,鲁平公欲见之。嬖人臧仓毁孟子,止平公。乐正子以告。曰:行,或使之。止,或尼之。行止,非人所能也。予之不遇鲁侯,天也。前不遇于鲁,后不遇于齐,无以异也。前归之天,今则归之于王,孟子论称,竟何定哉?夫不行于齐,王不用,则若臧仓之徒毁谗之也,此亦止或尼之也。皆天命不遇,非人所能也。去,何以不径行,而留三宿乎?天命不当遇于齐,王不用其言,天岂为三日之间,易命使之遇乎?在鲁则归之于天,绝意无冀。在齐则归之于王,庶几有望。夫如是,不遇之议,一在人也。或曰:初去,未可以定天命也。冀三日之间,王复追之,天命或时在三日之间,故可也。夫言如是,齐王初使之去者非天命乎?如使天命在三日之间,鲁平公比三日,亦时弃臧仓之议,更用乐正子之言,往见孟子。孟子归之于天,何其早乎?如三日之间,公见孟子,孟子奈前言何乎?

孟子去齐,充虞涂问曰:夫子若不豫色然。前日,虞闻诸夫子曰:君子不怨天,不尤人。曰:彼一时也,此一时也。五百年必有王者兴,其间必有名世者矣。由周以来,七百有馀岁矣。以其数则过矣,以其时考之,则可矣。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乎?如欲平治天下,当今之世,舍我而谁也?吾何为不豫哉?

夫孟子言五百年有王者兴,何以见乎?帝喾王者而尧又王天下。尧传于舜,舜又王天下。舜传于禹,禹又王天下。四圣之王天下也。继踵而兴。禹至汤且千岁。汤至周亦然。始于文王,而卒传于武王。武王崩,成王周公共治天下。由周至孟子之时,又七百岁而无王者。五百岁必有王者之验,在何世乎?云五百岁必有王者谁所言乎?论不实事考验,信浮淫之语,不遇去齐,有不豫之色,非孟子之贤效,与俗儒无殊之验也。

五百年者以为天出圣期也。又言以天未欲平治天下也,其意以为天欲平治天下,当以五百年之间生圣王也。如孟子之言,是谓天故生圣人也。然则五百岁者天生圣人之期乎?如是其期,天何不生圣?圣王非其期故不生,孟子犹信之,孟子不知天也。

自周已来,七百馀岁矣。以其数则过矣,以其时考之,则可矣。何谓数过?何谓可乎?数则时,时则数矣。数过过五百年也。从周到今,七百馀岁,逾二百岁矣。设或王者生失时矣,又言时可,何谓也?

云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又言其间必有名世,与王者同乎?异也?如同,为再言之?如异,名世者谓何等也?谓孔子之徒,孟子之辈,教授后生,觉悟顽愚乎?已有孔子,己又以生矣。如谓圣臣乎?当与圣同时,圣王出,圣臣见矣。言五百年而已,何为言其间?如不谓五百年时,谓其中间乎?是谓二三百年之时也,圣不与五百年时圣王相得。夫如是,孟子言其间必有名世者竟谓谁也?

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。如欲治天下,舍予而谁也?言若此者不自谓当为王者有王者若为王臣矣。为王者臣,皆天也。己命不当平治天下,不浩然安之于齐,怀恨有不豫之色,失之矣。

彭更问曰:士无事而食,可乎?孟子曰:不通功易事,以羡补不足,则农有馀粟,女有馀布。子如通之,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。于此有人焉,入则孝,出则悌,守先王之道,以待后世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。子何尊梓匠轮舆,而轻为仁义者哉?曰:梓匠轮舆,其志将以求食也。君子之为道也,其志亦将以求食与?孟子曰:子何以其志为哉?其有功于子,可食而食之矣。且子食志乎?食功乎?曰:食志。曰:有人于此,毁瓦画墁,其志将以求食也,则子食之乎?曰:否。曰:然则子非食志,食功也。

夫孟子引毁瓦画墁者欲以诘彭更之言也。知毁瓦画墁无功而有志,彭更必不食也。虽然,引毁瓦画墁,非所以诘彭更也。何则?诸志欲求食者毁瓦画墁者不在其中。不在其中,则难以诘人矣。夫人无故毁瓦画墁,此不痴狂则遨戏也。痴狂人之,志不求食。遨戏之人,亦不求食。求食者皆多人所不得利之事,以作此鬻卖于市,得贾以归,乃得食焉。今毁瓦画墁,无利于人,何志之有?有知之人,知其无利,固不为也。无知之人,与痴狂比,固无其志。夫毁瓦画墁,犹比童子击壤于涂,何以异哉?击壤于涂者其志亦欲求食乎?此尚童子,未有志也。巨人博戏,亦画墁之类也。博戏之人,其志复求食乎?博戏者尚有相夺钱财,钱财众多,己亦得食,或时有志。夫投石超距,亦画墁之类也。投石超距之人,其志有求食者乎?然则孟子之诘彭更也,未为尽之也。如彭更以孟子之言,可谓御人以口给矣。

匡章子曰:陈仲子岂不诚廉士乎?居于于陵,三日不食,耳无闻,目无见也。井上有李,螬食实者过半,扶服往,将食之。三咽,然后耳有闻目有见也。孟子曰:于齐国之士,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!虽然,仲子恶能廉?充仲子之操,则蚓而后可者也。夫蚓上食藁壤,下饮黄泉。仲子之所居室,伯夷之所筑与?抑亦盗跖之所筑与?所食之粟,伯夷之所树与?抑亦盗跖之所树与?是未可知也。曰:是何伤哉?彼身织屦,妻辟纑,以易之也。曰:仲子齐之世家,兄戴,盖禄万锺。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,而不食也。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,而弗居也。辟兄离母,处于于陵。他日归,则有馈其兄生鹅者也,己频蹙曰:恶用是鶂鶂者为哉?他日,其母杀是鹅也,与之食之。其兄自外至,曰:是鶂鶂之肉也。出而吐之。以母则不食,以妻则食之。以兄之室则不居,以于陵则居之。是尚能为充其类也乎?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。

夫孟子之非仲子也,不得仲子之短矣。仲子之怪鹅如吐之者岂为在母不食乎?乃先谴鹅曰:恶用鶂鶂者为哉?他日,其母杀以食之,其兄曰:是鶂鶂之肉。仲子耻负前言,即吐而出之。而兄不告,则不吐。不吐,则是食于母也。谓之在母则不食,失其意矣。使仲子执不食于母,鹅膳至,不当食也。今既食之,知其为鹅,怪而吐之,故仲子之吐鹅也,耻食不合己志之物也,非负亲亲之恩,而欲勿母食也。

又仲子恶能廉?充仲子之性,则蚓而后可者也。夫蚓上食藁壤,下饮黄泉。是谓蚓为至廉也,仲子如蚓,乃为廉洁耳。今所居之宅,伯夷之所筑,所食之粟,伯夷之所树,仲子居而食之,于廉洁可也。或时食盗跖之所树粟,居盗跖之所筑室,污廉洁之行矣。用此非仲子,亦复失之。室因人故,粟以屦纑易之,正使盗之所树筑,己不闻知。今兄之不义,有其操矣。操见于众,昭晳议论,故避于陵,不处其宅,织屦辟纑,不食其禄也。而欲使仲子处于陵之地,避若兄之宅,吐若兄之禄,耳闻目见,昭晳不疑,仲子不处不食,明矣。今于陵之宅,不见筑者为谁。粟,不知树者为谁,何得成室而居之?得成粟而食之?孟子非之,是为太备矣。

仲子所居,或时盗之所筑,仲子不知而居之,谓之不充其操,唯蚓然后可者也。夫盗室之地中,亦有蚓焉,食盗宅中之藁壤,饮盗宅中之黄泉,蚓恶能为可乎?在仲子之操,满孟子之议,鱼然后乃可。夫鱼处江海之中,食江海之土,海非盗所凿,土非盗所聚也。

然则仲子有大非,孟子非之,不能得也。夫仲子之去母辟兄,与妻独处于陵,以兄之宅为不义之宅,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,故不处不食,廉洁之至也,然则其徙于陵归候母也,宜自赍食而行。鹅膳之进也,必与饭俱。母之所为饭者兄之禄也,母不自有私粟以食仲子,明矣。仲子食兄禄也。伯夷不食周粟,饿死于首阳之下,岂一食周粟而以污其洁行哉?仲子之操,近不若伯夷,而孟子谓之若蚓乃可,失仲子之操所当比矣。

孟子曰:莫非天命也,顺受其正。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。尽其道而死者为正命也。桎梏而死者非正命也。

夫孟子之言,是谓人无触值之命也。顺操行者得正命,妄行苟为得非正,是天命于操行也。夫子不王,颜渊早夭,子夏失明,伯牛为疠,四者行不顺与?何以不受正命?比干剖,子胥烹,子路葅,天下极戮,非徒桎梏也。必以桎梏效非正命,则比干子胥行不顺也。人禀性命,或当压溺兵烧,虽或慎操修行,其何益哉?窦广国与百人俱卧积炭之下,炭崩,百人皆死,广国独济,命当封侯也。积炭与岩墙何以异?命不压,虽岩崩,有广国之命者犹将脱免。行,或使之。止,或尼之。命当压,犹或使之立于墙下。孔甲所入主人子之,天命当贱,虽载入宫,犹为守者。不立岩墙之下,与孔甲载子入宫,同一实也。

《谈天》

儒书言:共工与颛顼争为天子,不胜,怒而触不周之山,使天柱折,地维绝。女娲销炼五色石以补苍天,断鳌足以立四极。天不足西北,故日月移焉。地不足东南,故百川注焉。此久远之文,世间是之言也。文雅之人,怪而无以非,若非而无以夺,又恐其实然,不敢正议。以天道人事论之,殆虚言也。

与人争为天子,不胜,怒触不周之山,使天柱折,地维绝,有力如此,天下无敌。以此之力,与三军战,则士卒蝼蚁也,兵革毫芒也,安得不胜之恨,怒触不周之山乎?且坚重莫如山,以万人之力,共推小山,不能动也。如不周之山大山也。使是天柱乎?折之固难。使非柱乎?触不周山而使天柱折,是亦复难。信,颛顼与之争,举天下之兵,悉海内之众,不能当也,何不胜之有?

且夫天者气邪?体也?如气乎,云烟无异,安得柱而折之?女娲以石补之,是体也。如审然,天乃玉石之类也。石之质重,千里一柱,不能胜也。如五岳之巅,不能上极天乃为柱,如触不周,上极天乎?不周为共工所折,当此之时,天毁坏也。如审毁坏,何用举之?断鳌之足,以立四极。说者曰:鳌古之大兽也,四足长大,故断其足,以立四极。夫不周山也,鳌兽也。夫天本以山为柱,共工折之,代以兽足,骨有腐朽,何能立之久?且鳌足可以柱天,体必长大,不容于天地,女娲虽圣,何能杀之?如能杀之,杀之何用?足可以柱天,则皮革如铁石,刀剑矛戟不能刺之,强弩利矢不能胜射也。

察当今天去地甚高,古天与今无异。当共工缺天之时,天非坠于地也。女娲人也,人虽长,无及天者夫其补天之时,何登缘阶据而得治之?岂古之天,若屋庑之形,去人不远,故共工得败之,女娲得补之乎?如审然者女娲多前,齿为人者人皇最先。人皇之时,天如盖乎?

说《易》者曰:元气未分,浑沌为一。儒书又言:溟涬蒙澒,气未分之类也。及其分离,清者为天,浊者为地。如说《易》之家儒书之言,天地始分,形体尚小,相去近也。近则或枕于不周之山,共工得折之,女娲得补之也。

含气之类,无有不长。天地含气之自然也,从始立以来,年岁甚多,则天地相去,广狭远近,不可复计。儒书之言,殆有所见。然其言触不周山而折天柱绝地维,消炼五石补苍天,断鳌之足以立四极,犹为虚也。何则?山虽动,共工之力不能折也。岂天地始分之时,山小而人反大乎?何以能触而折之?以五色石补天,尚可谓五石若药石治病之状。至其断鳌之足以立四极,难论言也。从女娲以来,久矣,四极之立自若,鳌之足乎?

邹衍之书,言天下有九州,《禹贡》之上,所谓九州也。《禹贡》九州,所谓一州也。若《禹贡》以上者九焉。《禹贡》九州,方今天下九州也,在东南隅,名曰赤县神州。复更有八州,每一州者四海环之,名曰裨海。九州之外,更有瀛海。此言诡异,闻者惊骇,然亦不能实然否,相随观读讽述以谈。故虚实之事,并传世间,真伪不别也。世人惑焉,是以难论。

桉邹子之知不过禹。禹之治洪水,以益为佐。禹主治水,益之记物。极天之广,穷地之长,辨四海之外,竟四山之表,三十五国之地,鸟兽草木,金石水土,莫不毕载,不言复有九州。淮南王刘安,召术士伍被左吴之辈,充满宫殿,作道术之书,论天下之事。《地形》之篇,道异类之物,外国之怪,列三十五国之异,不言更有九州。邹子行地不若禹益,闻见不过被吴,才非圣人,事非天授,安得此言?桉禹之《山经》,淮南之《地形》,以察邹子之书,虚妄之言也。

太史公曰:《禹本纪》言:河山昆仑,其高三千五百馀里,日月所于辟隐为光明也。其上有玉泉华池。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,穷河源,恶睹《本纪》所谓昆仑者乎?故言九州山川,《尚书》近之矣。至《禹本纪》《山经》所有怪物,余不敢言也。夫弗敢言者谓之虚也。昆仑之高,玉泉华池,世所共闻,张骞亲行无其实。桉《禹贡》,九州山川怪奇之物金玉之珍莫不悉载,不言昆仑山上有玉泉华池。桉太史公之言,《山经》《禹纪》,虚妄之言。

凡事难知,是非难测。极为天中,方今天下在禹极之南,则天极北,必高多民。《禹贡》:东渐于海,西被于流沙。此则天地之极际也。日刺径千里,今从东海之上,会稽鄞𨟊,则察日之初出径二尺,尚远之验也。远则东方之地尚多。东方之地尚多,则天极之北,天地广长,不复訾矣。夫如是,邹衍之言未可非,《禹纪》《山海》《淮南地形》未可信也。

邹衍曰:方今天下,在地东南,名赤县神州。天极为天中,如方今天下,在地东南,视极当在西北。今正在北,方今天下在极南也。以极言之,不在东南,邹衍之言非也。如在东南,近日所出,日如出时,其光宜大。今从东海上察日,及从流沙之地视日,小大同也。相去万里,小大不变,方今天下,得地之广,少矣。

雒阳九州之中也。从雒阳北顾,极正在北。东海之上,去雒阳三千里,视极亦在北。推此以度,从流沙之地视极,亦必复在北焉。东海流沙,九州东西之际也,相去万里,视极犹在北者地小居狭,未能辟离极也。日南之郡,去雒且万里,徙民还者问之,言日中之时,所居之地,未能在日南也。度之复南万里,日在日之南。是则去雒阳二万里,乃为日南也。今从雒地察日之去远近,非与极同也,极为远也。今欲北行三万里,未能至极下也。假令之至,是则名为距极下也。以至日南五万里,极北亦五万里也。极北亦五万里,极东西亦皆五万里焉。东西十万,南北十万,相承百万里。邹衍之言:天地之间,有若天下者九。桉周时九州,东西五千里,南北亦五千里。五五二十五,一州者二万五千里。天下若此九之,乘二万五千里,二十二万五千里。如邹衍之书,若谓之多,计度验实,反为少焉。

儒者曰:天气也,故其去人不远。人有是非,阴为德害,天辄知之,又辄应之,近人之效也。如实论之,天体,非气也。人生于天,何嫌天无气?犹有体在上,与人相远。秘《传》或言:天之离天下,六万馀里。数家计之,三百六十五度一周天。下有周度,高有里数。如天审气,气如云烟,安得里度?又以二十八宿效之,二十八宿为日月舍,犹地有邮亭为长吏廨矣。邮亭着地,亦如星舍着天也。桉《附书》者天有形体,所据不虚。犹此考之,则无恍惚,明矣。

《说日》

儒者曰:日朝见,出阴中。暮不见,入阴中。阴气晦冥,故没不见。如实论之,不出入阴中。何以效之?夫夜阴也,气亦晦冥。或夜举火者光不灭焉。夜之阴北方之阴也,朝出日入所举之火也。火夜举,光不灭。日暮入,独不见,非气验也。夫观冬日之出入,朝出东南,暮入西南。东南西南非阴,何故谓之出入阴中?且夫星小犹见,日大反灭,世儒之论,竟虚妄也。

儒者曰:冬日短,夏日长,亦复以阴阳。夏时阳气多,阴气少,阳气光明,与日同耀,故日出辄无鄣蔽。冬阴气晦冥,掩日之光,日虽出,犹隐不见,故冬日日短,阴多阳少,与夏相反。如实论之,日之长短,不以阴阳。何以验之?复以北方之星,北方之阴,日之阴也。北方之阴,不蔽星光。冬日之阴,何故犹灭日明?由此言之,以阴阳说者失其实矣。

实者夏时日在东井,冬时日在牵牛。牵牛去极远,故日道短。东井近极,故日道长。夏北至东井,冬南至牵牛,故冬夏节极,皆谓之至。春秋未至,故谓之分。

或曰:夏时阳气盛,阳气在南方,故天举而高。冬时阳气衰,天抑而下。高则日道多,故日长。下则日道少,故日短也。日阳气盛,天南方举而日道长。月亦当复长。桉夏日长之时,日出东北,而月出东南。冬日短之时,日出东南,月出东北。如夏时天举南方,日月当俱出东北,冬时天复下,日月亦当俱出东南。由此言之,夏时天不举南方,冬时天不抑下也。然则夏日之长也,其所出之星在北方也。冬日之短也,其所出之星在南方也。

问曰:当夏五月日长之时在东井,东井近极,故日道长。今桉察五月之时,日出于寅,入于戍。日道长,去人远,何以得见其出于寅入于戍乎?日东井之时,去人极近。夫东井近极,若极旋转,人常见之矣。使东井在极旁侧,得无夜常为昼乎?日昼行十六分,人常见之,不复出入焉。

儒者或曰:日月有九道,故曰:日行有近远,昼夜有长短也。夫复五月之时,昼十一分,夜五分。六月,昼十分,夜六分。从六月往至十一月,月减一分。此则日行,月从一分道也。岁,日行天十六道也,岂徒九道?

或曰:天高南方,下北方。日出高,故见。入下,故不见。天之居若倚盖矣,故极在人之北,是其效也。极其天下之中,今在人北,其若倚盖,明矣。日明既以倚盖喻,当若盖之形也。极星在上之北,若盖之葆矣。其下之南,有若盖之茎者正何所乎?夫取盖倚于地不能运。立而树之,然后能转。今天运转,其北际不着地者触碍何以能行?由此言之,天不若倚盖之状,日之出入不随天高下,明矣。

或曰:天北际下地中,日随天而入地,地密鄣隐,故人不见。然天地夫妇也,合为一体。天在地中,地与天合,天地并气,故能生物。北方阴也,合体并气,故居北方。天运行于地中乎?不则,北方之地低下而不平也?如审运行地中,凿地丈,转见水源,天行地中,出入水中乎?如北方低下不平,是则九川北注,不得盈满也。

实者天不在地中,日亦不随天隐,天平正,与地无异。然而日出上日入下者随天转运,视天若覆盆之状,故视日上下然,似若出入地中矣。然则日之出近也,其入远,不复见,故谓之入。运见于东方,近故谓之出。何以验之?系明月之珠于车盖之橑,转而旋之,明月之珠旋邪?人望不过十里,天地合矣。远非合也。今视日入,非入也,亦远也。当日入西方之时,其下民亦将谓之日中。从日入之下,东望今之天下,或时亦天地合。如是,方天下在南方也,故日出于东方,入于。北方之地,日出北方,入于南方。各于近者为出,远者为入。实者不入,远矣。临大泽之滨,望四边之际与天属。其实不属,远若属矣。日以远为入,泽以远为属,其实一也。泽际有陆,人望而不见。陆在,察之若望。日亦在,视之若入,皆远之故也。太山之高,参天入云,去之百里,不见埵块。夫去百里不见太山,况日去人以万里数乎?太山之验,则既明矣。试使一人把大炬火夜行于道,平易无险,去人不一里,火光灭矣。非灭也,远也。今日西转不复见者非入也。

问曰:天平正,与地无异。今仰视天,观日月之行,天高南方下北方,何也?曰:方今天下在东南之上,视天若高。日月道在人之南,今天下在日月道下,故观日月之行,若高南下北也。何以验之?即天高南方,之星亦当高。今视南方之星低下,天复低南方乎?夫视天之居,近者则高,远则下焉。极北方之民以为高,南方为下。极东极西,亦如此焉。皆以近者为高,远者为下。从北塞下,近仰视斗极,且在人上。匈奴之北,地之边陲,北上视天,天复高北下南,日月之道,亦在其上。立太山之上,太山高。去下十里,太山下。夫天之高下,犹人之察太山也。平正,四方中央高下皆同。今望天之四边若下者非也,远也。非徒下,若合矣。

儒者或以旦暮日出入为近,日中为远。或以日中为近,日出入为远。其以日出入为近,日中为远者见日出入时大,日中时小也。察物,近则大,远则小,故日出入为近,日中为远也。其以日出入为远,日中时为近者见日中时温,日出入时寒也。夫火光近人则温,远人则寒,故以日中为近,日出入为远也。二论各有所见,故是非曲直未有所定。如实论之,日中近而日出入远。何以验之?以植竿于屋下。夫屋高三丈,竿于屋栋之下,正而树之,上扣栋,下抵地,是以屋栋去地三丈。如旁邪倚之,则竿末旁跌,不得扣栋,是为去地过三丈也。日中时,日正在天上,犹竿之正树去地三丈也。日出入,邪在人旁,犹竿之旁跌去地过三丈也。夫如是,日中为近出入为远可知,明矣。试复以屋中堂而坐一人,一人行于屋上。其行中屋之时,正在坐人之上,是为屋上之人与屋下坐人相去三丈矣。如屋上人在东危若西危上,其与屋下坐人相去过三丈矣。日中时,犹人正在屋上矣。其始出与入,犹人在东危与西危也。日中,去人近,故温,日出入,远,故寒。然则日中时日小,其出入时大者日中光明,故小。其出入时光暗,故大。犹昼日察火,光小。夜察之,火光大也。既以火为效,又以星为验,昼日星不见者光耀灭之也,夜无光耀,星乃见。夫日月星之类也。平旦日入光销,故视大也。

儒者论:日旦出扶桑,暮入细柳。扶桑东方地,细柳西方野也。桑柳天地之际,日月常所出入之处。问曰:岁二月八月时,日出正东,日入正西,可谓日出于扶桑,入于细柳。今夏日长之时,日出于东北,入于西北。冬日短之时,日出东南,入于西南。冬与夏,日之出入,在于四隅,扶桑细柳,正在何所乎?所论之言,犹谓春秋,不谓冬与夏也。如实论之,日不出于扶桑入于细柳。何以验之?随天而转,近则见,远则不见。当在扶桑细柳之时,从扶桑细柳之民,谓之日中。之时,从扶桑细柳察之,或时为日出入。若以其上者为中,旁则为旦夕,安得出于扶桑入细柳?

儒者论曰:天左旋,日月之行,不系于天,各自旋转。难之曰:使日月自行,不系于天,日行一度,月行十三度,当日月出时,当进而东旋,何还始西转?系于天,随天四时转行也。其喻若蚁行于磑上,日月行迟,天行疾,天持日月转,故日月实东行而反西旋也。

或问:日月天皆行,行度不同,三者舒疾,验之人物,为以何喻?曰:天日行一周。日行一度二千里,日昼行千里,夜行千里。麒麟昼日亦行千里。然则日行舒疾,与麒麟之步,相似类也。月行十三度,十度二万里,三度六千里,月一旦夜行二万六千里,与晨凫飞相类似也。天行三百六十五度,积凡七十三万里也。其行甚疾,无以为验,当与陶钧之运,弩矢之流,相类似乎?天行已疾,去人高远,视之若迟。盖望远物者动若不动,行若不行。何以验之?乘船江海之中,顺风而驱,近岸则行疾,远岸则行迟。船行一实也,或疾或迟,远近之视使之然也。仰视天之运,不若麒麟负日而驰,皆暮,而日在其前。何则?麒麟近而日远也。远则若迟,近则若疾,六万里之程,难以得运行之实也。

儒者说曰:日行一度,天一日一夜行三百六十五度。天左行,日月右行,与天相迎。问日月之行也,系着于天也。日月附天而行,不直行也。何以言之?《易》曰:日月星辰丽乎天,百果草木丽于土。丽者附也,附天所行,若人附地而圆行,其取喻若蚁行于磑上焉。

问曰:何知不离天直自行也?如日能直自行,当自东行,无为随天而西转也。月行与日同,亦皆附天。何以验之?验之似云。云不附天,常止于所处。使不附天,亦当自止其处。由此言之,日行附天,明矣。问曰:日火也。火在地不行,日在天何以为行?曰:附天之气行,附地之气不行。火附地,地不行,故火不行。难曰:附地之气不行,水何以行?曰:水之行也,东流入海也。西北方高,东南方下,水性归下,犹火性趋高也。使地不高西方,则水亦不东流。难曰:附地之气不行,人附地,何以行?曰:人之行,求有为也。人道有为,故行求。古者质朴,邻国接境,鷄犬之声相闻,终身不相往来焉。难曰:附天之气行,列星亦何以不行?曰:列星着天,天已行也。随天而转,是亦行也。难曰:人道有为故行,天道无为何行?曰:天之行也,施气自然也,施气则物自生,非故施气以生物也。不动,气不施。气不施,物不生,与人行异。日月五星之行,皆施气焉。

儒者曰:日中有三足乌,月中有兔蟾蜍。夫日者天之火也,与地之火无以异也。地火之中无生物,天火之中何故有乌?火中无生物,生物入火中,燋烂而死焉,乌安得立?夫月者水也。水中有生物,非兔蟾蜍也。兔与蟾蜍久在水中,无不死者。日月毁于天,螺蚌汩于渊,同气审矣。所谓兔蟾蜍者岂反螺与蚌邪?且问儒者:乌兔蟾蜍死乎?生也?如死,久在日月,燋枯腐朽。如生,日蚀时既,月晦常尽,乌兔蟾蜍皆何在?夫乌兔蟾蜍,日月气也,若人之腹脏万物之心膂也。月尚可察也。人之察日,无不眩,不能知日审何气,通而见其中有物名曰乌乎?审日不能见乌之形,通而能见其足有三乎?此已非实。且听儒者之言,虫物非一,日中何为有乌?月中何为有兔蟾蜍?

儒者谓日蚀月蚀也。彼见日蚀常于晦朔,晦朔月与日合,故得蚀之。夫春秋之时,日蚀多矣。经曰:某月朔,日有蚀之。日有蚀之者未必月也。知月蚀之,何讳不言月?

说:日蚀之变,阳弱阴强也。人物在世,气力劲强,乃能乘凌。桉月晦光既,朔则如尽,微弱甚矣,安得胜日?夫日之蚀月蚀也。日蚀谓月蚀之,月谁蚀之者?无蚀月也,月自损也。以月论日,亦如日蚀,光自损也。大率四十一二月,日一食。百八十日,月一蚀。蚀之皆有时,非时为变,及其为变,气自然也。日时晦朔,月复为之乎?夫日当实满,以亏为变,必谓有蚀之者山崩地动,蚀者谁也?

或说:日食者月掩之也。日在上,月在下,障于日之形也。日月合相袭,月在上,日在下者不能掩日。日在上,月在日下,障于日,月光掩日光,故谓之食也。障于月也,若阴云蔽日月不见矣。其端合者相食是也。其合相当如袭辟者日既是也。日月合于晦朔,天之常也。日食月掩日光,非也。何以验之?使日月合,月掩日光,其初食崖当与旦复时易处。假令日在东,月在西,月之行疾,东及日,掩日崖,须臾过日而东,西崖初掩之处光当复,东崖未掩者当复食。今察日之食,西崖光缺。其复也,西崖光复,过掩东崖复西崖,谓之合袭相掩障,如何?

儒者谓:日月之体皆至圆。彼从下望见其形,若斗筐之状,状如正圆。不如望远光气,气不圆矣。夫日月不圆,视若圆者人远也。何以验之?夫日者火之精也,月者水之精也。在地,水火不圆。在天,水火何故独圆?日月在天犹五星,五星犹列星,列星不圆,光耀若圆,去人远也。何以明之?春秋之时,星霣宋都,就而视之,石也,不圆。以星不圆,知日月五星亦不圆也。

儒者说日,及工伎之家,皆以日为一。禹贡《山海经》言:日有十。在海外。东方有汤谷,上有扶桑,十日浴沐水中。有大木,九日居下枝,一日居上枝。《淮南书》又言:烛十日。尧时十日竝出,万物焦枯,尧上射十日。以故不竝一日见也。世俗又名甲乙为日,甲至癸凡十日。日之有十,犹星之有五也。通人谈士,归于难知,不肯辨明,是以文二传而不定,世两言而无主。

诚实论之,且无十焉。何以验之?

夫日犹月也,日而有十,月有十二乎?星有五,五行之精,金木水火土各异光色。如日有十,其气必异。今观日光无有异者察其小大,前后若一。如审气异,光色宜殊。如诚同气,宜合为一,无为十也。验日阳遂,火从天来。日者大火也。察火在地,一气也。地无十火,天安得十日?然则所谓十日者殆更自有他物,光质如日之状,居汤谷中水,时缘据扶桑,禹益见之,则纪十日。

数家度日之光,数日之质,剌径千里。假令日出,是扶桑木上之日,扶桑木宜覆万里,乃能受之。何则?一日径千里,十日宜万里也。天之去人,万里馀也。仰察之,日光眩耀。火光盛明,不能堪也。便日出是扶桑木上之日,禹益见之,不能知其为日也。何则?仰察一日,目犹眩耀,况察十日乎?

当禹益见之,若斗筐之状,故名之为日。夫火如斗筐,望六万之形,非就见之即察之体也。由此言之,禹益所见,意似日非日也。天地之间,物气相类,其实非者多。海外西南有珠树焉,察之是珠,然非鱼中之珠也。夫十日之日,犹珠树之珠也,珠树似珠非真珠,十日似日非实日也。淮南见《山海经》,则虚言真人烛十日,妄纪尧时十日竝出。

且日火也,汤谷水也。水火相贼,则十日浴于汤谷,当灭败焉。火燃木,扶桑木也,十日处其上,宜燋枯焉。今浴汤谷而光不灭,登扶桑而枝不燋不枯,与今日出同,不验于五行,故知十日非真日也。且禹益见十日之时,终不以夜。犹以昼也,则一日出,九日宜留,安得俱出十日?如平旦日未出,且天行有度数,日随天转行,安得留扶桑枝间,浴汤谷之水乎?留则失行度,行度差跌,不相应矣。如行出之日,与十日异,是意似日而非日也。

《春秋》:庄公七年夏四月辛卯,夜中,恒星不见,星霣如雨者。《公羊传》曰:如雨者何?非雨也。非雨,则曷为谓之如雨?不修《春秋》曰:雨星,不及地尺而复。君子修之曰:星霣如雨。不修《春秋》者未修《春秋》时《鲁史记》,曰:星霣如雨,不及地尺而复。君子者孔子。孔子修之曰:星霣如雨。孔子之意,以为地有山陵楼台,云不及地尺,恐失其实。更正之曰:如雨。如雨者为从地上而下,星亦从天霣而复,与同,故曰如。

夫孔子虽云不及地尺,但言如雨,其谓霣之者皆是星也。孔子虽定其位,着其文,谓霣为星,与史同焉。从平地望泰山之巅,鹤如乌,乌如爵者泰山高远,物之小大失其实。天之去地六万馀里,高远非直泰山之巅也。星着于天,人察之,失星之实,非直望鹤乌之类也。数等星之质百里,体大光盛,故能垂耀。人望见之,若凤卵之状,远失其实也。如星霣审者天之星,霣而至地,人不知其为星也。何则?霣时小大,不与在天同也。今见星霣,如在天时,是时星也。非星,则气为之也。人见鬼如死人之状,其实气象聚,非真死人。然则霣星之形,其实非星。孔子云正霣者非星,而徙正言如雨非雨之文,盖俱失星之实矣。

《春秋左氏传》:四年辛卯,夜中,恒星不见,夜明也。星霣如雨,与雨俱也。其言夜明故不见,与《易》之言日中见斗相依类也。日中见斗,幽不明也。夜中,星不见,夜光明也。事异义同,盖其实也。其言与雨俱之集也。夫辛卯之夜明,故星不见。明则不雨之验也,雨气阴暗,安得明?明则无雨,安得与雨俱?夫如是,言与雨俱者非实。且言夜明不见,安得见星与雨俱?

又僖公十六年正月戊申,霣石于宋五。《左氏传》曰:星也。夫谓霣石为星,则谓霣为石矣。辛卯之夜,星霣为星,则实为石矣。辛卯之夜,星霣如是石,地有楼台,楼台崩坏。孔子虽不合言及地尺,虽地必有实数,鲁史目见,不空言者也,云与雨俱,雨集于地,石亦宜然。至地而楼台不坏,非星明矣。

且左丘明谓石为星,何以审之?当时石霣轻然。何以其从天坠也?秦时三山亡,亡有不消散,有在其集下时,必有声音。或时夷狄之山,从集于宋,宋闻石霣,则谓之星也。左丘明省,则谓之星。夫星万物之精,与日月同。说五星者谓五行之精之光也。五星众星同光耀,独谓列星为石,恐失其实。

实者辛卯之夜霣星若雨而非星也,与彼汤谷之十日,若日而非日也。

儒者又曰:雨从天下。谓正从天坠也。如当论之,雨从地上,不从天下。见雨从上集,则谓从天下矣,其实地上也。然其出地起于山。何以明之?《春秋传》曰:触石而出,肤寸而合,不崇朝而徧天下,惟太山也。太山雨天下,小山雨一国,各以小大为近远差。

雨之出山,或谓云载而行,云散水坠,名为雨矣。夫云则雨,雨则云矣。初出为云,云繁为雨。犹甚而泥露濡污衣服,若雨之状。非云与俱,云载行雨也。

或曰:《尚书》曰:月之从星,则以风雨。《诗》曰:月丽于毕,俾滂沱矣。二经咸言,所谓为之非天,如何?夫雨从山发,月经星丽毕之时,丽毕之时当雨也。时不雨,月不丽,山不云,天地上下自相应也。月丽于上,山烝于下,气体偶合,自然道也。云雾雨之征也,夏则为露,冬则为霜,温则为雨,寒则为雪。雨露冻凝者皆由地发,不从天降也。

《答佞》

或问曰:贤者行道,得尊官厚禄。矣何必为佞,以取富贵?曰:佞人知行道可以得富贵,必以佞取爵禄者不能禁欲也。知力耕可以得谷,勉贸可以得货,然而必盗窃,情欲不能禁者也。以礼进退也,人莫不贵,然而违礼者众,尊义者希,心情贪欲,志虑乱溺也。夫佞与贤者同材,佞以情自败。偷盗与田商同知,偷盗以欲自劾也。

问曰:佞与贤者同材,材行宜钧,而佞人曷为独以情自败?曰:富贵皆人所欲也,虽有君子之行,犹有饥渴之情。君子则以礼防情,以义割欲,故得循道,循道则无祸。小人纵贪利之欲,逾礼犯义,故进得苟佞,苟佞则有罪。夫贤者君子也,佞人小人也。君子与小人,本殊操异行,取舍不同。

问曰:佞与谗者同道乎?有以异乎?曰:谗与佞,俱小人也,同道异材,俱以嫉妬为性,而施行发动之异。谗以口害人,佞以事危人。谗人以直道不违,佞人依违匿端。谗人无诈虑,佞人有术数。故人君皆能远谗亲仁,莫能知贤别佞。难曰:人君皆能远谗亲仁,而莫能知贤别佞,然则佞人意不可知乎?曰:佞可知,人君不能知。庸庸之君,不能知贤。不能知贤,不能知佞。唯圣贤之人,以九德检其行,以事效考其言。行不合于九德,言不验于事效,人非贤则佞矣。夫知佞以知贤,知贤以知佞。知佞则贤智自觉,知贤则奸佞自得。贤佞异行,考之一验,情心不同,观之一实。

问曰:九德之法,张设久矣,观读之者莫不晓见,斗斛之量多少,权衡之县轻重也。然而居国有土之君,曷为常有邪佞之臣,与常有欺惑之患?:无患斗斛过,所量非其谷。不患无铨衡,所铨非其物故也。在人君位者皆知九德之可以检行,事效可以知情,然而惑乱不能见者则明不察之故也。人有不能行,行无不可检。人有不能考,情无不可知。

问曰:行不合于九德,效不检于考功,进近非贤,非贤则佞。夫庸庸之材,无高之知,不能及贤,贤功不效,贤行不应,可谓佞乎?曰:材有不相及,行有不相追,功有不相袭。若知无相袭,人材相什百,取舍宜同。贤佞殊行,是是非非,实名俱立,而效有成败,是非之言俱当,功有正邪,言合行违,名盛行废,佞人。

问曰:行合九德则贤,不合则佞。世人操行者可尽谓佞乎?曰:诸非皆恶,恶中之逆者谓之无道。恶中之巧者谓之佞人。圣王刑宪,佞在恶中。圣王赏劝,贤在善中。纯洁之贤,善中殊高,贤中之圣也。善中大佞,恶中之雄也。故曰:观贤由善,察佞由恶。善恶定成,贤佞形矣。

问曰:聪明有蔽塞,推行有谬误,今以是者为贤,非者为佞,殆不得贤之实乎?曰:聪明蔽塞,推行谬误,人之所歉也。故曰:刑故无小,宥过无大。圣君原心省意,故诛故贳误。故贼加增,过误减损,一狱吏所能定也,贤者见之不疑矣。

问曰:言行无功效,可谓佞乎?:苏秦约六国为从,强秦不敢窥兵于关外。张仪为横,六国不敢同攻于关内。六国约从,则秦畏而六国强。三秦称横,则秦强而天下弱。功着效明,载纪竹帛,虽贤何以加之?太史公叙言众贤,仪秦有篇,无嫉恶之文,功钧名敌,不异于贤。夫功之不可以效贤,犹名之不可实也。仪秦,排难之人也,处扰攘之世,行揣摩之术,当此之时,稷契不能与之争计,禹皋陶不能与之比效。若夫阴阳调和,风雨时适,五谷丰熟,盗贼衰息,人举廉让,家行道德之功,命禄贵美,术数所致,非道德之所成也。太史公记功,故高来𧝀,记录成则着效明验,揽载高卓,以仪秦功美,故列其状。由此言之,佞人亦能以权说立功为效。无效,未可为佞也。难曰:恶中立功者谓之佞。能为功者材高知明。思虑远者必傍义依仁,乱于大贤。故《觉佞》之篇曰:人主好辨,佞人言利。人主好文,佞人辞丽。心合意同,偶当人主,说而不见其非,何以知其伪而伺其奸乎?曰:是谓庸庸之君也,材下知昏,蔽惑不见。后又贤之君,察之审明,若视俎上之脯,指掌中之理,数局上之棊,摘辕中之马。鱼鳖匿渊,捕渔者知其源。禽兽藏山,畋猎者见其脉。佞人异行于世,世不能见,庸庸之主,无高材之人也。难曰:人君好辨,佞人言利。人主好文,佞人辞丽。言操合同,何以觉之?曰:《文王官人法》曰:推其往行,以揆其来言,听其来言,以省其往行,观其阳以考其阴,察其内以揆其外。是故诈善设节者可知,饰伪无情者可辨,质诚居善者可得,含忠守节者可见也。人之旧性不辨,人君好辨,佞人学求合于上也。人之故能不文,人君好文,佞人意欲称上。上奢,己丽服。上俭,己不饬。今操与古殊,朝行与家别。考乡里之迹,证朝庭之行,察共亲之节,明事君之操,外内不相称,名实不相副,际会发见,奸为觉露也。

问曰:人操行无恒,权时制宜,信者欺人,直者曲挠。权变所设,前后异操。事有所应,左右异语。儒书所载,权变非一。今以素故考之,毋乃失实乎?曰:贤者有权,佞者有权。贤者之有权,后有应。佞人之有权,亦反经,后有恶。故贤人之权,为事为国。佞人之权,为身为家。观其所权,贤佞可论,察其发动,邪正可名。

问曰:佞人好毁人,有诸?曰:佞人不毁人。如毁人,是谗人也。何则?佞人求利,故不毁人。苟利于己,曷为毁之?苟不利己于,毁之无益。以计求便,以数取利,利则便得,妬人共事,然后危人。其危人也,非毁之。而其害人也,非泊之。誉而危之,故人不知。厚而害之,故人不疑。是故佞人,危而不怨。害人,之败而不仇,隐情匿意为之功也。如毁人,人亦毁之,众不亲,士不附也,安能得容世取利于上?

问曰:佞人不毁人于世间,毁人于将前乎?曰:佞人以人欺将,不毁人于将。然则佞人奈何?曰:佞人毁人,誉之。危人,安之。毁危奈何?假令甲有高行奇知,名声显闻,将恐人君召问,扶而胜己,欲故癈不言,常腾誉之。荐之者众,将议欲用,问人。人必不对曰:甲贤而宜召也。何则?甲意不欲留县,前闻其语矣,声望欲入府,在郡则望欲入州。志高则操与人异,望远则意不顾近。屈而用之,其心不满,不则卧病。贱而命之,则伤贤,不则损威。故人君所以失名损誉者好臣所常臣也。自耐下之,用之可也。自度不能下之,用之不便。夫用之不两相益,舍之不两相损。人君畏其志,信佞人之言,遂置不用。

问曰:佞人直以高才洪知考上世人乎?将有师学检也?曰:人自有知以诈人,及其说人主,须术以动上,犹上人自有勇威人,及其战鬭,须兵法以进众。术则从横,师则鬼谷也。《传》曰:苏秦张仪从横习之鬼谷先生,掘地为坑,曰:下,说令我泣出,则耐分人君之地。苏秦下,说鬼谷先生泣下沾襟。张仪不若。苏秦相赵,并相六国。张仪贫贱往归,苏秦座之堂下,食以仆妾之食,数让激怒,欲令相秦。仪忿恨,遂西入秦。苏秦使人厚送。其后觉知,曰:此在其术中,吾不知也,此吾所不及苏君者。知深有术,权变锋出,故身尊崇荣显,为世雄杰。深谋明术,深浅不能并行,明暗不能并知。

问曰:佞人养名作高,有诸?曰:佞人食利专权,不养名作高。贪权据凡,则高名自立矣。称于小人,不行于君子。何则?利义相伐,正邪相反。义动君子,利动小人。佞人贪利名之显,君子不安。下则身危。举世为佞者皆以祸众。不能养其身,安能养其名?上世列传,弃宗养身,违利赴名,竹帛所载,伯成子高委国而耕,于陵子辞位灌园。近世兰陵王仲子东都昔庐君阳,寝位久病,不应上征,可谓养名矣。夫不以道进,必不以道出身。不以义止,必不以义立名。佞人怀贪利之心,轻祸重身,倾死为僇矣,何名之养?义废德坏,操行随辱,何云作高?

问曰:大佞易知乎?小佞易知也?曰:大佞易知,小佞难知。何则?大佞材高,其迹易察。小佞知下,其效难省。何以明之?成事:小盗难觉,大盗易知也。攻城袭邑,剽劫虏掠,发则事觉,道路皆知盗也。穿凿垣墙,狸步鼠窃,莫知谓谁。曰:大佞奸深,惑乱其人,如大盗易知,人君何难?《书》曰:知人则哲,惟帝难之。虞舜大圣,驩兜大佞。大圣难知大佞,大佞不忧大圣,何易之有?是谓下知之,上知之。上知之,大难小易。下知之,大易小难。何则?佞人材高,论说丽美,因丽美之说,人主之威,人立心并不能责,知或不能觉。小佞材下,对乡失漏,际会不密,人君警悟,得知其故。大难小易也。屋漏在上,知者在下。漏大,下见之着。漏小,下见之微。或曰:雍也仁而不佞。孔子曰:焉用佞?御人以口给,屡憎于民。误设计数,烦扰农商,损下益上,愁民说主。损上益下,忠臣之说也。损下益上,佞人之义也。季氏富于周公,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。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。聚敛,季氏不知其恶,不知百姓所共非也。

《程材》

论者多谓儒生不及彼文吏,见文吏利便,而儒生陆落,则诋訾儒生以为浅短,称誉文吏谓之深长。是不知儒生,亦不知文吏也。儒生文吏皆有材智,非文吏材高而儒生智下也。文吏更事,儒生不习也。谓文吏更事,儒生不习,可也。谓文吏深长,儒生浅短,知妄矣。

世俗共短儒生,儒生之徒亦自相少。何则?并好仕学宦,用吏为绳表也。儒生有阙,俗共短之。文吏有过,俗不敢訾。归非于儒生,付是于文吏也。夫儒生材非下于文吏,又非所习之业非所当为也,然世俗共短之者见将不好用也。将之不好用之者事多己不能理,须文吏以领之也。夫论善谋材,施用累能,期于有益。文吏理烦,身役于职,职判功立,将尊其能。儒生栗栗,不能当剧。将有烦疑,不能效力。力无益于时,则官不及其身也。将以官课材,材以官为验,是故世俗常高文吏,贱下儒生。儒生之下,文吏之高,本由不能之将。世俗之论,缘将好恶。

今世之将,材高知深,通达众凡,举纲持领,事无不定。其置文吏也,备数满员,足以辅己志。志在修德,务在立化,则夫文吏瓦石,儒生珠玉也。夫文吏能破坚理烦,不能守身,身则亦不能辅将。儒生不习于职,长于匡救。将相倾侧,谏难不惧。桉世间能建蹇蹇之节,成三谏之议,令将检身自勑,不敢邪曲者率多儒生。阿意苟取容幸,将欲放失,低嘿不言者率多文吏。文吏以事胜,以忠负。儒生以节优,以职劣。二者长短,各有所宜。世之将相,各有所取。取儒生者必轨德立化者也。取文吏者必优事理乱者也。

材不自能则须助,须助则待劲。官之立佐,为力不足也。吏之取能,为材不及也。日之照幽,不须灯烛。贲育当敌,不待辅佐。使将相知力,若日之照幽,贲育之难敌,则文吏之能无所用也。病作而医用,祸起而巫使。如自能桉方和药,入室求祟,则医不售而巫不进矣。桥梁之设也,足不能越沟也。车马之用也,走不能追远也。足能越沟,走能追远,则桥梁不设车马不用矣。天地事物,人所重敬,皆力劣知极,须仰以给足者也。今世之将相,不责己之不能,而贱儒生之不习。不原文吏之所得得用,而尊其材,谓之善吏。非文吏,忧不除。非文吏,患不救。是以选举取常故,桉吏取无害。儒生无阀阅,所能不能任剧,故陋于选举,佚于朝庭。

聪慧捷疾者随时变化,学知吏事,则踵文吏之后,未得良善之名。守古循志,桉礼修义,辄为将相所不任,文吏所毗戏。不见任则执欲息退,见毗戏则意不得,临职不劝,察事不精,遂为不能,斥落不习。有俗材而无雅度者学知吏事,乱于文吏,观将所知,适时所急,转志易务,昼夜学问,无所羞耻,期于成能名文而已。其高志妙操之人,耻降意损崇,以称媚取进,深疾才能之儒。洎入文吏之科,坚守高志,不肯下学。亦时或精暗不及,意䟽不密,临事不识。对向谬误,拜起不便,进退失度。奏记言事,蒙士解过,援引古义。割切将欲,直言一指,触讳犯忌。封蒙约缚,简绳检署,事不如法。文辞卓诡,辟剌离实,曲不应义。故世俗轻之,文吏薄之,将相贱之。

是以世俗学问者不肯竟经明学深知古今,急欲成一家章句。义理略具,同超学史书,读律讽令,治作情奏,习对向,滑习跪拜,家成室就,召署辄能。徇今不顾古,趋雠不存志,竞进不桉礼,废经不念学。是以古经废而不修,旧学暗而不明,儒者寂于空室,文吏哗于朝堂。材能之士,随世驱驰。节操之人,守隘屏窜。驱驰日以巧,屏窜日以拙。非材顿知不及也,希见阙为,不狎习也。盖足未尝行,尧禹问曲折。目未尝见,孔墨问形象。齐部世剌绣,恒女无不能。襄邑俗织锦,钝妇无不巧。日见之,日为之,手狎也。使材士未尝见,巧女未尝为,异事诡手,暂为卒睹,显露易为者犹愦愦焉。方今论事,不谓希更,而曰材不敏。不曰未尝为,而曰知不达,失其实也。儒生材无不能敏,业无不能达,志不有为。今俗见不习,谓之不能。睹不为,谓之不达。

科用累能,故文吏在前,儒生在后,是从朝廷谓之也。如从儒堂订之,则儒生在上,文吏在下矣。从农论田,田夫胜。从商讲贾,贾人贤。今从朝庭,谓之文吏。朝庭之人也,幼为干吏,以朝庭为田亩,以刀笔为耒耜,以文书为农业,犹家人子弟,生长宅中,其知曲折,愈于宾客也。宾客暂至,虽孔墨之材,不能分别。儒生犹宾客,文吏犹子弟也。以子弟论之,则文吏晓于儒生,儒生暗于文吏。今世之将相,知子弟以文吏为慧,不能知文吏以狎为能。知宾客以暂为固,不知儒生以希为拙,惑蔽暗昧,不知类也。

一县佐史之材,任郡掾史。一郡修行之能,堪州从事。然而郡不召佐史,州不取修行者巧习无害。文少德高也。五曹自有条品,簿书自有故事,勤功玩弄,成为巧吏,安足多矣?贤明之将,程吏取材,不求习论高,存志不顾文也。称良吏曰忠,忠之所以为效,非簿书也。夫事可学而知,礼可习而善,忠节公行不可立也。文吏儒生皆有所志,然而儒生务忠良,文吏趋理事。苟有忠良之业,䟽拙于事,无损于高。

论者以儒生不晓簿书,置之于下第。法令比例,吏断决也。文吏治事,必问法家。县官事务,莫大法令。必以吏职程高,是则法令之家宜最为上。或曰:固然。法令汉家之经,吏议决焉。事定于法,诚为明矣。曰:夫五经亦汉家之所立,儒生善政,大义皆出其中。董仲舒表《春秋》之义,稽合于律,无乖异者。然则《春秋》汉之经,孔子制作,垂遗于汉。论者徒尊法家,不高《春秋》,是暗蔽也。《春秋》五经,义相关穿,既是《春秋》,不大五经,是不通也。五经以道为务,事不如道,道行事立,无道不成。然则儒生所学者道也。文吏所学者事也。假使材同,当以道学。如比于文吏,洗洿泥者以水,燔腥生者用火,水火道也,用之者事也,事末于道。儒生治本,文吏理末,道本与事末比,定尊卑之高下,可得程矣。

尧以俊德,致黎民雍。孔子曰:孝悌之至,通于神明。张释之曰:秦任刀笔小吏,陵迟至于二世,天下土崩。张汤赵禹,汉之惠吏,太史公序累,置于酷部,而致土崩。孰与通于神明令人填膺也?将相知经学至道,而不尊经学之生,彼见经学之生,能不及治事之吏也。

牛刀可以割鷄,鷄刀难以屠牛。剌绣之师能缝帷裳,纳缕之工不能织锦。儒生能为文吏之事,文吏不能立儒生之学。文吏之能,诚劣不及。儒生之不习,实优而不为。禹决江河,不秉镢锸。周公筑雒,不把筑杖。夫笔墨簿书,镢锸筑杖之类也,而欲合志大道者躬亲为之,是使将军战而大匠斫也。

说一经之生,治一曹之事,旬月能之。典一曹之吏,学一经之业,一岁不能立也。何则?吏事易知,而经学难见也。儒生掷经,穷竟圣意。文吏摇笔,考迹民事。夫能知大圣之意,晓细民之情,孰者为难?以立难之材,含怀章句十万以上,行有馀力。博学览古今,计胸中之颖,出溢十万。文吏所知,不过辨解簿书。富累千金,孰与赀直百十也?京廪如丘,孰与委聚如坻也?世名材为名器,器大者盈物多。然则儒生所怀,可谓多矣。

蓬生麻间,不扶自直。白纱入缁,不染自黑。此言所习善恶,变易质性也,儒生之性,非能皆善也,被服圣教,日夜讽咏,得圣人之操矣。文吏幼则笔墨,手习而行,无篇章之诵,不闻仁义之语。长大成吏,舞文巧法,徇私为己,勉赴权利。考事则受赂,临民则采渔,处右则弄权,幸上则卖将。一旦在位,鲜冠利剑,一岁典职,田宅并兼。性非皆恶,所习为者违圣教也。故习善儒路,归化慕义,志操则励变从高,明将见之,显用儒生。东海相宗叔犀犀广召幽隐,春秋会飨,设置三科,以第补吏,一府员吏,儒生什九。陈留太守陈子瑀,开广儒路,列曹掾史,皆能教授。簿书之吏,什置一二。两将知道事之理,晓多少之量,故世称襃其名,书记纪累其行也。

《量知》

《程材》所论,论材能行操,未言学知之殊奇也。

夫儒生之所以过文吏者学问日多,简练其性,凋琢其材也。故夫学者所以反情治性,尽材成德也。材尽德成,其比于文吏,亦凋琢者程量多矣。贫人与富人,俱赍钱百,并为赙礼死哀之家。知之者知贫人劣能共百,以为富人饶羡有奇馀也。不知之者见钱俱百,以为财货贫富皆若一也。文吏儒生,皆有似于此。皆为掾吏,并典一曹,将知之者知文吏儒生笔同,而儒生胸中之藏,尚多奇馀。不知之者以为皆吏,深浅多少同一量,失实甚矣。地性生草,山性生木。如地种葵韭,山树枣栗,名曰美园茂林,不复与一恒地庸山比矣。文吏儒生,有似于此。俱有材能,并用笔墨,而儒生奇有先王之道,先王之道,非徒葵韭枣栗之谓也。恒女之手,纺绩织经,如或奇能,织锦刺绣,名曰卓殊,不复与恒女科矣。夫儒生与文吏程材,而儒生侈有经传之学,犹女工织锦刺绣之奇也。

贫人好滥,而富人守节者贫人不足而富人饶侈。儒生不为非,而文吏好为奸者文吏少道德,而儒生多仁义也。贫人富人,并为宾客,受赐于主人,富人不惭而贫人常愧者富人有以效,贫人无以复也。儒生文吏,俱以长吏为主人者也。儒生受长吏之禄,报长吏以道。文吏空胸,无仁义之学,居住食禄,终无以效,所谓尸位素飡者也。素者空也,空虚无德,飡人之禄,故曰素飡。无道艺之业,不晓政治,默坐朝庭,不能言事,与尸无异,故曰尸位。然则文吏所谓尸位素飡者也。居右食嘉,见将倾邪,岂能举记陈言得失乎?一则不能见是非,二则畏罚不敢直言。

《礼》曰:情欲巧。其能力言者文丑不好者有骨无肉,脂腴不足,犯干将相指,遂取间郄。为地战者不能立功名。贪爵禄者不能谏于上。文吏贪爵禄,一日居位,辄欲图利,以当资用,侵渔徇身,不为将贪官显义,虽见太山之恶,安肯扬举毛发之言?事理如此,何用自解于尸位素飡乎?儒生学大义,以道事将,不可则止,有大臣之志,以经勉为公正之操,敢言者也,位又䟽远。远而近谏,《礼》谓之謟,此则郡县之府庭所以常廓无人者也。

或曰:文吏笔扎之能,而治定簿书,考理烦事,虽无道学,䈥力材能尽于朝庭,此亦报上之效验也。曰:此有似于贫人负官重责,贫无以偿,则身为官作,责乃毕竟。夫官之作,非屋庑则墙壁也。屋庑则用斧斤,墙壁则用筑锸。荷斤斧,把筑锸,与彼握刀持笔何以殊?苟谓治文书者报上之效验,此则治屋庑墙壁之人,亦报上也。俱为官作,刀笔斧斤筑锸钧也。抱布贸丝,交易有亡,各得所愿。儒生抱道贸禄,文吏无所抱,何用贸易?农商殊业,所畜之货,货不可同,计其精粗,量其多少,其出溢者名曰富人。富人在世,乡里愿之。夫先王之道,非徒农商之货也,其为长吏立功致化,非徒富多出溢之荣也。且儒生之业,岂徒出溢哉?其身简练,知虑光明,见是非审,尤可奇也。

蒸所与众山之材干同也,代以为蒸,熏以火,烟热究浃,光色泽润,焫之于堂,其耀浩广,火灶之效加也。绣之未刺,锦之未织,恒丝庸帛,何以异哉?加五彩之巧,施针镂之饰,文章炫耀,黼黻华虫,山龙日月。学士有文章之学,犹丝帛之有五色之巧也。本质不能相过,学业积聚,超逾多矣。物实无中核者谓之郁,无刀斧之断者谓之朴。文吏不学,世之教无核也。郁朴之人,孰与程哉?骨曰切,象曰瑳,玉曰琢,石曰磨,切瑳琢磨,乃成宝器。人之学问,知能成就,犹骨象玉石,切瑳琢磨也,虽欲勿用,贤君其舍诸?孙武阖庐世之善用兵者也,知或学其法者战必胜。不晓什伯之阵,不知击剌之术者强使之军,军覆师败,无其法也。

谷之始熟曰粟,舂之于臼,簸其粃糠,蒸之于甑,爨之以火,成熟为饭,乃甘可食。可食而食之,味生肌腴成也。粟未为米,米未成饭,气腥未熟,食之伤人。夫人之不学,犹谷未成粟,米未为饭也。知心乱少,犹食腥谷,气伤人也。学士简练于学,成熟于师,身之有益,犹谷成饭,食之生肌腴也。铜锡未采,在众石之间,工师凿掘,炉橐铸铄,乃成器。未更炉橐,名曰积石。积石与彼路畔之瓦,山间之砾,一实也。故夫谷未舂蒸曰粟,铜未铸铄曰积石,人未学问曰蒙。蒙者竹木之类也。夫竹生于山,木长于林,未知所入。截竹为筒,破以为牒,加笔墨之迹,乃成文字,大者为经,小者为传记。断木为椠,㭊之为板,力加刮削,乃成奏牍。夫竹木粗苴之物也,凋琢刻削,乃成为器用。况人含天地之性,最为贵者乎!

不入师门,无经传之教,以郁朴之实,不晓礼义,立之朝庭,植笮树表之类也,其何益哉?山野草茂,钩镰斩刈,乃成道路也。士未入道门,邪恶未除,犹山野草木未斩刈,不成路也。染练布帛,名之曰采,贵吉之服也。无染练之治,名縠粗,縠粗不吉,丧人服之。人无道学,仕宦朝庭,其不能招致也,犹丧人服粗,不能招吉也。

能斫削柱梁,谓之木匠。能穿凿穴塪,谓之土匠。能凋琢文书,谓之史匠。夫文吏之学,学治文书也,当与木土之匠同科,安得程于儒生哉?御史之遇文书,不失分铢。有司之陈笾豆,不误行伍。其巧习者亦先学之,人不贵者也,小贱之能,非尊大之职也。无经艺之本,有笔墨之末,大道未足,而小伎过多,虽曰吾多学问,御史之加有司之惠也。饭黍梁者餍,飡糟糠者饱,虽俱曰食,为腴不同。儒生文吏,学俱称习,其于朝庭,有益不钧。

郑子皮使尹何为政,子产比于未能操刀使之割也。子路使子羔为费宰,孔子曰:贼夫人之子。皆以未学,不见大道也。医无方术,云:吾能治病。问之曰:何用治病?曰:用心意。病者必不信也。吏无经学,曰:吾能治民。问之曰:何用治民?曰:以材能。是医无方术,以心意治病也,百姓安肯信向,而人君任用使之乎?手中无钱,之市使,货主问曰:钱何在?对曰:无钱。货主必不与也。夫胸中不学,犹手中无钱也,欲人君任使之,百姓信向之,奈何也?

《谢短》

《程材》《量知》,言儒生文吏之材不能相过,以儒生修大道,以文吏晓簿书,道胜于事,故谓儒生颇愈文吏也。此职业外相程相量也,其内各有所以为短,未实谢也。夫儒生能说一经,自谓通大道,以验文吏。文吏晓簿书,自谓文无害,以戏儒生。各持满而自藏,非彼而是我,不知所为短,不悟于己未足。《论衡》詶之,将使𢢰然各知所之。

夫儒生所短,不徒以不晓簿书。文吏所劣,不徒以不通大道也,反以闭暗不览古今,不能各自知其所业之事未具足也。二家各短,不能自知也。世之论者而亦不能詶之,如何?

夫儒生之业,五经也。南面为师,旦夕讲授章句,滑习义理,究备于五经,可也。五经之后,秦汉之事无不能知者短也。夫知古不知今,谓之陆沉,然则儒生所谓陆沉者也。五经之前,至于天地始开帝王初立者主名为谁,儒生又不知也。夫知今不知古,谓之盲瞽。五经比于上古,犹为今也。徒能说经,不晓上古,然则儒生所谓盲瞽者也。

儒生犹曰:上古久远,其事暗昧,故经不载而师不说也。

夫三王之事虽近矣,经虽不载,义所连及,五经所当共知,儒生所当审说也。夏自禹向国,几载而至于殷?殷自汤几祀而至于周?周自文王几年而至于秦?桀亡夏,而纣弃殷,灭周者何王也?

周犹为远,秦则汉之所伐也。夏始于禹,殷本于汤,周祖后稷,秦初为人者谁?秦燔五经,坑杀儒士,五经之家所共闻也。秦何起而燔五经?何感而坑儒生?

秦则前代也,汉国自儒生之家也。从高祖至今朝几世?历年讫今几载?初受何命?复获何瑞?得天下难易孰与殷周?家人子弟学问历几岁,人问之曰:居宅几年,祖先何为?不能知者愚子弟也。然则儒生不能知汉事,世之愚蔽人也。温故知新,可以为师,古今不知,称师如何?

彼人问曰:二尺四寸,圣人文语,朝夕讲习,义类所及,故可务知。汉事未载于经,名为尺借短书,比于小道,其能知,非儒者之贵也。

儒不能都晓古今,欲各别说其经。经事义类,乃以不知为贵也?事不晓,不以为短!

请复别问儒生,各以其经,旦夕之所讲说。

先问《易》家:《易》本何所起?造作之者为谁?彼将应曰:伏羲作八卦,文王演为六十四,孔子作彖象《系辞》。三圣重业,《易》乃具足。问之曰:《易》有三家。一曰《连山》,二曰《归藏》,三曰《周易》。伏羲所作,文王所造,《连山》乎?《归藏》《周易》也?秦燔五经,《易》何以得脱?汉兴几年而复立?宣帝之时,河内女子坏老屋,得《易》一篇,名为何《易》?此时《易》具足未?

问《尚书》家曰:今旦夕所授二十九篇,奇有百二篇,又有百篇。二十九篇何所起?百二篇何所造?秦焚诸《书》之时,《尚书》诸篇皆何在?汉兴,始录《尚书》者何帝?初受学者何人?

问《礼》家曰:前孔子时,周已制礼,殷礼,夏礼,凡三王因时损益,篇有多少,文有增减。不知今《礼》周乎?殷夏也?彼必以汉承周,将曰:周礼。夫《周礼》六典,又六转,六六三十六,三百六十,是以周官三百六十也。桉今《礼》不见六典,无三百六十官,又不见天子,天子礼废何时?岂秦灭之哉?宣帝时,河内女子坏老屋,得佚《礼》一篇,六十篇中,是何篇是者?高祖诏叔孙通制作《仪品》,十六篇何在?而复定仪礼?见在十六篇,秦火之馀也,更秦之时,篇凡有几?

问《诗》家曰:《诗》作何帝王时也?彼将曰:周衰而《诗》作,盖康王时也。康王德缺于房,大臣剌晏,故《诗》作。夫文武之隆,贵在成康,康王未衰,《诗》安得作?周非一王,何知其康王也?二王之末皆衰,夏殷衰时,《诗》何不作?《尚书》曰:诗言志,歌咏言。此时已有诗也。断取周以来,而谓兴于周。古者采诗,诗有文也。今《诗》无书,何知非秦燔五经,《诗》独无馀礼也?

问《春秋》家曰:孔子作《春秋》,周何王时也?自卫反鲁,然后乐正,《春秋》作矣。自卫反鲁,哀公时也。自卫,何君也。俟孔子以何礼,而孔子反鲁作《春秋》乎?孔子录《史记》以作《春秋》,《史记》本名《春秋》乎?制作以为经,乃归《春秋》也?

法律之家,亦为儒生。问曰:《九章》谁所作也?彼闻皋陶作狱,必将曰:皋陶也。诘曰:皋陶唐虞时,唐虞之刑五刑,桉今律无五刑之文。或曰:萧何也。诘曰:萧何高祖时也。孝文之时,齐太仓令淳于德有罪,征诣长安。其女缇萦为父上书,言肉刑壹施,不得改悔。文帝痛其言,乃改肉刑。桉今《九章》象刑,非肉刑也。文帝在萧何后,知时肉刑也。萧何所造,反具肉刑也?而云《九章》萧何所造乎?古礼三百,威仪三千,刑亦正刑三百,科条三千,出于礼,入于刑,礼之所去,刑之所取,故其多少同一数也。今《礼经》十六,萧何律有九章,不相应,又何?五经题篇,皆以事义别之,至礼与律独经也,题之,礼言昏礼,律言盗律何?

夫揔问儒生以古今之义,儒生不能知,别名以其经事问之,又不能晓,斯则坐守何言师法,不颇博览之咎也。

文吏自谓知官事,晓簿书。问之曰:晓知其事,当能究达其义,通见其意否?文吏必将罔然。问之曰:古者封侯,各专国土,今置太守令长,何义?古人井田,民为公家耕,今量租刍,何意?一业使民居更一月,何据?年二十三儒,十五赋,七岁头钱二十三,何缘?有臈,何帝王时?门户井灶,何立?社稷,先农,灵星,何祠?岁终逐疫,何驱?使立桃象人于门户,何旨?挂芦索于户上,画虎于门阑,何放?除墙壁书画厌火丈夫,何见?步之六尺,冠之六寸,何应?有尉史令史,无承长史,何制?两郡移书,曰:敢告卒人,两县不言,何解?郡言事二府,曰敢言之。司空曰上,何状?赐民爵八级,何法?名曰簪褭上造,何谓?吏上功曰伐阅,名籍墨将,何指?七十赐王杖,何起?着鸠于杖末,不着爵,何杖?苟以鸠为善,不赐鸠而赐鸠杖,而不爵何说?日分六十,漏之尽自,鼓之致五,何故?吏衣黑衣,宫阙赤单,何慎?服革于腰?佩刀于右,舞剑于左,何人备,着钩于履,冠在于首,何象?吏居城郭,出乘车马,坐治文书,起城郭,何王?造车舆,何工?生马,何地?作书,何人?王造城郭,及马所生,难知也,远也。造车作书,易晓也,必将应曰:仓颉作书,奚仲作车。诘曰:仓颉何感而作书?奚仲何起而作车?又不知也。文吏所当知,然而不知,亦不博览之过也。

夫儒生不览古今,何知一永不过守信经文,滑习章句,解剥互错,分明乖异。文吏不晓吏道,所能不过桉狱考事,移书下记,对卿便给,之准旡一阅备,皆浅略不及,偏驳不纯,俱有阙遗,何以相言?

《效力》

《程才》《量知》之篇,徒言知学,未言才力也。

人有知学,则有力矣。文吏以理事为力,而儒生以学问为力。或问杨子云曰:力能扛鸿鼎揭华旗,知德亦有之乎?荅曰:百人矣。夫知德百人者与彼扛鸿鼎揭华旗者为料敌也。夫壮士力多者扛鼎揭旗。儒生力多者博达䟽通。故博达䟽通,儒生之力也。举重拔坚,壮士之力也。《梓材》曰:强人有王开贤,厥率化民。此言贤人亦壮强于礼义,故能开贤,其率化民。化民须礼义,礼义须文章。行有馀力,则以学文。能学文,有力之验也。

问曰:说一经之儒,可谓有力者?曰:非有力者也。陈留庞少都每荐诸生之吏,常曰:王甲某子,才能百人。太守非其能,不荅。少都更曰:言之尚少。王甲某子,才能百万人。太守怒曰:亲吏妄言!少都曰:文吏不通一经一文,不调师一言。诸生能说百万章句,非才知百万人乎?太守无以应。夫少都之言,实也,然犹未也。何则?诸生能传百万言,不能览古今,守信师法,虽辞说多,终不为博。殷周以前,颇载六经,儒生所不能说也。秦汉之事,儒生不见,力劣不能览也。周监二代,汉监周秦,周秦以来,儒生不知,汉欲观览,儒生无力。使儒生博观览,则为文儒。文儒者力多于儒生。如少都之言,文儒才能千万人矣。

曾子曰:士不可以不弘毅,任重而道远。仁以为己任,不亦重乎?死而后已,不亦远乎?由此言之,儒者所怀,独已重矣,志所欲至,独已远矣,身载重任,至于终死,不倦不衰,力独多矣。夫曾子载于仁,而儒生载于学,所载不同,轻重均也。夫一石之重,一人挈之,十石以上,二人不能举也。世多挈一石之任,寡有举十石之力。儒生所载,非徒十石之重也。地力盛者草木畅茂,一亩之收,当中田五亩之分。苗田,人知出谷多者地力盛,不知出文多者才知茂,失事理之实矣。

夫文儒之力,过于儒生,况文吏乎?能举贤荐士,世谓之多力也。然能举贤荐士,上书日记也。能上书日记者文儒也。文儒非必诸生也,贤达用文则是矣。谷子云唐子高章奏百上,笔有馀力,极言不讳,文不折乏,非夫才知之人不能为也。孔子周世多力之人也,作《春秋》,删五经,秘书微文,无所不定。山大者云多,泰山不崇朝办雨雨天下。夫然则贤者有云雨之知,故其吐文万牒以上,可谓多力矣。

世称力者常襃乌获,然则董仲舒杨子云,文之乌获也。秦武王与孟说举鼎不任,绝脉而死。少文之人,与董仲舒等涌胸中之思,必将不任,有绝脉之变。王莽之时,省五经章句,皆为二十万,博士弟子郭路夜定旧说,死于烛下,精思不任,绝脉气灭也。颜氏之子,已曾驰过孔子于涂矣,劣倦罢极,发白齿落。夫以庶几之材,犹有仆顿之祸,孔子力优,颜渊不任也。才力不相如,则其知思不相及也。勉自什伯,鬲中呕血,失魂狂乱,遂至气绝。书五行之牍,书十奏之记,其才劣者笔墨之力尤难,况乃连句结章,篇至十百哉!力独多矣!

江河之水,驰涌滑漏,席地长远,无枯竭之流,本源盛矣。知江河之流远,地中之源盛,不知万牒之人胸中之才茂,迷惑者也。故望见骥足,不异于众马之蹄,蹑平陆而驰骋,千里之迹,斯须可见。夫马足人手,同一实也,称骥之足,不荐文人之手,不知类也。夫能论䈥力以见比类者则能取文力之人立之朝庭。

故夫文力之人,助有力之将,乃能以力为功。有力无助,以力为祸。何以验之?长巨之物,强力之人乃能举之。重任之车,强力之牛乃能挽之。是任车上坂,强牛引前,力人推后,乃能升逾。如牛羸人罢,任车退却,还堕坑谷,有破覆之败矣。文儒怀先王之道,含百家之言,其难推引,非徒任车之重也。荐致之者罢羸无力,遂却退窜于岩穴矣。

河发昆仑,江起岷山,水力盛多,滂沛之流,浸下益盛,不得广岸低地,不能通流入乎东海。如岸狭地仰,沟洫决泆,散在丘墟矣。文儒之知,有似于此。文章滂沛,不遭有力之将援引荐举,亦将弃遗于衡门之下,固安得升陟圣主之庭,论说政事之务乎?火之光也,不举不明。有人于斯,其知如京,其德如山,力重不能自称,须人乃举,而莫之助,抱其盛高之力,窜于闾巷之深,何时得达?奡育古之多力者身能负荷千钧,手能决角伸钩,使之自举,不能离地。智能满胸之人,宜在王阙,须三寸之舌,一尺之笔,然后自动,不能自进,进之又不能自安,须人能动,待人能安。道重知大,位地难适也。

小石附于山,山力能得持之。在沙丘之间,小石轻微,亦能自安。至于大石,沙土不覆,山不能持,处危峭之际,则必崩坠于坑谷之间矣。大智之重,遭小才之将,无左右沙土之助,虽在显位,将不能持,则有大石崩坠之难也。或伐薪于山,轻小之木,合能束之。至于大木十围以上,引之不能动,推之不能移,则委之于山林,收所束之小木而归。由斯以论,知能之大者其犹十围以上木也,人力不能举荐,其犹薪者不能推引大木也。孔子周流,无所留止,非圣才不明,道大难行,人不能用也。故夫孔子,山中巨木之类也。

桓公九合诸侯,一匡天下,管仲之力。管仲有力,桓公能举之,可谓壮强矣。吴不能用子胥,楚不能用屈原,二子力重,两主不能举也。举物不胜,委地而去,可也。时或恚怒,斧斫破败,此则子胥屈原所取害也。渊中之鱼,递相吞食,度口所能容,然后咽之,口不能受,哽咽不能下。故夫商鞅三说孝公,后说者用,前二难用,后一易行也。观管仲之《明法》,察商鞅之《耕战》,固非弱劣之主所能用也。

六国之时,贤才之臣,入楚楚重,出齐齐轻,为赵赵完,畔魏魏伤。韩用申不害,行其《三符》,兵不侵境,盖十五年。不能用之,又不察其书,兵挫军破,国并于秦。殷周之世,乱迹相属,亡祸比肩,岂其心不欲为治乎?力弱智劣,不能纳至言也。是故塠重,一人之迹不能蹈也。礚大,一人之掌不能推也。贤臣有劲强之优,愚主有不堪之劣,以此相求,禽鱼相与游也。干将之刃,人不推顿,苽瓠不能伤。筱簬之箭,机不能动发,鲁缟不能穿。非无干将筱簬之才也,无推顿发动之主,苽瓠鲁缟不穿伤,焉望斩旗穿革之功乎?故引弓之力不能引强弩。弩力五石,引以三石,䈥绝骨折,不能举也。故力不任强引,则有变恶折嵴之祸。知不能用贤,则有伤德毁名之败。论事者不曰才大道重,上不能用,而曰不肖不能自达。自达者带绝不抗,自衒者贾贱不雠。

桉诸为人用之物,须人用之,功力乃立。凿所以入木者槌叩之也。锸所以能噘地者跖蹈之也。诸有锋刃之器,所以能断斩割削者手能把持之也,力能推引之也。韩信去楚入汉,项羽不能安,高祖能持之也。能用其善,能安其身,则能量其力,能别其功矣。樊郦有攻城野战之功,高祖行封,先及萧何,则比萧何于猎人,同樊郦于猎犬也。夫萧何安坐,樊郦驰走,封不及驰走而先安坐者萧何以知为力,而樊郦以力为功也。萧何所以能使樊郦者以入秦收敛文书也。众将拾金,何独掇书,坐知秦之形势,是以能图其利害。众将驰走者何驱之也。故叔孙通定仪,而高祖以尊。萧何造律,而汉室以宁。桉仪律之功,重于野战。斩首之力,不及尊主。故夫垦草殖谷,农夫之力也。勇勐攻战,士卒之力也。构架斫削,工匠之力也。治书定簿,佐史之力也。论道议政,贤儒之力也。人生莫不有力,所以为力者或尊或卑。孔子能举北门之关,不以力自章,知夫䈥骨之力,不如仁义之力荣也。

《别通》

富人之宅,以一丈之地为内,内中所有,柙匮所羸,缣布丝绵也。贫人之宅,亦以一丈为内,内中空虚,徒四壁立,故名曰贫。夫通人犹富人,不通者犹贫人也。俱以七尺为形,通人胸中怀百家之言,不通者空腹无一牒之诵,贫人之内,徒四所壁立也。慕料贫富不相如,则夫通与不通不相及也。世人慕富不荣通,羞贫不贱不贤,不推类以况之也。

夫富人可慕者货财多则饶裕,故人慕之。夫富人不如儒生,儒生不如通人。通人积文,十箧以上,圣人之言,贤者之语,上自黄帝,下至秦汉,治国肥家之术,剌世讥俗之言,备矣。使人通明博见,其为可荣,非徒缣布丝绵也。萧何入秦,收拾文书,汉所以能制九州者文书之力也。以文书御天下,天下之富,孰与家人之财?

人目不见青黄曰盲,耳不闻宫商曰聋,鼻不知香臭曰痈。痈聋与盲,不成人者也。人不博览者不闻古今,不见事类,不知然否,犹目盲耳聋鼻痈者也。儒生不览,犹为闭暗,况庸人无篇章之业,不知是非,其为闭暗,甚矣。此则土木之人,耳目俱足,无闻见也。涉浅水者见虾,其颇深者察鱼鳖,其尤甚者观蛟龙。足行迹殊,故所见之物异也。入道浅深,其犹此也。浅者则见传记谐文,深者入圣室观秘书。故入道弥深,所见弥大。人之游也,必欲入都,都多奇观也。入都必欲见市,市多异货也。百家之言,古今行事,其为奇异,非徒都邑大市也。游于都邑者心厌,观于大市者意饱,况游于道艺之际哉?

大川旱不枯者多所䟽也。潢污兼日不雨,泥辄见者无所通也。是故大川相间,小川相属,东流归海,故海大也。海不通于百川,安得巨大之名?夫人含百家之言,犹海怀百川之流也,不谓之大者是谓海小于百川也。夫海大于百川也,人皆知之,通者明于不通,莫之能别也。润下作咸,水之滋味也。东海水咸,流广大也。西州盐井,源泉深也。人或无井而食,或穿井不得泉,有盐井之利乎?不与贤圣通业,望有高世之名,难哉!法令之家,不见行事,议罪不可审。章句之生,不览古今,论事不实。

或以说一经为是,何须博览?

夫孔子之门,讲习五经,五经皆习,庶几之才也。颜渊曰:博我以文。才智高者能为博矣。颜渊之曰博者岂徒一经哉?我不能博五经,又不能博众事,守信一学,不好广观,无温故知新之明,而有守愚不览之暗,其谓一经是者其宜也。开户内日之光,日光不能照幽。凿窗启牖,以助户明也。夫一经之说,犹日明也。助以《传书》,犹窗牖也。百家之言,令人晓明,非徒窗牖之开日光之照也。是故日光照室内,道术明胸中。开户内光,坐高堂之上,眇升楼台,窥四邻之廷,人之所愿也。闭户幽坐,向冥冥之内,穿圹穴卧,造黄泉之际,人之所恶也。夫闭心塞意,不高瞻览者死人之徒也哉!

孝武皇帝时,燕王旦在明光宫,欲入所卧,户三百尽闭,使侍者二十人开户,户不开。其后,旦坐谋反自杀。夫户闭,燕王旦死之状也。死者凶事也,故以闭塞为占。齐庆封不通,六国大夫会而赋诗,庆封不晓,其后果有楚灵之祸也。夫不开通于学者尸尚能行者也。亡国之社,屋其上柴其下者示绝于天地。《春秋》薄社,周以为城。夫经艺传书,人当览之,犹社当通气于天地也。故人之不通览者薄社之类也。是故气不通者强壮之人死,荣华之物枯。

东海之中,可食之物,集糅非一,以其大也。夫水精气渥盛,故其生物也众多奇异。故夫大人之胸怀非一,才高知大,故其于道术无所不包。学士同门,高业之生,众共宗之。何则?知经指深,晓师言多也。夫古今之事,百家之言,其为深,多也,岂徒师门高业之生哉?

甘酒醴,不酤饴蜜,未为能知味也。耕夫多殖嘉谷,谓之上农夫。其少者谓之下农夫。学士之才,农夫之力,一也。能多种谷谓之上农。能博学问,谓之上儒,是称牛之服重,不誉马速也。誉手毁足,孰谓之慧矣?

县道不通于野,野路不达于邑,骑马乘舟者必不由也。故血脉不通,人以甚病。夫不通者恶事也,故其祸变致不善。是故盗贼宿于秽草,邪心生于无道。无道者无道术也。医能治一病谓之巧,能治百病谓之良。是故良医服百病之方,治百人之疾。大才怀百家之言,故能治百族之乱。扁鹊之众方,孰若巧之一伎?子贡曰:不得其门而入,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。盖以宗庙百官喻孔子道也。孔子道美,故譬以宗庙。众多非一,故喻以百官。由此言之,道达广博者孔子之徒也。

殷周之地,极五千里,荒服要服,勤能牧之。汉氏廓土,牧万里之外,要荒之地,襃衣博带。夫德不优者不能怀远。才不大者不能博见。故多闻博识,无顽鄙之訾。深知道术,无浅暗之毁也。

人好观图画者图上所画,古之列人也。见列人之面,孰与观其言行?置之空壁,形容具存,人不激劝者不见言行也。古贤之遗文,竹帛之所载粲然,岂徒墙壁之画哉?空器在厨,金银涂饰,其中无物益于饥,人不顾也。肴膳甘醢,土釜之盛,入者乡之。古贤文之美善可甘,非徒器中之物也,读观有益,非徒膳食有补也。故器空无实,饥者不顾。胸虚无怀,朝廷不御也。

剑伎之家鬭战必胜者得曲城越女之学也。两敌相遭,一巧一拙,其必胜者有术之家也。孔墨之业,贤圣之书,非徒曲城越女之功也。成人之操,益人之知,非徒战鬭必胜之策也。故剑伎之术,有必胜之名。贤圣之书,有必尊之声。县邑之吏,召诸治下,将相问以政化,晓慧之吏,陈所闻见,将相觉悟,得以改政右文。圣贤言行,竹帛所传,练人之心,聪人之知,非徒县邑之吏对向之语也。

禹益并治洪水,禹主治水,益主记异物,海外山表,无远不至,以所闻见,作《山海经》。非禹益不能行远,《山海》不造。然则《山海》之造,见物博也。董仲舒睹重常之鸟,刘子政晓贰负之尸,皆见《山海经》,故能立二事之说。使禹益行地不远,不能作《山海经》。董刘不读《山海经》,不能定二疑。实沉台台,子产博物,故能言之。龙见绛郊,蔡墨晓占,故能御之。父兄在千里之外,且死,遗教戒之书。子弟贤者求索观读,服臆不舍,重先敬长,谨慎之也。不肖者轻慢佚忽,无原察之意。古圣先贤,遗后人文字,其重非徒父兄之书也,或观读采取,或弃捐不录,二者之相高下也,行路之人,皆能论之,况辩照然否者不能别之乎?

孔子病,商瞿卜期日中。孔子曰:取书来,比至日中何事乎?圣人之好学也,且死不休,念在经书,不以临死之故,弃忘道艺,其为百世之圣,师法祖修,盖不虚矣!自孔子以下,至汉之际,有才能之称者非有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也,不说五经则读书传。书传文大,难以备之。卜卦占射凶吉,皆文武之道。昔有商瞿,能占爻卦。末有东方朔翼少君,能达占射覆。道虽小,亦圣人之术也,曾又不知。

人生禀五常之性,好道乐学,故辨于物。今则不然,饱食快饮,虑深求卧,腹为饭坑,肠为酒囊,是则物也。倮虫三百,人为之长。天地之性人为贵,贵其识知也。今闭暗脂塞,无所好欲,与三百倮虫何以异?而谓之为长而贵之乎?

诸夏之人所以贵于夷狄者以其通仁义之文,知古今之学也。如徒作其胸中之知以取衣食,经历年月,白首没齿,终无晓知,夷狄之次也。观夫蜘蛛之经丝以罔飞虫也,人之用作,安能过之?任胸中之知,舞权利之诈,以取富寿之乐,无古今之学,蜘蛛之类也。含血之虫,无饿死之患,皆能以知求索饮食也。

人不通者亦能自供,仕官为吏,亦得高官,将相长吏,犹吾大夫高子也,安能别之?随时积功,以命得官,不晓古今,以位为贤,与文之异术,安得识别通人,俟以不次乎?将相长吏不得若右扶风蔡伯偕郁林太守张孟尝东莱太守李季公之徒,心自通明,览达古今,故其敬通人也如见大宾。燕昭为邹衍拥篲,彼独受何性哉?东成令董仲绶,知为儒枭,海内称通,故其接人,能别奇律。是以锺离产公,以编户之民,受圭璧之敬,知之明也。故夫能知之也,凡石生光气。不知之也,金玉无润色。

自武帝以至今朝,数举贤良,令人射策甲乙之科。若董仲舒唐子高谷子云丁伯玉,策既中实,文说美善,博览膏腴之所生也。使四者经徒能摘,笔徒能记䟽,不见古今之书,安能建美善于圣王之庭乎?孝明之时,读《苏武传》,见武官名曰栘中监,以问百官,百官莫知。夫《仓颉》之章,小学之书,文字备具,至于无能对圣国之问者是皆美命随牒之人,多在官也。木旁多文字且不能知,其欲及若董仲舒之知重常,刘子政之知贰负,难哉!

或曰:通人之官,兰台令史,职校书定字,比夫太史太柷,职在文书,无典民之用,不可施设。是以兰台之史,班固贾逵杨终傅毅之徒,名香文美,委积不绁,大用于世。曰:此不继。周世通览之人,邹衍之徒,孙卿之辈,受时王之宠,尊显于世。董仲舒虽无鼎足之位,知在公卿之上。周监二代,汉监周秦。然则兰台之官,国所监得失也。以心如丸卵,为体内藏。䏬子如豆,为身光明。令史虽微,典国道藏,通人所由进,犹博士之官,儒生所由兴也。委积不绁,岂圣国微遇之哉?殆以书未定而职未毕也。

《超奇》

通书千篇以上,万卷以下,弘畅雅闲,审定文读,而以教授为人师者通人也。杼其义旨,损益其文句,而以上书奏记,或兴论立说,结连篇章者文人鸿儒也。好学勤力,博闻强识,世间多有。着书表文,论说古今,万不耐一。然则着书表文,博通所能用之者也。入山见木,长短无所不知。入野见草,大小无所不识。然而不能伐木以作室屋,采草以和方药,此知草木所不能用也。夫通人览见广博,不能掇以论说,此为匿生书主人,孔子所谓诵《诗》三百授之以政不达者也,与彼草木不能伐采,一实也。孔子得《史记》以作《春秋》,及其立义创意,襃贬赏诛,不复因《史记》者眇思自出于胸中也。凡贵通者贵其能用之也。即徒诵读,读诗讽术,虽千篇以上,鹦鹉能言之类也。衍《传书》之意,出膏腴之辞,非俶傥之才,不能任也。夫通览者世间比有。着文者历世希然。近世刘子政父子杨子云桓君山,其犹文武周公并出一时也。其馀直有,往往而然,譬珠玉不可多得,以其珍也。

故夫能说一经者为儒生,博览古今者为通人,采掇传书以上书奏记者为文人,能精思着文连结篇章者为鸿儒。故儒生过俗人,通人胜儒生,文人逾通人,鸿儒超文人。故夫鸿儒,所谓超而又超者也。以超之奇,退与儒生相料,文轩之比于敝车,锦绣之方于縕袍也,其相过远矣。如与俗人相料,太山之巅墆,长狄之项跖,不足以喻。故夫丘山以土石为体,其有铜铁,山之奇也。铜铁既奇,或出金玉。然鸿儒世之金玉也,奇而又奇矣。

奇而又奇,才相超乘,皆有品差。

儒生说名于儒门,过俗人远也。或不能说一经,教诲后生。或带徒聚众,说论洞溢,称为经明。或不能成牍,治一说。或能陈得失,奏便宜,言应经传,文如星月。其高第若谷子云唐子高者说书于牍奏之土,不能连结篇章。或抽列古今,纪着行事,若司马子长刘子政之徒,累积篇第,文以万数,其过子云子高远矣,然而因成纪前,无胸中之造。若夫陆贾董仲舒,论说世事,由意而出,不假取于外,然而浅露易见,观读之者犹曰传记。阳成子长作《乐经》,杨子云作《太玄经》,造于助思,极窅冥之深,非庶几之才,不能成也。孔子作《春秋》,二子作两经,所谓卓尔蹈孔子之迹,鸿茂参贰圣之才者也。

王公子问于桓君山以杨子云。君山对曰:汉兴以来,未有此人。君山差才,可谓得高下之实矣。采玉者心羡于玉,钻龟能知神于龟。能差众儒之才,累其高下,贤于所累。又作《新论》,论世间事,辩照然否,虚妄之言,伪饰之辞,莫不证定。彼子长子云说论之徒,君山为甲。自君山以来,皆为鸿眇之才,故有嘉令之文。笔能着文,则心能谋论,文由胸中而出,心以文为表。观见其文,奇伟俶傥,可谓得论也。由此言之,繁文之人,人之杰也。

有根株于下,有荣叶于上。有实核于内,有皮壳于外。文墨辞说,士之荣叶皮壳也。实诚在胸臆,文墨着竹帛,外内表里,自相副称。意奋而笔纵,故文见而实露也。人之有文也,犹禽之有毛也。毛有五色,皆生于体。苟有文无实,是则五色之禽,毛妄生也。选士以射,心平体正,执弓矢审固,然后射中,论说之出,犹弓矢之发也。论之应理,犹矢之中的。夫射以矢中效巧,论以文墨验奇。奇巧俱发于心,其实一也。

文有深指巨略,君臣治术,身不得行,口不能绁,表着情心,以明己之必能为之也。孔子作《春秋》,以示王意。然则孔子之《春秋》,素王之业也。诸子之《传书》,素相之事也。观《春秋》以见王意,读诸子以睹相指。故曰:陈平割肉,丞相之端见。叔孙敖决期思,令君之兆着。观读《传书》之文,治道政务,非徒割肉决水之占也。足不强则迹不远,锋不銛,则割不深。连结篇章,必大才智鸿懿之俊也。

或曰:着书之人,博览多闻,学问习熟,则能推类兴文。文由外而兴,未必实才学文相副也。且浅意于华叶之言,无根核之深,不见大道体要,故立功者希。安危之际,文人不与,无能建功之验,徒能笔说之效也。

曰:此不然。周世着书之人,皆权谋之臣。汉世直言之士,皆通览之吏,岂谓文非华叶之生,根核推之也?心思为谋,集扎为文,情见于辞,意验于言。商鞅相秦,致功于霸,作《耕战》之书。虞卿为赵,决计定说行,退作。《春秋》之思,起城中之议。《耕战》之书秦堂上之计也。陆贾消吕氏之谋,与《新语》同一意。桓君山易鼂错之策,与《新论》共一思。观谷永之陈说,唐林之宜言,刘向之切议,以知为本,笔墨之文,将而送之,岂徒凋文饰辞,苟为华叶之言哉?精诚由中,故其文语感动人深。是故鲁连飞书,燕将自杀。邹阳上䟽,梁孝开牢。书䟽文义,夺于肝心,非徒博览者所能造习熟者所能为也。

夫鸿儒希有,而文人比然,将相长吏,安可不贵?岂徒用其才力,游文于牒牍哉?州郡有忧,能治章上奏,解理结烦,使州郡连事。有如唐子高谷子云之吏,出身尽思,竭笔牍之力,烦忧适有不解者哉?古昔之远,四方辟匿,文墨之士,难得纪录,且近自以会稽言之。周长生者文士之雄也,在州,为刺史任安举奏。在郡,为太守孟观上书,事解忧除,州郡无事,二将以全。长生之身不尊显,非其才知少功力薄也,二将怀俗人之节,不能贵也。使遭前世燕昭,则长生已蒙邹衍之宠矣。长生死后,州郡遭忧,无举奏之吏,以故事结不解,征诣相属,文轨不尊,笔䟽不续也。岂无忧上之吏哉?乃其中文笔不足类也。

长生之才,非徒锐于牒牍也,作《洞历》十篇,上自黄帝,下至汉朝,锋芒毛发之事,莫不纪载,与太史公《表》《纪》相似类也。上通下达,故曰《洞历》。然则长生非徒文人,所谓鸿儒者也。

前世有严夫子,后有吴君商,末有周长生。白雉贡于越,畅草献于宛,雍州出玉,荆杨生金。珍物产于四远,幽辽之地,未可言无奇人也。孔子曰:文王既没,文不在兹乎!文王之文在孔子,孔子之文在仲舒,仲舒既死,岂在长生之徒与?何言之卓殊,文之美丽也!唐勒宋玉亦楚文人也,竹帛不纪者屈原在其上也。会稽文才,岂独周长生哉?所以末论列者长生尤逾出也。九州多山,而华岱为岳。四方多川,而江河为渎者华岱高而江河大也。长生,州郡高大者也。同姓之伯贤,舍而誉他族之孟,未为得也。长生说文辞之伯,文人之所共宗,独纪录之,《春秋》记元于鲁之义也。

俗好高古而称所闻,前人之业,菜果甘甜,后人新造,蜜酪辛苦。长生家在会稽,生在今世,文章虽奇,论者犹谓穉于前人。天禀元气,人受元精,岂为古今者差杀哉?优者为高,明者为上。实事之人,见然否之分者睹非,却前退置于后,见是,推今进置于古,心明知昭,不惑于俗也。班叔皮续《太史公书》百篇以上,记事详悉,义浅理备,观读之者以为甲,而太史公乙。子男孟坚,为尚书郎,文比叔皮,非徒五百里也,乃夫周召鲁卫之谓也。苟可高古,而班氏父子不足纪也。

周有郁郁之文者在百世之末也。汉在百世之后,文论辞说,安得不茂?喻大以小,推民家事,以暏王廷之义。庐宅始成,桑麻才有,居之历岁,子孙相续,桃李梅杏,庵丘蔽野。根茎众多,则华叶繁茂。汉氏治定久矣,土广民众,义兴事起,华叶之言,安得不繁?夫华与实,俱成者也,无华生实,物希有之。山之秃也,孰其茂也?地之泻也,孰其滋也?文章之人,滋茂汉朝者乃夫汉家炽盛之瑞也。天晏,列宿焕炳。阴雨,日月蔽匿。方今文人并出见者乃夫汉朝明明之验也。

高祖读陆贾之书,叹称万岁。徐乐主父偃上䟽,征拜郎中,方今未闻。膳无苦酸之肴,口所不甘味,手不举以啖人。诏书每下,文义经传四科,诏书斐然,郁郁好文之明验也。上书不实核,着书无义指,万岁之声,征拜之恩,何从发哉?饰面者皆欲为好,而运目者希。文音者皆欲为悲,而惊耳者寡。陆贾之书未奏,徐乐主父之策未闻,群诸瞽言之徒,言事粗丑,文不美润,不指所谓,文辞淫滑,不被涛沙之谪,幸矣!焉蒙征拜为郎中之宠乎?

《状留》

论贤儒之才,既超程矣。世人怪其仕宦不进,官爵卑细。以贤才退在俗吏之后,信不怪也。夫如是,而适足以见贤不肖之分,睹高下多少之实也。

龟生三百岁,大如钱,游于莲叶之上。三千岁青边缘,巨尺二寸。蓍生七十岁生一茎,七百岁生十茎。神灵之物也,故生迟留,历岁长久,故能明审。实贤儒之在世也,犹灵蓍神龟也。计学问之日,固已尽年之半矣。锐意于道,遂无贪仕之心。及其仕也,纯特方正,无员锐之操。故世人迟取进难也。针锥所穿,无不畅达。使针锥末方,穿物无一分之深矣。贤儒方节而行,无针锥之锐,固安能自穿,取畅达之功乎?

且骥一日行千里者无所服也,使服任车,舆驽马同。音骥曾以引盐车矣,垂头落汗,行不能进。伯乐顾之,王良御之,空身轻驰,故有千里之名。今贤儒怀古今之学,负荷礼义之重,内累于胸中之知,外劬于礼义之操,不敢妄进苟取,故有稽留之难。无伯乐之友,不遭王良之将,安得驰于清明之朝,立千里之迹乎?

且夫含血气物之生也,行则背在上,而腹在下。其病若死,则背在下,而腹在上。何则?背肉厚而重,腹肉薄而轻也。贤儒俗吏并在当世,有似于此。将明道行,则俗吏载贤儒,贤儒乘俗吏。将暗道废,则俗吏乘贤儒,贤儒处下位,犹物遇害,腹在上而背在下也。且背法天而腹法地,生行得其正,故腹背得其位。病死失其宜,故腹反而在背上。非唯腹也,凡物仆僵者足又在上。贤儒不遇,仆废于世,踝足之吏,皆在其上。

东方朔曰:目不在面而在于足,救昧不给,能何见乎?汲黯谓武帝曰:陛下用吏,如积薪矣,后来者居上。原汲黯之言,察东方朔之语,独以非俗吏之得地,贤儒之失职哉?故夫仕宦,失地难以观德,得地难以察不肖。名生于高官,而毁起于卑位。卑位固常贤儒之所在也。遵礼蹈绳,修身守节,在下不汲汲,故有沉滞之留。沉滞在能自济,故有不拔之扼。其积学于身也多,故用心也固。俗吏无以自修,身虽拔进,利心摇动,则有下道侵渔之操矣。

枫桐之树,生而速长,故其皮肌不能坚刚。树檀以五月生叶,后彼春荣之木,其材强劲,车以为轴。殷之桑谷,七日大拱,长速大暴,故为变怪。大器晚成,宝货难售者。不崇一朝,辄成贾者菜果之物也。是故湍濑之流,沙石转而大石不移。何者?大石重而沙石轻也。沙石转积于大石之上,大石没而不见。贤儒俗吏,并在世俗,有似于此。遇暗长吏,转移俗吏,超在贤儒之上,贤儒处下,受驰走之使,至或岩居穴处,没身不见。咎在长吏不能知贤,而贤者道大,力劣不能拔举之故也。

夫手指之物器也,度力不能举,则不敢动。贤儒之道,非徒物器之重也。是故金铁在地,焱不能动,毛芥在其间,飞杨千里。夫贤儒所怀,其犹水中大石在地金铁也。其进不若俗吏速者长吏力劣,不能用也。毛芥在铁石间也,一口之气,能吹毛芥,非必焱风。俗吏之易迁,犹毛芥之易吹也。故夫转沙石者湍濑也。飞毛芥者焱风也。活水。洋风,毛芥不动。无道理之将,用心暴猥,察吏不详,遭以好迁,妄授官爵,勐水之转沙石,焱风之飞毛芥也。是故毛芥因异风而飞,沙石遭勐流而转,俗吏遇悖将而迁。

且圆物投之于地,东西南北,无之不可,策杖叩动,才微辄停。方物集地,壹投而止,及其移徙,须人动举。贤儒世之方物也,其难转移者其动须人也。鸟轻便于人,趋远,人不如鸟,然而天地之性人为贵。蝗虫之飞,能至万里,麒麟须献,乃达阙下。然而蝗虫为灾,麒麟为瑞。麟有四足,尚不能自致,人有两足,安能自达。故曰:燕飞轻于凤皇,兔走疾于麒麟,鼃跃躁于灵龟,虵腾便于神龙。

吕望之徒,白首乃显。百里奚之知,明于黄发。深为国谋,因为王辅,皆夫沉重难进之人也。轻躁早成,祸害暴疾,故曰:其进锐者退速。阳温阴寒,历月乃至。灾变之气,一朝成怪。故夫河冰结合,非一日之寒。积土成山,非斯须之作。干将之剑,久在炉炭,銛锋利刃,百熟炼厉。久销乃见作留,成迟故能割断。肉暴长者曰肿,泉暴出者曰涌,酒暴熟者易酸,醢暴酸者易臭。由此言之,贤儒迟留,皆有状故。状故云何?学多道重,为身累也。

草木之生者湿,湿者重。死者枯。枯而轻者易举,湿而重者难移也。然元气所在,在生不在枯。是故车行于陆,舩行于沟,其满而重者行迟,空而轻者行疾。先王之道,载在胸腹之内,其重不徒舩车之任也。任重,其取进疾速,难矣。窃人之物,其得非不速疾也,然而非其有,得之非己之力也。世人早得高官,非不有光荣也,而尸禄素飡之谤,谊哗甚矣。

且贤儒之不进,将相长吏不开通也。农夫载谷奔都,贾人赍货赴远,皆欲得其愿也。如门郭闭而不通,津梁绝而不过,虽有勉力趋时之势,奚由早至以得盈利哉?长吏妬贤,不能容善,不被钳赭之刑,幸矣,焉敢望官位升举,道理之早成也?

《寒温》

说寒温者曰:人君喜则温,怒则寒。何则?喜怒发于胸中,然后行出于外,外成赏罚。赏罚,喜怒之效,故寒温渥盛,凋物伤人。

夫寒温之代至也,在数日之间,人君未必有喜怒之气发胸中,然后渥盛于外。见外寒温,则知胸中之气也。当人君喜怒之时,胸中之气未必更寒温也。胸中之气,何以异于境内之气?胸中之气,不为喜怒变,境内寒温,何所生起?六国之时,秦汉之际,诸侯相伐,兵革满道,国有相攻之怒,将有相胜之志,夫有相杀之气,当时天下未必常寒也。太平之世,唐虞之时,政得民安,人君常喜,弦歌鼓舞,比屋而有,当时天下未必常温也。岂喜怒之气,为小发,不为大动邪?何其不与行事相中得也?

夫近水则寒,近火则温,远之渐微。何则?气之所加,远近有差也。成事:火位在南,水位在北,北边则寒,南极则热。火之在炉,水之在沟,气之在躯,其实一也。当人君喜怒之时,寒温之气,闺门宜甚,境外宜微。今桉寒温,外内均等,殆非人君喜怒之所致。世儒说称,妄处之也。

王者之变在天下,诸侯之变在境内,卿大夫之变在其位,庶人之变在其家。夫家人之能致变,则喜怒亦能致气。父子相怒,夫妻相督,若当怒反喜,纵过饰非,一室之中,宜有寒温。由此言之,变非喜怒所生,明矣。

或曰:以类相招致也。喜者和温,和温赏赐,阳道施予,阳气温,故温气应之。怒者愠恚,愠恚诛杀,阴道肃杀,阴气寒,故寒气应之。虎啸而谷风至,龙兴而景云起,同气共类,动相招致,故曰:以形逐影,以龙致雨。雨应龙而来,影应形而去,天地之性自然之道也。秋冬断刑,小狱微原,大辟盛寒,寒随刑至,相招审矣。

夫比寒温于风云,齐喜怒于龙虎,同气共类,动相招致,可矣。虎啸之时,风从谷中起。龙兴之时,云起百里内。他谷异境,无有风云。今寒温之变,并时皆然。百里用刑,千里皆寒,殆非其验。齐鲁接境,赏罚同时,设齐赏鲁罚,所致宜殊,当时可齐国温鲁地寒乎?

桉前世用刑者蚩尤亡秦甚矣。蚩尤之民,湎湎纷纷。亡秦之路,赤衣比肩,当时天下未必常寒也。帝都之市,屠杀牛羊,日以百数。刑人杀牲,皆有贼心,帝都之市,气不能寒。

或曰:人贵于物,唯人动气。夫用刑者动气乎?用受刑者为变也?如用刑者刑人杀禽,同一心也。如用受刑者人禽皆物也,俱为万物,百贱不能当一贵乎?

或曰:唯人君动气,众庶不能。

夫气感必须人君,世何称于邹衍?邹衍匹夫,一人感气,世又然之。刑一人而气辄寒,生一人而气辄温乎?赦令四下,万刑并除,当时岁月之气不温。往年,万户失火,烟焱参天。河决千里,四望无垠。火与温气同,水与寒气类。失火河决之时,不寒不温。然则寒温之至,殆非政治所致。然而寒温之至,遭与赏罚同时,变复之家,因缘名之矣。

春温夏暑,秋凉冬寒,人君无事,四时自然。夫四时非政所为,而谓寒温独应政治?正月之始,正月之后,立春之际,百刑皆断,囹圄空虚,然而一寒一温。当其寒也,何刑所断?当其温也,何赏所施?由此言之,寒温天地节气,非人所为,明矣。

人有寒温之病,非操行之所及也。遭风逢气,身生寒温。变操易行,寒温不除。夫身近而犹不能变除其疾,国邑远矣,安能调和其气?人中于寒,饮药行解,所苦稍衰。转为温疾,吞发汗之丸而应愈。燕有寒谷,不生五谷。邹衍吹律,寒谷可种。燕人种黍其中,号曰黍谷。如审有之,寒温之灾,复以吹律之事,调和其气,变政易行,何能灭除?是故寒温之疾,非药不愈。黍谷之气,非律不调。尧遭洪水,使禹治之。寒温与尧之洪水,同一实也。尧不变政易行,知夫洪水非政行所致。洪水非政行所致,亦知寒温非政治所招。

或难曰:《洪范》庶征曰:急,恒寒若。舒,恒燠若。若顺,燠温,恒常也。人君急,则常寒顺之。舒,则常温顺之。寒温应急舒,谓之非政,如何?

夫岂谓急不寒舒不温哉?人君急舒而寒温递至,偶适自然,若故相应。犹卜之得兆,筮之得数也,人谓天地应令问,其实适然。夫寒温之应急舒,犹兆数之应令问也,外若相应,其实偶然。何以验之?夫天道自然,自然无为。二令参偶,遭适逢会,人事始作,天气已有,故曰道也。使应政事,是有,非自然也。

《易》京氏布六十四卦于一岁中,六日七分,一卦用事。卦有阴阳,气有升降,阳升则温,阴升则寒。由此言之,寒温随卦而至,不应政治也。桉《易·无妄》之应,水旱之至,自有期节,百灾万变,殆同一曲。

变复之家,疑且失实。何以为疑?

夫大人与天地合德,先天而天不违,后天而奉天时。《洪范》曰:急,恒寒若。舒,恒燠若。如《洪范》之言,天气随人易徙,当先天而天不违耳,何故复言后天而奉天时乎?后者天已寒温于前,而人赏罚于后也。由此言之,人言与《尚书》不合,一疑也。京氏占寒温以阴阳升降,变复之家以刑赏喜怒,两家乖迹,二疑也。民间占寒温,今日寒而明日温,朝有繁霜,夕有列光,旦雨气温,旦旸气寒。夫雨者阴,旸者阳也。寒者阴,而温者阳也。雨旦旸反寒,旸旦雨反温,不以类相应,三疑也。三疑不定,自然之说,亦未立也。

《谴告》

论灾异,谓古之人君为政失道,天用灾异谴告之也。灾异非一,复以寒温为之效。人君用刑非时则寒,施赏违节则温。天神谴告人君,犹人君责怒臣下也。故楚严王曰:天不下灾异,天其忘子乎!灾异为谴告,故严王惧而思之也。

曰:此疑也。夫国之有灾异也,犹家人之有变怪也。有灾异,谓天谴人君,有变怪,天复谴告家人乎?家人既明,人之身中,亦将可以喻。身中病,犹天有灾异也。血脉不调,人生疾病。风气不和,岁生灾异。灾异谓天谴告国政,疾病天复谴告人乎?酿酒于罂,烹肉于鼎,皆欲其气味调得也。时或咸苦酸澹不应口者犹人勺药失其和也。夫政治之有灾异也,犹烹酿之有恶味也。苟谓灾异为天谴告,是其烹酿之误,得见谴告也。占大以小,明物事之喻,足以审天。使严王知如孔子,则其言可信。衰世霸者之才,犹夫变复之家也,言未必信,故疑之。

夫天道自然也,无为。如谴告人,是有为,非自然也。黄老之家,论说天道,得其实矣。且天审能谴告人君,宜变易其气以觉悟之。用刑非时,刑气寒,而天宜为温。施赏违节,赏气温,而天宜为寒。变其政而易其气,故君得以觉悟,知是非。今乃随寒从温,为寒为温,以谴告之意,欲令变更之且。大王亶父以王季之可立,故易名为历。历者适也。太伯觉悟,之吴越采药,以避王季。使大王不易季名,而复字之季,太伯岂觉悟以避之哉?今刑赏失法,天欲改易其政,宜为异气,若太王之易季名。今乃重为同气以谴告之,人君何时将能觉悟,以见刑赏之误哉?

鼓瑟者误于张弦设柱,宫商易声,其师知之,易其弦而复移其柱。夫天之见刑赏之误,犹瑟师之睹弦柱之非也,不更变气以悟人君,反增其气以渥其恶,则天无心意,苟随人君为误非也。纣为长夜之饮,文王朝夕曰:祀,兹酒。齐奢于祀,晏子祭庙,豚不掩俎。何则?非疾之者宜有以改易之也。子弟傲慢,父兄教以谨敬。吏民横悖,长吏示以和顺。是故康叔伯禽失子弟之道,见于周公,拜起骄悖,三见三笞。往见商子,商子令观桥梓之树。二子见桥梓,心感觉悟,以知父子之礼。周公可随为骄,商子可顺为慢,必须加之捶杖,教观于物者冀二人之见异,以奇自觉悟也。夫人君之失政,犹二子失道也,天不告以政道,令其觉悟,若二子观见桥梓,而顾随刑赏之误,为寒温之报,此则天与人君俱为非也。无相觉悟之感,有相随从之气,非皇天之意,爱下谴告之宜也。

凡物能相割截者必异性者也。能相奉成者必同气者也。是故《离》下《兑》上曰革。革更也。火金殊气,故能相革。如俱火而皆金,安能相成?屈原疾楚之臭洿,故称香洁之辞。渔父议以不随俗,故陈沐浴之言。凡相溷者或教之薰隧,或令之负豕。二言之于除臭洿也,孰是孰非?非有不易,少有以益。夫用寒温非刑赏也,能易之乎?西门豹急,佩韦以自宽。董安于缓,带弦以自促。二贤知佩带变己之物,而以攻身之短。夫至明矣,人君失政,不以他气谴告变易,反随其误,就起其气,此则皇天用意,不若二贤审也。楚庄王好猎,樊姬为之不食鸟兽之肉。秦缪公好淫乐,华阳后为之不听郑卫之音。二姬非两主,拂其欲而不顺其行。皇天非赏罚,而顺其操,而渥其气,此盖皇天之德,不若妇人贤也。

故谏之为言间也。持善间恶,必谓之一乱。周缪王任刑,《甫刑篇》曰:报虐用威。威虐皆恶也。用恶报恶,乱莫甚焉。今刑失赏宽,恶也,夫复为恶以应之,此则皇天之操,与缪王同也。

故以善驳恶,以恶惧善,告人之理,劝厉为善之道也。舜戒禹曰:毋若丹朱敖。周公勑成王曰:毋若殷王纣。毋者禁之也。丹朱殷纣至恶,故曰毋以禁之。夫言毋若,孰与言必若哉?故毋必二辞,圣人审之,况肯谴非为非,顺人之过,以增其恶哉?天人同道,大人与天合德。圣贤以善反恶,皇天以恶随非,岂道同之效合德之验哉?

孝武皇帝好仙,司马长卿献《大人赋》,上乃仙仙有凌云之气。孝成皇帝好广宫室,杨子云上《甘泉颂》,妙称神怪,若曰非人力所能为,鬼神力乃可成。皇帝不觉,为之不止。长卿之赋,如言仙无实效。子云之颂,言奢有害,孝武岂有仙仙之气者孝成岂有不觉之惑哉?然即天之不为他气以谴告人君,反顺人心以非应之,犹二子为赋颂,令两帝惑而不悟也。

窦婴灌夫疾时为邪,相与日引绳以纠纆之,心疾之甚,安肯从其欲?太伯教吴冠带,孰与随从其俗,与之俱倮也?故吴之知礼义也,太伯改其俗也。苏武入匈奴,终不左衽。赵他入南越,箕踞椎髻。汉朝称苏武,而毁赵他。之性,习越土气,畔冠带之制。陆贾说之,夏服雅礼,风告以义,赵他觉悟,运心向内。如陆贾复越服夷谈,从其乱俗,安能令之觉悟,自变从汉制哉?

三教之相违,文质之相反,政失,不相反袭也。谴告人君误,不变其失,而袭其非,欲行谴告之教,不从如何?管蔡篡畔,周公告教之,至于再三。其所以告教之者岂云当篡畔哉?人道善善恶恶,施善以赏,加恶以罪,天道宜然。刑赏失实,恶也,为恶气以应之,恶恶之义,安所施哉?汉正首匿之罪,制亡从之法,恶其随非而与恶人为群党也。如束罪人以诣吏,离恶人与异居,首匿亡从之法除矣。狄牙之调味也,酸则沃之以水,澹则加之以咸,水火相变易,故膳无咸澹之失也。今刑罚失实,不为异气以变其过,而又为寒于寒,为温于温,此犹憎酸而沃之以咸,恶澹而灌之以水也。由斯言之,谴告之言,疑乎?必信也?今熯薪燃釜,火勐则汤热,火微则汤冷。夫政犹火,寒温犹热冷也。顾可言人君为政,赏罚失中也,逆乱阴阳,使气不和,乃言天为人君为寒为温以谴告之乎!

儒者之说又言:人君失政,天为异。不改,灾其人民。不改,乃灾其身也。先异后灾,先教后诛之义也。

曰:此复疑也。以夏树物,物枯不生。以秋收谷,谷弃不藏。夫为政教,犹树物收谷也。顾可言政治失时,气物为灾。乃言天为异以谴告之,不改,为灾以诛伐之乎!儒者之说,俗人言也。盛夏阳气炽烈,阴气干之,激射襒裂,中杀人物,谓天罚阴过。外一闻若是,内实不然。夫谓灾异为谴告诛伐,犹为雷杀人罚阴过也。非谓之言,不然之说也。

或曰:谷子云上书陈言变异,明天之谴告,不改,后将复有,愿贯械待时。后竟复然。即不为谴告,何故复有?子云之言,故后有以示改也。

曰:夫变异自有占候,阴阳物气自有终始。履霜以知坚冰必至,天之道也。子云识微,知后复然,借变复之说,以效其言,故愿贯械以待时也。犹齐晏子见钩星在房心之间,则知地且动也。使子云见钩星,则将复曰:天以钩星谴告政治,不改,将有地动之变矣。然则子云之愿贯械待时,犹子韦之愿伏陛下,以俟荧惑徙处,必然之验,故谴告之言信也。

予之谴告,何伤于义?

损皇天之德,使自然无为转为人事,故难听之也。称天之谴告,誉天之聪察也,反以聪察伤损于天德。何以知其聋也?以其听之聪也。何以知其盲也?以其视之明也。何以知其狂也?以其言之当也。夫言当视听聪明,而道家谓之狂而盲聋。今言天之谴告,是谓天狂而盲聋也。

《易》曰:大人与天地合其德。故太伯曰:天不言,殖其道于贤者之心。夫大人之德,则天德也。贤者之言,则天言也。大人剌而贤者谏,是则天谴告也,而反归告于灾异,故疑之也。

六经之文,圣人之语,动言天者欲化无道,惧愚者。之言非独吾心,亦天意也。及其言天,犹以人心,非谓上天苍苍之体也。变复之家,见诬言天,灾异时至,则生谴告之言矣。

验古以知今,天以人。受终于文祖,不言受终于天,尧之心知天之意也。尧授之,天亦授之,百官臣子皆乡与舜。舜之授禹,禹之传启,皆以人心效天意。《诗》之眷顾,《洪范》之震怒,皆以人身效天之意。文武之卒,成王幼少,周道未成,周公居摄,当时岂有上天之教哉?周公推心合天志也。上天之心,在圣人之胸,及其谴告,在圣人之口。不信圣人之言,反然灾异之气,求索上天之意,何其远哉?世无圣人,安所得圣人之言?贤人庶几之才,亦圣人之次也。

《变动》

论灾异者已疑于天用灾异谴告人矣。更说曰:灾异之至,殆人君以政动天,天动气以应之。譬之以物击鼓,以椎扣锺,鼓犹天,椎犹政,锺鼓声犹天之应也。人主为于下,则天气随人而至矣。

曰:此又疑也。夫天能动物,物焉能动天?何则?人物系于天,天为人物主也。故曰:王良策马,车骑盈野。非车骑盈野,而乃王良策马也。天气变于上,人物应于下矣。故天且雨,商羊起舞,使天雨也。商羊者知雨之物也,天且雨,屈其一足起舞矣。故天且雨,蝼蚁徙,丘蚓出,琴弦缓,固疾发,此物为天所动之验也。故天且风,巢居之虫动。且雨,穴处之物扰,风雨之气感虫物也。故人在天地之间,犹蚤虱之在衣裳之内,蝼蚁之在穴隙之中。蚤虱蝼蚁为逆顺横从,能令衣裳穴隙之间气变动乎?蚤虱蝼蚁不能,而独谓人能,不达物气之理也。

夫风至而树枝动,树枝不能致风。是故夏末蜻蛚鸣,寒螿啼,感阴气也。雷动而雉惊,发蛰而虵出,起气也。夜及半而鹤唳,晨将旦而鷄鸣,此虽非变,天气动物,物应天气之验也。顾可言寒温感动人君,人君起气而以赏罚,乃言以赏罚感动皇天,天为寒温以应政治乎!

六情风家言,风至,为盗贼者感应之而起。非盗贼之人精气感天,使风至也。风至,怪不轨之心,而盗贼之操发矣。何以验之?盗贼之人,见物而取,睹敌而杀,皆在徙倚漏刻之间,未必宿日有其思也,而天风已以贪狼阴贼之日至矣。以风占贵贱者风从王相乡来则贵,从囚死地来则贱。夫贵贱多少,斗斛故也。风至,而籴谷之人贵贱其价,天气动怪人物者也。故谷价低昂,一贵一贱矣。《天官》之书,以正月朝,占四方之风。风从南方来者旱,从北方来者湛,东方来者为疫,西方来者为兵。太史公实道,言以风占水旱兵疫者人物吉凶统于天也。

使物生者春也。物死者冬也。春生而冬杀也,天者。如或欲春杀冬生,物终不死生,何也?物生统于阳,物死系于阴也。故以口气吹人,人不能寒。吁人,人不能温。使见吹吁之人,涉冬触夏,将有冻旸之患矣。寒温之气,系于天地,而统于阴阳,人事国政,安能动之?

且天本而人末也。登树怪其枝,不能动其株。如伐株,万茎枯矣。人事犹树枝,能温犹根株也。生于天,含天之气,以天为主,犹耳目手足系于心矣。心有所为,耳目视听,手足动作。谓天应人,是谓心为耳目手足使乎?旌旗垂旒,旒缀于杆。杆东则旒随而西。苟谓寒温随刑罚而至,是以天气为缀旒也。钩星在房心之间,地且动之占也。齐太卜知之,谓景公:臣能动地。景公信之。夫谓人君能致寒温,犹齐景公信太卜之能动地。夫人不能动地,而亦不能动天。

夫寒温天气也。天至高大,人至卑小。篙不能鸣锺,而萤火不爨鼎者何也?钟长而篙短,鼎大而萤小也。以七尺之细形,感皇天之大气,其无分铢之验,必也。

占大将且入国邑,气寒,则将且怒。温,则将喜。夫喜怒起事而发,未入界,未见吏民,是非未察,喜怒未发,而寒温之气已豫至矣。怒喜致寒温,怒喜之后,气乃当至。是竟寒温之气,使人君怒喜也。

或曰:未至诚也。行事至诚,若邹衍之呼天而霜降,𣏌梁妻哭而城崩,何天气之不能动乎?

夫至诚,犹以心意之好恶也。有果蓏之物,在人之前,去口一尺,心欲食之,口气吸之,不能取也。手掇送口,然后得之。夫以果蓏之细,员圌易转,去口不远,至诚欲之,不能得也,况天去人高远,其气莽苍无端末乎!盛夏之时,当风而立。隆冬之月,向日而坐。其夏欲得寒,而冬欲得温也,至诚极矣。欲之甚者至或当风鼓箑,向日燃炉,而天终不为冬夏易气,寒暑有节,不为人变改也。夫正欲得之而犹不能致,况自刑赏意思不欲求寒温乎!

万人俱叹,未能动天,一邹衍之口,安能降霜?邹衍之状,孰与屈原?见拘之冤,孰与沉江?《离骚》《楚辞》凄怆,孰与一叹?屈原死时,楚国无霜,此怀襄之世也。厉武之时,卞和献玉,刖其两足,奉玉泣出,涕尽,续之以血。夫邹衍之诚,孰与卞和?见拘之冤,孰与刖足?仰天而叹,孰与泣血?夫叹固不如泣,拘固不如刖,料计冤情,衍不如和,当时楚地不见霜。李斯赵高才杀太子扶苏,并及蒙恬蒙骜。其时皆吐痛苦之言。与叹声同,又祸至死,非徒苟徙,而其死之地,寒气不生。秦坑赵卒于长平之下,四十万众,同时俱陷。当时啼号,非徒叹也。诚虽不及邹衍,四十万之冤,度当一贤臣之痛。入坑堋之啼,度过拘囚之呼,当时长平之下,不见陨霜。《甫刑》曰:庶僇旁告无辜于天帝。此言蚩尤之民被冤,旁告无罪于上天也。以众民之叫,不能致霜,邹衍之言,殆虚妄也。

南方至热,煎沙烂石,父子同水而浴。北方至寒,凝冰坼土,父子同穴而处。燕在北边,邹衍时,周之五月,正岁三月也。中州内,正月二月霜雪时降。北边至寒,三月下霜,未为变也。此殆北边三月尚寒,霜适自降,而衍适呼,与霜逢会。

《传》曰:燕有寒谷,不生五谷,邹衍吹律,寒谷复温。则能使气温,亦能使气复寒。何知衍不令时人知己之冤,以天气表己之诚,窃吹律于燕谷狱,令气寒而因呼天乎?即不然者霜何故降?

范雎为须贾所谗,魏齐僇之,折干折胁。张仪游于楚,楚相掠之,被捶流血。二子冤屈,太史公列记其状。邹衍见拘,雎仪之比也,且子长何讳不言?桉《衍列传》,不言见拘而使霜降。伪书游言,犹太子丹使日再中天雨粟也。由此言之,衍呼而降霜,虚矣!则𣏌梁之妻哭而崩城,妄也!

顿牟叛,赵襄子帅帅攻之。军到城下,顿牟之城崩者十馀丈,襄子击金而退之。夫以𣏌梁妻哭而城崩,襄子之军有哭者乎?秦之将灭,都门内崩。霍光家且败,第墙自坏,谁哭于秦宫泣于霍光家者?然而门崩墙坏,秦霍败亡之征也。或时𣏌国且圮,而𣏌梁之妻适哭城下,犹燕国适寒,而邹衍偶呼也。事以类而时相因,闻见之者或而然之。又城老墙朽,犹有崩坏。一妇之哭,崩五丈之城,是城则一指摧三仞之楹也。春秋之时,山多变。山城,一类也。哭能崩城,复能坏山乎?女然素缟而哭河,河流通,信哭城崩,固其宜也。桉𣏌梁从军死,不归。其妇迎之,鲁君吊于途,妻不受吊,棺归于家,鲁君就吊。不言哭于城下。本从军死,从军死不在城中,妻向城哭,非其处也。然则𣏌梁之妻哭而崩城,复虚言也。

因类以及,荆轲秦王,白虹贯日。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计,太白食昴,复妄言也。夫豫子谋杀襄子,伏于桥下,襄子至桥心动。贯高欲杀高祖,藏人于壁中,高祖至柏人,亦动心。二子欲剌两主,两主心动。实论之,尚谓非二子精神所能感也,而况荆轲欲剌秦王,秦王之心不动,而白虹贯日乎?然则白虹贯日,天变自成,非轲之精为虹而贯日也。钩星在房心间,地且动之占也。地且动,钩星应房心。夫太白食昴,犹钩星在房心也。谓卫先生长平之议,令太白食昴,疑矣!岁星害鸟尾,周楚恶之。綝然之气见,宋卫陈郑灾。桉时周楚未有非,而宋卫陈郑未有恶也。然而岁星先守尾,灾气署垂于天,其后周楚有祸,宋卫陈郑同时皆然。岁星之害周楚,天气灾四国也。何知白虹贯日,不致剌秦王。太白食昴,使长平计起也?

《招致》

《明雩》

变复之家,以久雨为湛,久旸为旱,旱应亢阳,湛应沉溺。或难曰:夫一岁之中,十日者一雨,五日者一风。雨颇留,湛之兆也。旸颇久,旱之渐也。湛之时,人君未必沉溺也。旱之时,未必亢阳也。人君为政,前后若一,然而一湛一旱,时气也。《范蠡计然》曰:太岁在子水,毁。金,穰。木,饥。火,旱。夫如是,水旱饥穰,有岁运也。岁直其运,气当其世,变复之家,指而名之。人君用其言,求过自改。旸久自雨,雨久自旸,变复之家,遂名其功。人君然之,遂信其术。试使人君恬居安处,不求己过,天犹自雨,雨犹自旸。旸济雨济之时,人君无事,变复之家,犹名其术。是则阴阳之气,以人为主,不说于天也。夫人不能以行感天,天亦不随行而应人。

《春秋》鲁大雩,旱求雨之祭也。旱久不雨,祷祭求福,若人之疾病,祭神解祸矣。此变复也。

《诗》云:月离于毕,比滂沱矣。《书》曰:月之从星,则以风雨。然则风雨随月所离从也。房星四表三道,日月之行,出入三道。出北则湛,出南则旱。或言出北则旱,南则湛。桉月为天下占,房为九州候。月之南北,非独为鲁也。

孔子出,使子路赍雨具。有顷,天果大雨。子路问其故,孔子曰:昨暮月离于毕。后日,月复离毕。孔子出,子路请赍雨具,孔子不听。出果无雨。子路问其故,孔子曰:昔日,月离其阴,故雨。昨暮,月离其阳,故不雨。夫如是,鲁雨自以月离,岂以政哉?如审以政,令月离于毕为雨占,天下共之,鲁雨,天下亦宜皆雨。六国之时,政治不同,人君所行,赏罚异时,必以雨为应政,令月离六七毕星,然后足也。

鲁缪公之时,岁旱。缪公问县子:天旱不雨,寡人欲暴巫,奚如?县子不听。欲徙市,奚如?对曰:天子崩,巷市七日。诸公薨,巷市五日。为之徙市,不亦可乎!桉县子之言,徙市得雨也。桉《诗》《书》之文,月离星得雨。日月之行,有常节度,肯为徙市故,离毕之阴乎?夫月毕天下占,徙鲁之市,安耐移月?月之行天,三十日而周。一月之中,一过毕星,离阳则阳。假令徙市之感,能令月离毕阳,其时徙市而得雨乎。夫如县子言,未可用也。

董仲舒求雨,申《春秋》之义,设虚立祀。父不食于枝庶,天不食于下地,诸侯雩礼所祀,未知何神?如天神也,唯王者天乃歆,诸侯及今长吏,天不享也。神不歆享,安耐得神?如云雨者气也,云雨之气,何用歆享?触石而出,肤寸而合,不崇朝而辨雨天下,泰山也。泰山雨天下,小山雨国邑。然则大雩所祭,岂祭山乎?假令审然,而不得也。何以效之?水异川而居,相高分寸,不决不流,不凿不合。诚令人君祷祭水旁,能令高分寸之水流而合乎?夫见在之水,相差无几,人君请之,终不耐行,况雨无形兆,深藏高山,人君雩祭,安耐得之?

夫雨水在天地之间也,犹夫涕泣在人形中也。或赍酒食,请于惠人之前,未出其泣,惠人终不为之陨涕。夫泣不可请而出,雨安可求而得?雍门子悲哭,孟尝君为之流涕。苏秦张仪悲说坑中,鬼谷先生泣下沾襟。或者傥可为雍门之声,出苏张之说,以感天乎?天又耳目高远,音气不通。𣏌梁之妻,又已悲哭,天不雨而城反崩。夫如是,竟当何以致雨?雩祭之家,何用感天?

桉月出北道,离毕之阴,希有不雨。由此言之,北道毕星之所在也。北道星肯为雩祭之故下其雨乎?孔子出,使子路赍雨具之时,鲁未必雩祭也。不祭,沛然自雨。不求,旷然自旸。夫如是,天之旸雨,自有时也。一岁之中,旸雨连属。当其雨也,谁求之者?当其旸也,谁止之者?

人君听请,以安民施恩,必非贤也。天至贤矣,时未当雨,伪请求之,故妄下其雨,人君听请之类也。变复之家,不推类验之,空张法术,惑人君。或未当雨,而贤君求之而不得。或适当自雨,恶君求之,遭遇其时。是使贤君受空责,而恶君蒙虚名也。

世称圣人纯而贤者驳,纯则行操无非,无非则政治无失。然而世之圣君,莫有如尧汤。尧遭洪水,汤遭大旱。如谓政治所致,尧汤恶君也。如非政治,是运气也。运气有时,安可请求?世之论者犹谓尧汤水旱,水旱者时也。其小旱湛,皆政也。假令审然,何用致湛?审以政致之,不修所以失之,而从请求,安耐复之?世审称尧汤水旱,天之运气,非政所致。夫天之运气,时当自然,虽雩祭请求,终无补益。而世又称汤以五过祷于桑林,时立得雨。夫言运气,则桑林之说绌。称桑林,则运气之论消。世之说称者竟当何由?救水旱之术,审当何用?

夫灾变大抵有二:有政治之灾,有无妄之变。政治之灾,须耐求之。求之虽不耐得,而惠愍恻隐之恩,不得已之意也。慈父之于子,孝子之于亲,知病不祀神,疾痛不和药。又知病之必不可治,治之无益,然终不肯安坐待绝,犹卜筮求祟,召医和药者恻痛殷勤,冀有验也。既死气绝,不可如何,升屋之危,以衣招复,悲恨思慕,冀其悟也。雩祭者之用心,慈父孝子之用意也。无妄之灾,百民不知,必归于主。为政治者慰民之望,故亦必雩。

问:政治之灾,无妄之变,何以别之?

曰:德酆政得,灾犹至者无妄也。德衰政失,变应来者政治也。夫政治,则外雩而内改,以复其亏。无妄,则内守旧政,外修雩礼,以慰民心。故夫无妄之气,历世时至,当固自一,不宜改政。何以验之?周公为成王陈立政之言曰:时则物有间之,自一话一言,我则末,维成德之彦,以乂我受民。周公立政,可谓得矣。知非常之物,不赈不至,故勑成王自一话一言,政事无非,毋敢变易。然则非常之变,无妄之气间而至也。水气间尧,旱气间汤。周宣以贤,遭遇久旱。建初孟季,北州连旱,牛死民乏,放流就贱。圣主宽明于上,百官共职于下,太平之明时也。政无细非,旱犹有,气间之也。圣主知之,不改政行,转谷赈赡,损酆济耗。斯见之审明,所以救赴之者得宜也。鲁文公间岁大旱,臧文仲曰:修城郭,贬食省用,务啬劝分。文仲知非政,故徒修备,不改政治。变复之家,见变辄归于政,不揆政之无非。见异惧惑,变易操行。以不宜改而变,秪取灾焉。

何以言必当雩也?

曰:《春秋》大雩,传家在宣公羊谷梁无讥之文,当雩明矣。曾晳对孔子言其志曰:暮春者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。孔子曰:吾与点也。鲁设雩祭于沂水之上。暮者晚也,春谓四月也。春服既成谓四月之服成也。冠者童子,雩祭乐人也。浴乎沂涉沂水也,象龙之从水中出也。风乎舞雩,风歌也。咏而馈咏歌馈祭也,歌咏而祭也。说《论》之家,以为浴者浴沂水中也。风干身也。周之四月,正岁二月也,尚寒,安得浴而风干身?由此言之,涉水不浴,雩祭审矣。《春秋左氏传》曰:启蛰而雩。又曰:龙见而雩。启蛰龙见,皆二月也。春二月雩,秋八月亦雩。春祈谷雨,秋祈谷实。当今灵星,秋之雩也。春雩废,秋雩在,故灵星之祀,岁雩祭也。孔子曰:吾与点也。善点之言,欲以雩祭调和阴阳,故与之也。使雩失正,点欲为之,孔子宜非,不当与也。樊迟从游,感雩而问,剌鲁不能崇德,而徒雩也。夫雩古而有之,故《礼》曰:雩祭祭水旱也。故有雩礼,故孔子不讥,而仲舒申之。夫如是,雩祭祀礼也。雩祭得礼,则大水,鼓用牲于社,亦古礼也。得礼无非,当雩一也。

礼:祭也社,报生万物之功。土地广远,难得辨祭,故立社为位,主心事之。为水旱者阴阳之气也,满六合,难得尽祀,故修坛设位,敬恭祈求,效事社之义,复灾变之道也。推生事死,推人事鬼。阴阳精气,傥如生人能饮食乎,故共馨香,奉进旨嘉,区区惓惓,冀见荅享。推祭社言之,当雩二也。

岁气调和,灾害不生,尚犹而雩。今有灵星,古昔之礼也。况岁气有变,水旱不时,人君之惧,必痛甚矣。虽有灵星之祀,犹复雩,恐前不备,肜绎之义也。冀复灾变之亏,获酆穰之报,三也。

礼之心悃愊,乐之意欢忻。悃愊以玉帛效心,欢忻以锺鼓验意。雩祭请祈,人君精诚也。精诚在内,无以效外,故雩祀尽己惶惧,关纳精心于雩祀之前,玉帛锺鼓之义,四也。

臣得罪于君,子获过于父,比自改更,且当谢罪。惶惧于旱,如政治所致,臣子得罪获过之类也。默改政治,潜易操行,不彰于外,天怒不释,故必雩祭。惶惧之义,五也。

汉立博士之官,师弟子相诃难,欲极道之深,形是非之理也。不出横难,不得从说。不发苦诘,不闻甘对。导才低仰,欲求裨也。砥石劘厉,欲求銛也。推《春秋》之义,求雩祭之说,实孔子之心,考仲舒之意。孔子既殁,仲舒已死,世之论者孰当复问?唯若孔子之徒仲舒之党为能说之。

《顺鼓》

《春秋》之义,大水,鼓用牲于社。说者曰:鼓者攻之也。或曰:胁之。胁则攻矣。阳胜,攻社以救之。

或难曰:攻社谓得胜负之义,未可得顺义之节也。人君父事天,母事地。母之党类为害,可攻母以救之乎?以政令失道,阴阳缪盭者人君也。不自攻以复之,反逆节以犯尊,天地安肯济?使湛水害伤天,不以地害天,攻之可也。今湛水所伤,物也。万物于地,卑也。害犯至尊之体,于道违逆。论《春秋》者曾不知难。

桉雨出于山,流入于川,湛水之类,山川是矣。大水之灾,不攻山川。社土也,五行之性,水土不同。以水为害而攻土,土胜水,攻社之义,毋乃如今世工匠之用椎凿也?以椎击凿,令凿穿木。今傥攻土,令厌水乎?

且夫攻社之义,以为攻阴之类也。甲为盗贼,伤害人民,甲在不亡,舍甲而攻乙之家,耐止甲乎?今雨者水也。水在,不自攻水,而乃攻社。桉天将雨,山先出云,云积为雨,雨流为水。然则山者父母,水者子弟也。重罪刑及族属,罪父母子弟乎?罪其朋徒也?计山水与社,俱为雨类也。孰为亲者?社土也,五行异气,相去远。

殷太戊,桑谷俱生。或曰高宗。恐骇,侧身行道,思索先王之政,兴灭国,继绝世,举逸民,明养老之义,桑谷消亡,享国长久。此说者《春秋》所共闻也。水灾与桑谷之变何以异?殷王改政,《春秋》攻社,道相违反,行之何从?

周成王之时,天下雷雨,偃禾拔木,为害大矣。成王开《金縢》之书,求索行事,周公之功,执书以泣遏,雨止,风反,禾大木复起。大雨久湛,其实一也。成王改过,《春秋》攻社,两经二义,行之如何?

月令之家,虫食谷稼,取虫所类象之吏,笞击僇辱,以灭其变。实论者谓之未必真是。然而为之,厌合人意。今致雨者政也,吏也,不变其政,不罪其吏,而徒攻社,能何复塞?苟以为当攻其类,众阴之精月也。方诸乡月,水自下来。月离于毕,出房北道,希有不雨。月中之兽,兔蟾蜍也。其类在地,螺与蚄也。月毁于天,螺坊舀缺,同类明矣。雨久不霁,攻阴之类,宜捕斩兔蟾蜍,椎被螺坊,为其得实。蝗虫时至,或飞或集,所集之地,谷草枯索。吏卒部民,堑道作堋,榜驱内于堑堋,杷蝗积聚以千斛数。正攻蝗之身,蝗犹不止,况徒攻阴之类,雨安肯霁?

《尚书太传》曰:烟氛郊社不修,山川不祝,风雨不时,霜雪不降,责于天公。臣多弑主,㜸多杀宗,五品不训,责于人公。城郭不缮,沟池不修,水泉不隆,水为民害,责于地公。王者三公各有所主,诸侯卿大夫各有分职。大水不责卿大夫,而击鼓攻社,何知?

不然,鲁国失礼,孔子作经,表以为戒也。公羊高不能实,董仲舒不能定,故攻社之义,至今复行之。使高尚生,仲舒未死,将难之曰:久雨湛水溢,谁致之者?使人君也,宜改政易行,以复塞之。如人臣也,宜罪其人,以过解天。如非君臣,阴阳之气,偶时运也,击鼓攻社,而何救止?《春秋》说曰:人君亢阳致旱,沉溺致水。夫如是,旱则为沉溺之行,水则为亢阳之操,何乃攻社?

攻社不解,朱丝萦之,亦复未晓。说者以为,社阴,朱阳也。水阴也,以阳色萦之,助鼓为救。夫大山失火,灌以壅水,众知不能救之者何也?火盛水少,热不能胜也。今国湛水,犹大山失火也。以若绳之丝,萦社为救,犹以壅水灌大山也。原天心以人意,状天治以人事,人相攻击,气不相兼,兵不相负,不能取胜。今一国水,使真欲攻阳以绝其气,悉发国人,操刀把杖以击之,若岁终逐疫,然后为可。楚汉之际,六国之时,兵革战攻,力强则胜,弱劣则负。攻社,一人击鼓,无兵革之威,安能救雨?

夫一旸一雨,犹一昼一夜也。其遭若尧汤之水旱,犹一冬一夏也。如或欲以人事祭祀复塞其变,冬求为夏,夜求为昼也。何以效之?久雨不霁,试使人君高枕安卧,雨犹自止。止久,至于大旱,试使人君高枕安卧,旱犹自雨。何则?旸极反阴,阴极反旸。故夫天地之有湛也,何以知不如人之有水病也?其有旱也,何以知不如人有瘅疾也?祷请求福,终不能愈。变操易行,终不能救。使医食药,冀可得愈。命尽期至,医药无效。尧遭洪水,《春秋》之大水也,圣君知之,不祷于神,不改乎政,使禹治之,百川东流。夫尧之使禹治水,犹病水者之使医也。然则尧之洪水,天地之水病也。禹之治水,洪水之良医也。说者何以易之?

攻社之义,于事不得。雨不霁,祭女娲,于礼何见?伏羲女娲,俱圣者也,舍伏羲而祭女娲,《春秋》不言。董仲舒之议,其故何哉?

夫《春秋经》但言鼓,岂言攻哉?说者见有鼓文,则言攻矣。夫鼓未必为攻,说者用意异也。季氏富于周公,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。孔子曰:非吾徒也,小子鸣鼓攻之,可也。攻者责也,责让之也。六国兵革相攻,不得难此。

此又非也。以卑而责尊,为逆矣。或据天责之也。王者母事地,母有过,子可据父以责之乎?下之于上,宜言谏。若事,臣子之礼也。责让,上之礼也。乖违礼意,行之如何?

夫礼以鼓助号呼,明声响也。古者人君将出,撞锺击鼓,故警戒下也。必以伐鼓为攻此社,此则锺声鼓鸣攻击上也。大水用鼓,或时再告社。阴之太盛,雨湛不霁,阴盛阳微,非道之宜。口祝不副,以鼓自助,与日食鼓用牲于社,同一义也。俱为告急,彰阴盛也。事大而急者用锺鼓,小而缓者用铃𥭳,彰事告急,助口气也。大道难知,大水久湛,假令政治所致,犹先告急,乃斯政行。盗贼之发,与此同操。盗贼亦政所致,比求阙失,犹先发告。鼓用牲于社,发觉之也。社者众阴之长,故伐鼓使社知之。说鼓者以为攻之,故攻母逆义之难,缘此而至。今言告以阴盛阳微,攻尊之难,奚从来哉?且告宜于用牲,用牲不宜于攻。告事用牲,礼也。攻之用牲,于礼何见?

朱丝如绳,示在旸也。旸气实微,故用物微也。投一寸之针,布一丸之艾于血脉之蹊,笃病有瘳。朱丝如一寸之针一丸之艾也。

吴攻破楚,昭王亡走,申包胥间步赴秦,哭泣求救,卒得助兵,却吴而存楚。击鼓之人,伐如何耳。使诚若申包胥,一人击得。假令一人击鼓,将耐令社与秦王同感,以土胜水之威,却止云雨。云雨气得与吴同恐,消散入山,百姓被害者得蒙霁晏,有楚国之安矣。

迅雷风烈,君子必变,虽夜必兴,衣冠而坐,惧威变异也。夫水旱犹雷风也,虽运气无妄,欲令人君高枕幄卧,以俟其时,无恻怛忧民之心。尧不用牲,或时上世质也。仓颉作书,奚仲作车,可以前代之时无书车之事,非后世为之乎?时同作殊,事乃可难。异世易俗,相非如何?

俗图画女娲之象,为妇人之形,又其号曰女。仲舒之意,殆谓女娲古妇人帝王者也。男阳而女阴,阴气为害,故祭女娲求福佑也。《传》又言:共工与颛顼争为天子,不胜,怒而触不周之山,使天柱折,地维绝。女娲消炼五色石以补苍天,断鳌之足以立四极。仲舒之祭女娲,殆见此《传》也。本有补苍天立四极之神,天气不和,阳道不胜,傥女娲以精神助圣王止雨湛乎!

《乱龙》

董仲舒申《春秋》之雩,设土龙以招雨,其意以云龙相致。《易》曰:云从龙,风从虎。以类求之,故设土龙,阴阳从类,云雨自至。

儒者或问曰:夫《易》言云从龙者谓真龙也,岂谓土哉?楚叶公好龙,墙壁盘盂皆画龙。必以象类为若真是,则叶公之国常有雨也。《易》又曰风从虎,谓虎啸而谷风至也。风之与虎,亦同气类。设为土虎,置之谷中,风能至乎?夫土虎不能而致风,土龙安能而致雨?古者畜龙,乘车驾龙,故有豢龙氏御龙氏。夏后之庭,二龙常在,季年夏衰,二龙低伏。真龙在地,犹无云雨,况伪象乎?礼画雷樽象雷之形,雷樽不闻能致雷,土龙安能而动雨?顿牟掇芥,磁石引针,皆以其真是,不假他类。他类肖似,不能掇取者何也?气性异殊,不能相感动也。刘子骏掌雩祭,典土龙事,桓君山亦难以顿牟磁石不能真是,何能掇针取芥?子骏穷无以应。子骏汉朝智囊,笔墨渊海,穷无以应者是事非议误,不得道理实也。

曰:夫以非真难,是也。不以象类说,非也。夫东风至酒湛溢。鲸鱼死,彗星出。天道自然,非人事也。事与彼云龙相从,同一实也。

日火也,月水也。水火感动,常以真气,今伎道之家,铸阳燧取飞火于日,作方诸取水于月,非自然也,而天然之也。土龙亦非真,何为不能感天?一也。

阳燧取火于天,五月丙午日中之时,消炼五石,铸以为器,乃能得火。今妄取刀剑偃月之钩,摩以向日,亦能感天。夫土龙既不得比于阳燧,当与刀剑偃月钩为比。二也。

齐孟常君夜出秦关,关未开,客为鷄鸣,而真鷄鸣和之。夫鸡可以奸声感,则雨亦可以伪象致。三也。

李子长为政,欲知囚情,以梧桐为人,象囚之形,凿地为塪,以卢为椁,卧木囚其中。囚罪正,则木囚不动。囚冤侵夺,木囚动出。不知囚之精神着木人乎?将精神之气动木囚也?夫精神感动木囚,何为独不应从土龙?四也。

舜以圣德,入大麓之野,虎狼不犯,虫蛇不害。禹铸金鼎象百物,以入山林,亦辟凶殃。论者以为非实。然而上古久远,周鼎之神不可无也。夫金与土同五行也,使作土龙者如禹之德,则亦将有云雨之验。五也。

顿牟掇芥,磁石钩象之石非顿牟也,皆能掇芥。土龙亦非真,当与磁石钩象为类。六也。

楚叶公好龙,墙壁盂樽皆画龙象,真龙闻而下之。夫龙与云雨同气,故能感动,以类相从。叶公以为画致真龙,今独何以不能致云雨?七也。

神灵示人以象,不以实,故寝卧梦悟见事之象。将吉,吉象来。将凶,凶象至。神灵之气云雨之类。八也。

神灵以象见实,土龙何独不能以伪致真也?上古之人,有神荼郁垒者昆弟二人,性能执鬼,居东海度朔山上,立桃树下,简阅百鬼。鬼无道理,妄为人祸,荼与郁垒缚以卢索,执以食虎。故今县官斩桃为人,立之户侧。画虎之形,着之门阑。夫桃人,非荼郁垒也。画虎,非食鬼之虎也,刻画效象,冀以御凶。今土龙亦非致雨之龙,独信桃人画虎,不知土龙。九也。

此尚因缘昔书,不见实验。鲁般墨子刻木为鸢,蜚之三日而不集,为之巧也。使作土龙者若鲁般墨子,则亦将有木鸢蜚不集之类。夫蜚鸢之气,云雨之气也。气而蜚木鸢,何独不能从土龙?十也。

夫云雨之气也,知于蜚鸢之气,未可以言。钓者以木为鱼,丹漆其身,近之水流而击之,起水动作,鱼以为真,并来聚会。夫丹木非真鱼也,鱼含血而有知,犹为象至。云雨之知,不能过鱼,见土龙之象,何能疑之?十一也。

此尚鱼也,知不如人。匈奴敬畏郅都之威,刻木象都之状,交弓射之,莫能一中。不知都之精神在形象邪?亡也将匈奴敬鬼精神在木也?如都之精神在形象,天龙之神亦在土龙。如匈奴精在木人,则雩祭者之精亦在土龙。十二也。

金翁叔休屠王之太子也,与父俱来降汉。父道死,与母俱来,拜为骑都尉。母死,武帝图其母于甘泉殿上,署曰休屠王焉提。翁叔从上上甘泉,拜谒起立,向之泣涕沾襟,久乃去。夫图画非母之实身也,因见形象,涕泣辄下,思亲气感,不待实然也。夫土龙犹甘泉之图画也,云雨见之,何为不动?十三也。

此尚夷狄也。有若似孔子,孔子死,弟子思慕,共坐有若孔子之座。弟子知有若非孔子也,犹共坐而尊事之。云雨之知,使若诸弟子之知,虽知土龙非真,然犹感动,思类而至。十四也。

有若,孔子弟子疑其体象,则谓相似。孝武皇帝幸李夫人,夫人死,思见其形。道士以术为李夫人,夫人步入殿门,武帝望见,知其非也,然犹感动,喜乐近之,使云雨之气,如武帝之心,虽知土龙非真,然犹爱好感起而来。十五也。

既效验有十五,又亦有义四焉。

立春东耕,为土象人,男女各二人,秉耒把锄。或立土牛。,未必能耕也,顺气应时,示率下也。今设土龙,虽知不能致雨,亦当夏时,以类应变,与立土人土牛同。一义也。

礼宗庙之主,以木为之,长尺二寸,以象先祖。孝子入庙,主心事之,虽知木主非亲,亦当尽敬,有所主事。土龙与木主同,虽知非真,示当感动,立意于象。二也。

涂车刍灵,圣人知其无用,示象生存,不敢无也。夫设土龙,知其不能动雨也,示若涂车刍灵而有致。三也。

天子射熊,诸侯射麋,卿大夫射虎豹,士射鹿豕,示服勐也。名布为侯,示射无道诸侯也。夫画布为熊麋之象,名布为侯,礼贵意象,示义取名也。土龙亦夫熊麋布侯之类。四也。

夫以象类有十五验,以礼示意有四义。仲舒览见深鸿,立事不妄,设土龙之象,果有状也。龙蹔出水,云雨乃至。古者畜龙御龙,常存,无云雨。犹旧交相阔远,卒然相见,欢欣歌笑,或至悲泣涕,偃伏少久,则示行各恍忽矣。《易》曰云从龙,非言龙从云也。云樽刻雷云之象,龙安肯来?夫如是,传之者何可解?则桓君山之难可说也,则刘子骏不能对,劣也,劣则董仲舒之龙说不终也。《论衡》终之,故曰乱龙。者终也。

《遭虎》

变复之家,谓虎食人者功曹为奸所致也。其意以为功曹众吏之率,虎亦诸禽之雄也。功曹为奸,采渔于吏,故虎食人,以象其意。

夫虎食人,人亦有杀虎。谓虎食人,功曹受取于吏,如人食虎,吏受于功曹也乎?桉世清廉之士,百不能一,居功曹之官,皆有奸心,私旧故可以幸。苞苴赂遗,小大皆有。必谓虎应功曹,是野中之虎常害人也。夫虎出有时,犹龙见有期也。阴物以冬见,阳虫以夏出。出应其气,气动其类。参伐以冬出,心尾以夏见。参伐则虎星,心尾则龙象。象出而物见,气至而类动,天地之性也。动于林泽之中,遭虎搏噬之时,禀性狂勃,贪叨饥饿,触自来之人,安能不食?人之䈥力,羸弱不适,巧便不知,故遇辄死。使孟贲登山,冯妇入林,亦无此害也。

孔子行鲁林中,妇人哭,甚哀,使子贡问之:何以哭之哀也?曰:去年虎食吾夫,今年食吾子,是以哭哀也。子贡曰:若此,何不去也?对曰:吾善其政之不苛吏之不暴也。子贡还报孔子。孔子曰:弟子识诸!苛政暴吏甚于虎也!夫虎害人,古有之矣。政不苛,吏不暴,德化之足以却虎,然而二岁比食二人,林中兽不应善也。为廉不应,奸吏亦不应矣。

或曰:虎应功曹之奸,所谓不苛政者非功曹也。妇人廉吏之部也,虽有善政,安耐化虎?夫鲁无功曹之官,功曹之官相国是也。鲁相者殆非孔墨,必三家也,为相必无贤操。以不贤居权位,其恶,必不廉也。必以相国为奸,令虎食人,是则鲁野之虎常食人也。

水中之毒,不及陵上,陵上之气,不入水中,各以所近,罹殃取祸。是故渔者不死于山,猎者不溺于渊。好入山林,穷幽测深,涉虎窟寝,虎搏噬之,何以为变?鲁公牛哀病化为虎,搏食其兄。同变化者不以为怪,入山林草泽,见害于虎,怪之,非也。蝮蛇悍勐,亦能害人。行止泽中,于蝮蛇,应何官吏?蜂虿害人,入毒气害人,入水火害人。人为蜂虿所螫,为毒气所中,为火所燔,为水所溺,又谁致之者?苟诸禽兽乃应吏政,行山林中,麋鹿野猪,牛象熊罴,豺狼蜼蠼,皆复杀人。苟谓食人乃应为变,䗢𧌡闽䖟皆食人,人身强大,故不至死。仓卒之世,谷食之贵,百姓饥饿,自相啖食,厥变甚于虎,变复之家,不处苛政。

且虎所食,非独人也,含血之禽,有形之兽,虎皆食之。人谓应功曹之奸,食他禽兽,应何官吏?夫虎毛虫,人倮虫,毛虫饥,食倮虫,何变之有?四夷之外,大人食小人,虎之与蛮夷,气性一也。平陆广都,虎所不由也。山林草泽,虎所生出也。必以虎食人应功曹之奸,是则平陆广都之县,功曹常为贤。山林草泽之邑,功曹常伏诛也。

夫虎食人于野,应功曹之奸,虎时入邑,行于民间,功曹游于闾巷之中乎?实说,虎害人于野,不应政,其行都邑,乃为怪。

夫虎山林之兽,不狎之物也,常在草野之中,不为驯畜,犹人家之有鼠也,伏匿希出,非可常见也。命吉居安,鼠不扰乱。禄衰居危,鼠为殃变。夫虎亦然也,邑县吉安,长吏无患,虎匿不见。长吏且危,则虎入邑,行于民间。何则?长吏光气已消,都邑之地,与野均也。推此以论,虎所食人,亦命时也。命讫时衰,光气去身,视肉犹尸也,故虎食之。天道偶会,虎适食人,长吏遭恶,故谓为变,应上天矣。

古今凶验,非唯虎也,野物皆然。楚王英宫楼未成,鹿走上阶,其后果薨。鲁昭公旦出,鸜鹆来巢,其后季氏逐昭公,昭公奔齐,遂死不还。贾谊为长沙王傅,鵩鸟集舍,发书占之,曰:主人将去。其后迁为梁王傅。怀王好骑,坠马而薨。贾谊伤之,亦病而死。昌邑王时,夷鸪鸟集宫殿下,王射杀之,以问郎中令龚遂。龚遂对曰:夷鸪野鸟,入宫,亡之应也。其后昌邑王竟亡。卢奴令田光与公孙弘等谋反,其且觉时,狐鸣光舍屋上,光心恶之。其后事觉,坐诛。会稽东部都尉礼文伯时,羊伏厅下,其后迁为东莱太守。都尉王子凤时,麇入府中,其后迁丹阳太守。夫吉凶同占,迁免一验,俱象空亡,精气消去也。故人且亡也,野鸟入宅。城且空也,草虫入邑。等类众多,行事比肩,略举较着,以定实验也。

《商虫》

变复之家,谓虫食谷者部吏所致也。贪则侵渔,故虫食谷。身黑头赤,则谓武官。头黑身赤,则谓文官。使加罚于虫所象类之吏,则虫灭息,不复见矣。

夫头赤则谓武吏,头黑则谓文吏所致也,时或头赤身白,头黑身黄,或头身皆黄,或头身皆青,或皆白若鱼肉之虫,应何官吏?时或白布豪民猾吏被刑乞贷者威胜于官,取多于吏,其虫形象何如状哉?虫之灭也,皆因风雨。桉虫灭之时,则吏未必伏罚也。陆田之中时有鼠,水田之中时有鱼虾蟹之类,皆为谷害。或时希出而暂为害,或常有而为灾,等类众多,应何官吏?

鲁宣公履亩而税,应时而有蝝生者或言若蝗。蝗时至,蔽天如雨,集地食物,不择谷草。察其头身,象类何吏?变复之家,谓蝗何应?建武三十一年,蝗起太山郡,西南过陈留河南,遂入夷狄。所集乡县,以千百数,当时乡县之吏,未皆履亩。蝗食谷草,连日老极,或蜚徙去,或止枯死,当时乡县之吏,未必皆伏罪也。夫虫食谷,自有止期,犹蚕食桑,自有足时也,生出有日,死极有月,期尽变化,不常为虫。使人君不罪其吏,虫犹自亡。夫虫风气所生,苍颉知之,故凡虫为风之字。取气于风,故八日而化。生春夏之物,或食五谷,或食众草。食五谷吏受钱谷也,其食他草,受人何物?

倮虫三百,人为之长。由此言之,人亦虫也。人食虫所食,虫亦食人所食,俱为虫而相食物,何为怪之?设虫有知,亦将非人曰:女食天之所生,吾亦食之,谓我为变,不自谓为灾。凡含气之类,所甘嗜者口腹不异。人甘五谷,恶虫之食。自生天地之间,恶虫之出。设虫能言,以此非人,亦无以诘也。夫虫之在物间也,知者不怪。其食万物也,不谓之灾。

甘香渥味之物,虫生常多,故谷之多虫者粢也。稻时有虫,麦与豆无虫。必以有虫责主者吏,是其粢乡部吏常伏罪也。神农后稷藏种之方,煮马屎以汁渍种者令禾不虫。如或以马屎渍种,其乡部吏,鲍焦陈仲子也。是故后稷神农之术用,则其乡吏何免为奸。何则?虫无从生,上无以察也。

虫食他草,平事不怪,食五谷叶,乃谓之灾。桂有蠹,桑有蝎,桂中药,而桑给蚕,其用亦急,与谷无异。蠹蝎不为怪,独谓虫为灾,不通物类之实,暗于灾变之情也。谷虫曰虫,蛊若蛾矣。粟米饐热生蛊。夫蛊食粟米,不谓之灾,虫食苗叶,归之于政。如说虫之家,谓粟轻苗重也。

虫之种类,众多非一。鱼肉腐臭有虫,醯酱不闭有虫,饭温湿有虫,书卷不舒有虫,衣襞不悬有虫,蜗疽螥蝼𧒰虾有虫。或白或黑,或长或短,大小鸿杀,不相似类,皆风气所生,并连以死。生不择日,若生日短促,见而辄灭。变复之家,见其希出,出又食物,则谓之灾。灾出当有所罪,则依所似类之吏,顺而说之。人腹中有三虫,下地之泽,其虫曰蛭。蛭食人足,三虫食肠。顺说之家,将谓三虫何似类乎?凡天地之间,阴阳所生,蛟蛲之类,蜫蠕之属,含气而生,开口而食。食有甘不,同心等欲,强大食细弱,知慧反顿愚。他物小大连相啮噬,不谓之灾,独谓虫食谷物为应政事,失道理之实,不达物气之性也。

然夫虫之生也,必依温湿。温湿之气常在春夏,秋冬之气寒而干燥,虫未曾生。若以虫生,罪乡部吏,是则乡部吏贪于春夏,廉于秋冬,虽盗跖之吏,以秋冬署,蒙伯夷之举矣。夫春夏非一,而虫时生者温湿甚也,甚则阴阳不和。阴阳不和,政也,徒当归于政治,而指谓部吏为奸,失事实矣。何知虫以温湿生也?以蛊虫知之。谷干燥者虫不生。温湿饐餲,虫生不禁。藏宿麦之种,烈日干暴,投于燥器,则虫不生。如不干暴,闸喋之虫,生如云烟。以蛊闸喋,准况众虫,温湿所生,明矣。

《诗》云:营营青蝇,止于藩。恺悌君子,无信谗言。谗言伤善,青蝇污白,同一祸败,《诗》以为兴。昌邑王梦西阶下有积蝇矢,明旦召问郎中龚遂。遂对曰:蝇者谗人之象也。夫矢积于阶下,王将用谗臣之言也。由此言之,蝇之为虫,应人君用谗,何故不谓蝇为灾乎?如蝇可以为灾,夫蝇岁生,世间人君常用谗乎?

桉虫害人者莫如蚊䖟,蚊䖟岁生。如以蚊䖟应灾,世间常有害人之吏乎?必以食物乃为灾,人则物之最贵者也,蚊䖟食人,尤当为灾。必以暴生害物乃为灾,夫岁生而食人,与时出而害物,灾孰为甚?人之病疥,亦希非常,疥虫何故不为灾?

且天将雨,蚁出蚋蜚,为与气相应也。或时诸虫之生,自与时气相应,如何辄归罪于部吏乎?天道自然,吉凶偶会,非常之虫适生,贪吏遭署,人察贪吏之操,又见灾虫之生,则谓部吏之所为致也。

《讲瑞》

儒者之论,自说见凤皇骐驎而知之。何则?桉凤皇骐驎之象。又《春秋》获麟文曰:有麇而角。麞而角者则是骐驎矣。其见鸟而象凤皇者则凤皇矣。黄帝尧舜周之盛时,皆致凤皇。

孝宣帝之时,凤皇集于上林,后又于长乐之宫东门树上,高五尺,文章五色。周获麟,麟似麞而角。武帝之麟,亦如麞而角。如有大鸟,文章五色。兽状如麞,首戴一角,考以图象,验之古今,则凤麟可得审也。

夫凤皇鸟之圣者也,骐驎兽之圣者也。五帝三王皋陶孔子,人之圣也。十二圣相各不同,而欲以麞戴角则谓之骐驎,相与凤皇象合者谓之凤皇,如何?夫圣鸟兽毛色不同,犹十二圣骨体不均也。戴角之相,犹戴午也。颛顼戴午,尧舜必未然。今鲁所获麟戴角,即后所见麟未必戴角也。如用鲁所获麟,求知世间之麟,则必不能知也。何则?毛羽骨角不合同也。假令不同,或时似类,未必真是。虞舜重瞳,王莽亦重瞳。晋文骈胁,张仪亦骈胁。如以骨体毛色比,则王莽虞舜。而张仪晋文也。有若在鲁,最似孔子。孔子死,弟子共坐有若,问以道事,有若不能对者何也?体状似类,实性非也。今五色之鸟一角之兽,或时似类凤皇骐驎,其实非真,而说者欲以骨体毛色定凤皇骐驎,误矣。是故颜渊庶几,不似孔子。有若恒庸,反类圣人。由是言之,或时真凤皇骐驎,骨体不似。恒庸鸟兽,毛色类真。知之如何?

儒者自谓见凤皇骐驎辄而知之,则是自谓见圣人辄而知之也。皋陶马口,孔子反宇,设后辄有知而绝殊,马口反宇,尚未可谓圣。何则?十二圣相不同,前圣之相,难以照后圣也。骨法不同,姓名不等,身形殊状,生出异土,虽复有圣,何如知之?桓君山谓杨子云曰:如后世复有圣人,徒知其才能之胜己,多不能知其圣与非圣人也。子云曰:诚然。夫圣人难知,知能之美若桓杨者尚复不能知,世儒怀庸庸之知,赍无异之议,见圣不能知,可保必也。夫不能知圣,则不能知凤皇与骐驎。世人名凤皇骐驎,何用自谓能之乎?夫上世之名凤皇骐驎,闻其鸟兽之奇者耳。毛角有奇,又不妄翔苟游,与鸟兽争饱,则谓之凤皇骐驎矣。

世人之知圣,亦犹此也。闻圣人人之奇者身有奇骨,知能博达,则谓之圣矣。及其知之,非卒见蹔闻而辄名之为圣也,与之偃伏,从文受学,然后知之。何以明之?子贡事孔子,一年自谓过孔子,二年自谓与孔子同,三年自知不及孔子。当一年二年之时,未知孔子圣也,三年之后,然乃知之。以子贡知孔子,三年乃定,世儒无子贡之才,其见圣人,不从之学,任仓卒之视,无三年之接,自谓知圣,误矣。少正卯在鲁,与孔子并。孔子之门三盈三虚,唯颜渊不去,颜渊独知孔子圣也。夫门人去孔子归少正卯,不徒不能知孔子之圣,又不能知少正卯,门人皆惑。子贡曰:夫少正卯鲁之闻人也,子为政,何以先之?孔子曰:赐退!非尔所及!夫才能知佞若子贡,尚不能知圣,世儒见圣,自谓能知之,妄也。

夫以不能知圣言之,则亦知其不能知凤皇与骐驎也。使凤皇羽翮长广,骐驎体高大,则见之者以为大鸟巨兽耳,何以别之?如必巨大别之,则其知圣人亦宜以巨大。春秋之时,鸟有爰居,不可以为凤皇。长狄来至,不可以为圣人。然则凤皇骐驎与鸟兽等也,世人见之,何用知之?如以中国无有,从野外来而知之,则是鸜鹆同也。鸜鹆非中国之禽也,凤皇骐驎亦非中国之禽兽也。皆非中国之物,儒者何以谓鸜鹆恶凤皇骐驎善乎?

或曰:孝宣之时,凤皇集于上林,群鸟从上以千万数。以其众鸟之长,圣神有异,故群鸟附从。如见大鸟来集,群鸟附之,则是凤皇。凤皇审,则定矣。夫凤皇与骐驎同性,凤皇见,群鸟从,骐驎见,众兽亦宜随。桉《春秋》之麟,不言众兽随之。宣帝武帝皆得骐驎,无众兽附从之文。如以骐驎为人所获,附从者散。凤皇人不获,自来蜚翔,附从可见。《书》曰:《箫韶》九成,凤皇来仪。《大传》曰:凤皇在列树。不言群鸟从也。岂宣帝所致者异哉?

或曰:记事者失之。唐虞之君,凤皇实有附从。上世久远,记事遗失。经书之文,末足以实也。夫实有而记事者失之,亦有实无而记事者生之。夫如是,儒书之文,难以实事。桉附从以知凤皇,未得实也。且人有佞猾而聚者鸟亦有佼黠而从群者。当唐虞之时,凤悫愿。宣帝之时,佼黠乎?何其俱有圣人之德行,动作之操不均同也?

无鸟附从,或时是凤皇。群鸟附从,或时非也。君子在世,清节自守,不广结从,出入动作,人不附从。豪猾之人,任使用气,往来进退,士众云合,夫凤皇君子也,必以随多者效凤皇,是豪黠为君子也。歌曲弥妙,和者弥寡。行操益清,交者益鲜。鸟兽亦然。必以附从效凤皇,是用和多为妙曲也。龙与凤皇为比类。宣帝之时,黄龙出于新丰,群蛇不随。神雀鸾鸟,皆众鸟之长也,其仁圣虽不及凤皇,然其从群鸟亦宜数十。信陵孟尝,食客三千,称为贤君。汉将军卫青及将军霍去病,门无一客,亦称名将。太史公曰:盗跖横行,聚党数千人。伯夷叔齐,隐处首阳山。鸟兽之操,与人相似。人之得众,不足以别贤,以鸟附从审凤皇,如何?

或曰:凤皇骐驎,太平之瑞也。太平之际,见来至也。然亦有未太平而来至也。鸟兽奇骨异毛,卓绝非常,则是矣,何为不可知?凤皇骐驎,通常以太平之时来至者?春秋之时,骐驎尝嫌于王孔子而至。光武皇帝生于济阳,凤皇来集。夫光武始生之时,成哀之际也,时未太平,而凤皇至。如以自为光武有圣德而来,是则为圣王始生之瑞,不为太平应也。嘉瑞或应太平,或为始生,其实难知。独以太平之际验之,如何?

或曰:凤皇骐驎,生有种类,若龟龙有种类矣。龟故生龟,龙故生龙,形色小大,不异于前者也。见之父,察其子孙,何为不可知?夫恒物有种类,瑞物无种适生,故曰德应,龟龙然也。人见神龟灵龙,而别之乎?宋元王之时,渔者网得神龟焉,渔父不知其神也。方今世儒,渔父之类也。以渔父而不知神龟,则亦知夫世人而不知灵龙也。

龙或时似蛇,蛇或时似龙。韩子曰:马之似鹿者千金。良马似鹿,神龙或时似蛇。如审有类,形色不异。王莽时有大鸟如马,五色龙文,与众鸟数十,集于沛国蕲县。宣帝时凤皇集于地,高五尺,与言如马,身高同矣。文章五色,与言五色龙文,物色均矣。众鸟数十,与言俱集附从等也。如以宣帝时凤皇体色众鸟附从安知凤皇,则王莽所致鸟凤皇也。如审是,王莽致之,是非瑞也。如非凤皇,体色附从,何为均等?

且瑞物皆起和气而生,生于常类之中,而有诡异之性,则为瑞矣。故夫凤皇之至也,犹赤乌之集也。谓凤皇有种,赤乌复有类乎?嘉禾醴泉甘露,嘉禾生于禾中,与禾中异穗,谓之嘉禾。醴泉甘露,出而甘美也,皆泉露生出,非天上有甘露之种,地下有醴泉之类,圣治公平,而乃沾下产出也。蓂荚朱草,亦生在地,集于众草,无常本根,暂时产出,旬月枯折,故谓之瑞。夫凤皇骐驎,亦瑞也,何以有种类?

桉周太平,越常献白雉。白雉生短而白色耳,非有白雉之种也。鲁人得戴角之麞,谓之骐驎,亦或时生于麞,非有骐驎之类。由此言之,凤皇亦或时生于鹄鹊,毛奇羽殊,出异众鸟,则谓之凤皇耳,安得与众鸟殊种类也?有若曰:骐驎之于走兽,凤皇之于飞鸟,太山之于丘垤,河海之于行潦,类也。然则凤皇骐驎,都与鸟兽同一类,体色诡耳!安得异种?同类而有奇,奇为不世,不世难审,识之如何?

尧生丹朱,舜生商均。商均丹朱,尧舜之类也,骨性诡耳。鲧生禹,瞽瞍生舜。舜禹,鲧瞽瞍之种也,知德殊矣。试种嘉禾之实,不能得嘉禾。恒见粢梁之粟,茎穗怪奇。人见叔梁纥,不知孔子父也。见伯鱼,不知孔子之子也。张汤之父五尺,汤长八尺,汤孙长六尺。孝宣凤皇高五尺,所从生鸟或时高二尺,后所生之鸟或时高一尺,安得常种?种类无常,故曾晳生参,气性不世,颜路出回,古今卓绝。马有千里,不必骐驎之驹。鸟有仁圣,不必凤皇之鶵。山顶之溪,不通江湖,然而有鱼,水精自为之也。废庭坏殿,基上草生,地气自出之也。按溪水之鱼,殿基上之草,无类而出,瑞应之自至,天地未必有种类也。

夫瑞应犹灾变也。瑞以应善,灾以应恶,善恶虽反,其应一也。灾变无种,瑞应亦无类也。阴阳之气天地之气也,遭善而为和,遇恶而为变,岂天地为善恶之政,更生和变之气乎?然则瑞应之出,殆无种类,因善而起,气和而生。亦或时政平气和,众物变化,犹春则鹰变为鸠,秋则鸠化为鹰,蛇鼠之类辄为鱼鳖,虾蟆为鹑,雀为蜄蛤。物随气变,不可谓无。黄石为老父,授张良书,去复为石,也儒知之。或时太平气和,麞为骐驎,鹄为凤皇。是故气性,随时变化,岂必有常类哉?襃姒玄鼋之子,二龙漦也。晋之二卿熊罴之裔也。吞燕子薏苡履大迹之语,世之人然之,独谓瑞有常类哉?以物无种计之,以人无类议之,以体变化论之,凤皇骐驎生无常类,则形色何为当同?

桉《礼记瑞命篇》云:雄曰凤,雌曰皇。雄鸣曰即即,雌鸣足足。《诗》云:梧桐生矣,于彼高冈。凤皇鸣矣,于彼朝阳。菶菶萋萋,噰噰喈喈。《瑞命》与《诗》,俱言凤皇之鸣,《瑞命》之言即即足足,《诗》云雍雍喈喈,此声异也。使声审,则形不同也。使审同,《诗》与《礼》异。世传凤皇之鸣,故将疑焉。

桉鲁之获麟,云有麞而角。言有麞者色如麞也。麞色有常,若鸟色有常矣。武王之时,火流为乌,云其色赤。赤非乌之色,故言其色赤。如似麞而色异,亦当言其色白若黑。今成事色同,故言有麞。麞无角,有异于故,故言而角也。夫如是,鲁之所得驎者若麞之状也。武帝之时,西巡狩,得白驎,一角而五趾。角或时同,言五趾者足不同矣。鲁所得麟,云有麞,不言色者麞无异色也。武帝云得白驎,色白不类麞,故言有麞,正言白驎,色不同也。孝宣之时九真贡,献驎,状如麞而两角者孝武言一,角不同矣。《春秋》之麟如麞,宣帝之驎言如鹿,鹿与麞,小大相倍,体不同也。

夫三王之时,驎毛色角趾身体高大不相似类。推此准后世,驎出必不与前同,明矣。夫骐驎凤皇之类,骐驎前后体色不同,而欲以宣帝之时所见凤皇,高五尺,文章五色,准前况后,当复出凤皇,谓与之同,误矣。后当复出见之凤皇骐驎,必已不与前世见出者相似类,而世儒自谓见而辄知之,奈何?

桉鲁人得驎,不敢正名驎,曰有麞而角者时诚无以知也。武帝使谒者终军议之,终军曰:野禽并角,明天下同本也。不正名驎,而言野禽者终军亦疑无以审也。当今世儒之知,不能过鲁人与终军,其见凤皇骐驎,必从而疑之非恒之鸟兽耳,何能审其凤皇骐驎乎?

以体色言之,未必等。以鸟兽随从多者未必善。以希见言之,有鸜鹆来。以相奇言之,圣人有奇骨体,贤者亦有奇骨。圣贤俱奇,人无以别。由贤圣言之,圣鸟圣兽亦与恒鸟庸兽俱有奇怪。圣人贤者亦有知而绝殊,骨无异者。圣贤鸟兽亦有仁善廉清,体无奇者。世或有富贵不圣,身有骨为富贵表,不为圣贤验。然则鸟亦有五采,兽有一角,而无仁圣者。夫如是,上世所见凤皇骐驎,何知其非恒鸟兽?今之所见鹊麞之属,安知非凤皇骐驎也?

方今圣世,尧舜之主,流布道化,仁圣之物,何为不生?或时以有凤皇骐驎,乱于鹄鹊麞鹿,世人不知。美玉隐在石中,楚王令尹不能知,故有抱玉泣血之痛。今或时凤皇骐驎以仁圣之性,隐于恒毛庸羽,无一角五色表之,世人不之知,犹玉在石中也,何用审之?为此论草于永平之初,时来有瑞,其孝明宣惠,众瑞并至。至元和章和之际,孝章耀德,天下和洽,嘉瑞奇物同时俱应,凤皇骐驎连出重见,盛于五帝之时。此篇已成,故不得载。

或问曰:《讲瑞》谓凤皇骐驎难知,世瑞不能别。今孝章之所致凤皇骐驎,不可得知乎?曰:《五鸟》之记:四方中央皆有大鸟,其出,众鸟皆从,小大毛色类凤皇。实难知也。故夫世瑞不能别。别之如何?以政治时王之德。不及唐虞之时,其凤皇骐驎,目不亲见,然而唐虞之瑞,必真是者尧之德明也。孝宣比尧舜,天下太平,万里慕化,仁道施行,鸟兽仁者感动而来,瑞物小大毛色足翼必不同类。以政治之得失,主之明暗,准况众瑞,无非真者。事或难知而易晓,其此之谓也。又以甘露验之。甘露和气所生也。露无故而甘,和气独已至矣。和气至,甘露降,德洽而众瑞凑。桉永平以来,讫于章和,甘露常降,故知众瑞皆是,而凤凰骐驎皆真也。

《指瑞》

儒者说凤皇骐驎为圣王来,以为凤皇骐驎仁圣禽也,思虑深,避害远,中国有道则来,无道则隐。称凤皇骐驎之仁知者欲以襃圣人也,非圣人之德,不能致凤皇骐驎。此言妄也。

夫凤皇骐驎圣,圣人亦圣。圣人恓恓忧世,凤皇骐驎亦宜率教。圣人游于世间,凤皇骐驎亦宜与鸟兽会,何故远去中国,处于边外?岂圣人浊,凤皇骐驎清哉?何其圣德俱而操不同也?如以圣人者当隐乎,十二圣宜隐。如以圣者当见,凤驎亦宜见。如以仁圣之禽,思虑深,避害远,则文王拘于羑里,孔子厄于陈蔡,非也。文王孔子,仁圣之人,忧世悯民,不图利害,故其有仁圣之知,遭拘厄之患,凡人操行,能修身正节,不能禁人加非于己。

桉人操行,莫能过圣人,圣人不能自免于厄,而凤驎独能自全于世,是鸟兽之操,贤于圣人也。且鸟兽之知,不与人通,何以能知国有道与无道也?人同性类,好恶均等,尚不相知,鸟兽与人异性,何能知之?人不能知鸟兽,鸟兽亦不能知人,两不能相知,鸟兽为愚于人,何以反能知之?儒者咸称凤皇之德,欲以表明王之治,反令人有不及鸟兽,论事过情,使实不着。

且凤驎岂独为圣王至哉?孝宣皇帝之时,凤皇五至,骐驎一至,神雀黄龙甘露醴泉莫不毕见,故有五凤神雀甘露黄龙之纪。使凤驎审为圣王见,则孝宣皇帝圣人也。如孝宣帝非圣,则凤驎为贤来也。为贤来,则儒者称凤皇骐驎,失其实也。凤皇骐驎为尧舜来,亦为宣帝来矣。夫如是,为圣且贤也。儒者说圣太隆,则论凤驎亦过其实。

《春秋》曰:西狩获死驎,人以示孔子。孔子曰:孰为来哉?孰为来哉?反袂拭面,泣涕沾襟。儒者说之,以为天以驎命孔子,孔子不王之圣也。夫驎为圣王来,孔子自以不王,而时王鲁君无感驎之德,怪其来而不知所为,故曰:孰为来哉?孰为来哉?知其不为治平而至,为己道穷而来,望绝心感,故涕泣沾襟。以孔子言孰为来哉,知驎为圣王来也。曰:前孔子之时,世儒已传此说。孔子闻此说,而希见其物也,见驎之至,怪所为来。实者驎至无所为来,常有之物也,行迈鲁泽之中,而鲁国见其物,遭获之也。孔子见驎之获,获而又死,则自比于驎,自谓道绝不复行,将为小人所徯获也。故孔子见驎而自泣者据其见得而死也,非据其本所为来也。然则驎之至也,自与兽会聚也,其死,人杀之也。使驎有知,为圣王来,时无圣王,何为来乎?思虑深,避害远,何故为鲁所获杀乎?夫以时无圣王而驎至,知不为圣王来也。为鲁所获杀,知其避害不能远也。圣兽不能自免于难,圣人亦不能自免于祸。祸难之事,圣者所不能避,而云凤驎思虑深避害远,妄也。

且凤驎非生外国也,中国有圣王乃来至也。生于中国,长于山林之间,性廉见希,人不得害也,则谓之思虑深避害远矣。生与圣王同时,行与治平相遇,世间谓之圣王之瑞,为圣来矣。剥巢破卵,凤皇为之不翔。焚林而畋,漉池而渔,龟龙为之不游。凤皇龟龙之类也,皆生中国,与人相近。巢剥卵破,屏窜不翔。林焚池漉,伏匿不游。无远去之文,何以知其在外国也?龟龙凤皇,同一类也。希见不害,谓在外国,龟龙希见,亦在外国矣。孝宣皇帝之时,凤皇骐驎黄龙神雀皆至。其至同时,则其性行相似类,则其生出宜同处矣。龙不生于外国,外国亦有龙。凤驎不生外国,外国亦有凤驎。然则中国亦有,未必外国之凤驎也。人见凤驎希见,则曰在外国。见遇太平,则曰为圣王来。

夫凤皇骐驎之至也,犹醴泉之出朱草之生也。谓凤皇在外国,闻有道而来,醴泉朱草何知而生于太平之时?醴泉朱草,和气所生,然则凤皇骐驎,亦和气所生也。和气生圣人,圣人生于衰世。物生为瑞,人生为圣,同时俱然,时其长大,相逢遇矣。衰世亦有和气,和气时生圣人。圣人生于衰世,衰世亦时有凤驎也。孔子生于周之末世,骐驎见于鲁之西泽。光武皇帝生于成哀之际,凤皇集于济阳之地。圣人圣物生于盛衰世。圣王遭,见圣物,犹吉命之人逢吉祥之类也,其实相遇,非相为出也。

夫凤驎之来,与白鱼赤乌之至,无以异也。鱼遭自跃,王舟逢之。火偶为乌,王仰见之。非鱼闻武王之德,而入其舟。乌知周家当起,集于王屋也。谓凤驎为圣王来,是谓鱼乌为武王至也。王者受富贵之命,故其动出,见吉祥异物,见则谓之瑞。瑞有小大,各以所见,定德薄厚。若夫白鱼赤乌,小物,小安之兆也。凤皇骐驎,大物,太平之象也。故孔子曰:凤鸟不至,河不出图,吾已矣夫。不见太平之象,自知不遇太平之时矣。

且凤皇骐驎何以为太平之象?凤皇骐驎,仁圣之禽也,仁圣之物至,天下将为仁圣之行矣。《尚书大传》曰:高宗祭成汤之庙,有雉升鼎耳而鸣。高宗问祖乙,祖乙曰:远方君子殆有至者。祖乙见雉有似君子之行,今从外来,则曰远方君子将有至者矣。夫凤皇骐驎犹雉也,其来之象,亦与雉同。

孝武皇帝西巡狩,得白驎,一角而五趾。又有木,枝出复合于本。武帝议问群臣。谒者终军曰:野禽并角,明同本也。众枝内附,示无外也。如此瑞者外国宜有降者。是若应,殆且有解编发削左衽袭冠带而蒙化焉。其后数月,越地有降者。匈奴名王亦将数千人来降,竟如终军之言。终军之言,得瑞应之实矣。

推此以况白鱼赤乌,犹此类也。鱼木精,白者殷之色也。乌者孝鸟。赤者周之应气也。先得白鱼,后得赤乌,殷之统绝,色移在周矣。据鱼乌之见,以占武王,则知周之必得天下也。世见武王诛纣,出遇鱼乌,则谓天用鱼乌命使武王诛纣。事相似类,其实非也。

春秋之时,鸜鹆来巢,占者以为凶。夫野鸟来巢,鲁国之都且为丘墟,昭公之身且出奔也。后昭公为季氏所攻,出奔于齐,死不归鲁。贾谊为长沙太傅,服鸟集舍。发书占之,云:服鸟入室,主人当去。其后贾谊竟去。野鸟虽殊,其占不异。夫凤驎之来,与野鸟之巢服鸟之集无以异也。是鸜鹆之巢服鸟之集,偶巢适集,占者因其野泽之物,巢集城宫之内,则见鲁国且凶传舍人不吉之瑞矣。非鸜鹆服鸟知二国祸将至,而故为之巢集也。

王者以天下为家。家人将有吉凶之事,而吉凶之兆豫见于人。知者占之,则知吉凶将至,非吉凶之物有知,故为吉凶之人来也。犹蓍龟之有兆数矣。龟兆蓍数,常有吉凶,吉人卜筮与吉相遇,凶人与凶相逢,非蓍龟神灵,知人吉凶,出兆见数以告之也。虚居卜筮,前无过客,犹得吉凶。然则天地之间,常有吉凶,吉凶之物来至,自当与吉凶之人相逢遇矣。或言天使之所为也。夫巨大之天使,细小之物,音语不通,情指不达,何能使物?物亦不为天使,其来神怪,若天使之,则谓天使矣。

夏后孔甲畋于首山,天雨晦冥,入于民家,主人方乳。或曰:后来,之子必大贵。或曰:不胜,之子必有殃。夫孔甲之入民室也,偶遭雨而荫庇也,非知民家将生子,而其子必凶,为之至也。既至,人占则有吉凶矣。夫吉凶之物见于王朝,若入民家,犹孔甲遭雨入民室也。孔甲不知其将生子,为之故到,谓凤皇诸瑞有知,应吉而至,误矣。

《是应》

儒者论太平瑞应,皆言气物卓异,朱草醴泉翔凤甘露景星嘉禾萐脯蓂荚屈轶之属。又言山出车,泽出舟,男女异路,市无二价,耕者让畔,行者让路,颁白不提挈,关梁不闭,道无虏掠,风不鸣条,雨不破块,五日一风,十日一雨。其盛茂者致黄龙骐驎凤皇。

夫儒者之言,有溢美过实。瑞应之物,或有或无。夫言凤皇骐驎之属,大瑞较然,不得增饰。其小瑞征应,恐多非是。夫风气雨露,本当和适,言其凤翔甘露,风不鸣条,雨不破块,可也。言其五日一风,十日一雨,襃之也。风雨虽适,不能五日十日正如其数。言男女不相干,市价不相欺,可也。言其异路,无二价,襃之也。太平之时,岂更为男女各作道哉?不更作道,一路而行,安得异乎?太平之时,无商人则可,如有,必求便利以为业,买物安肯不求贱?卖货安肯不求贵?有求贵贱之心,必有二价之语。此皆有其事,而襃增过其实也。

若夫萐脯蓂荚屈轶之属,殆无其物。何以验之?说以实者太平无有此物。

儒者言萐脯生于庖厨者言厨中自生肉脯,薄如萐形,摇鼓生风,寒凉食物,使之不臭。

夫太平之气虽和,不能使厨生肉萐,以为寒凉。若能如此,则能使五谷自生,不须人为之也。能使厨自生肉萐,何不使饭自蒸于甑,火自燃于灶乎?凡生萐者欲以风吹食物也,何不使食物自不臭?何必生萐以风之乎?厨中能自生萐,则冰室何事而复伐冰以寒物乎?人夏月操萐,须手摇之,然后生风。从手握持,以当疾风,萐不鼓动。言萐脯自鼓,可也,须风乃鼓,不风不动。从手风来,自足以寒厨中之物,何须萐脯?世言燕太子丹使日再中,天雨粟,乌白头,马生角,厨门象生肉足。论之既虚,则萐脯之语,五应之类,恐无其实。

儒者又言,古者蓂荚夹阶而生,月朔日一荚生,至十五日而十五荚。于十六日,日一荚落,至月晦,荚尽。来月朔,一荚复生。王者南面视荚生落,则知日数多少,不须烦扰桉日历以知之也。

夫天既能生荚以为日数,何不使荚有日名,王者视荚之字,则知今日名乎?徒知日数,不知日名,犹复桉历然后知之,是则王者视日,则更烦扰不省,蓂荚之生,安能为福?

夫蓂草之实也,犹豆之有荚也,春夏未生,其生必于秋末。冬月隆寒,霜雪霣零,万物皆枯,儒者敢谓蓂荚达冬独不死乎?如与万物俱生俱死,荚成而以秋末,是则季秋得察荚,春夏冬三时不得桉也。且月十五日生十五荚,于十六日荚落,二十一日六荚落,落荚弃殒,不可得数,犹当计未落荚以知日数,是劳心苦意,非善佑也。

使荚生于堂上,人君坐户牖间,望察荚生,以知日数,匪谓善矣。今云夹阶而生,生于堂下也。王者之堂,墨子称尧舜高三尺,儒家以为卑下。假使之然,高三尺之堂,蓂荚生于阶下,王者欲视其荚,不能从户牖之间见也,须临堂察之,乃知荚数。夫起视堂下之荚,孰与悬历日于扆坐,傍顾辄见之也?天之生瑞,欲以娱王者。须起察乃知日数,是生烦物以累之也。

且荚草也。王者之堂,旦夕所坐,古者虽质,宫室之中,草生辄耘,安得生荚而人得经月数之乎?且凡数日一二者欲以纪识事也。古有史官典历主日,王者何事而自数荚?尧候四时之中,命曦和察四星以占时气。四星至重,犹不躬视,而自察荚以数日也?

儒者又言,太平之时,屈轶生于庭之末,若草之状,主指佞人。佞人入朝,屈轶庭末以指之,圣王则知佞人所在。

夫天能故生此物以指佞人,不使圣王性自知之,或佞人本不生出,必复更生一物以指明之,何天之不惮烦也?圣王莫过尧舜,尧舜之治,最为平矣。即屈轶已自生于庭之末,佞人来,辄指知之,则舜何难于知佞人,而使皋陶陈知人之术?经曰:知人则哲,惟帝难之。人含五常,音气交通,且犹不能相知。屈轶草也,安能知佞?如儒者之言,是则太平之时,草木逾贤圣也。狱讼有是非,人情有曲直,何不并令屈轶指其非而不直者必若心听讼,三人断狱乎?

故夫屈轶之草,或时无有而空言生,或时实有而虚言能指。假令能指,或时草性见人而动,吉者质朴,见草之动,则言能指。能指,则言指佞人。司南之杓,投之于地,其柢指南。鱼肉之虫,集地北行,夫虫之性然也。今草能指,亦天性也。圣人因草能指,宣言曰:庭末有屈轶,能指佞人。百官臣子怀奸心者则各变性易操,为忠正之行矣。犹今府廷画皋陶觟𧣾也。

儒者说云:觟𧣾者一角之羊也,性知有罪。皋陶治狱,其罪疑者令羊触之。有罪则触,无罪则不触。斯盖天生一角圣兽,助狱为验,故皋陶敬羊,起坐事之。此则神奇瑞应之类也。

曰:夫觟𧣾则复屈轶之语也。羊本二角,觟𧣾一角,体损于群,不及众类,何以为奇?鳖三足曰能,龟三足曰贲。桉能与贲不能神于四足之龟鳖,一角之羊何能圣于两角之禽?狌狌知往,干鹊知来,鹦鹊能言。天性能一,不能为二。或时觟𧣾之性徒能触人,未必能知罪人。皋陶欲神事助政,恶受罪者之不厌服,因觟𧣾触人则罪之,欲人畏之不犯,受罪之家,没齿无怨言也。夫物性各自有所知,如以觟𧣾能触谓之为神,则狌狌之徒,皆为神也。巫知吉凶,占人祸福,无不然者。如以觟𧣾谓之巫类,则巫何奇而以为善?斯皆人欲神事立化也。

师尚父为周司马,将师伐纣,到孟津之上,杖钺把旄,号其众曰:仓光!仓光!者水中之兽也,善覆人船。因神以化,欲令急渡,不急渡,仓光害汝,则复觟𧣾之类也。河中有此异物,时出浮扬,一身九头,人畏恶之,未必覆人之舟也。尚父缘河有此异物,因以威众。夫觟𧣾之触罪人,犹仓光之覆舟也,盖有虚名,无其实效也。人畏怪奇,故空褒增。

又言太平之时有景星。《尚书中候》曰:尧时景星见于轸。

夫景星或时五星也。大者岁星太白也。彼或时岁星太白行于轸度,古质不能推步五星,不知岁星太白何如状?见大星则谓景星矣。

《诗》又言:东有启明,西有长庚。亦或时复岁星太白也。或时昏见于西,或时晨出于东,诗人不知,则名曰启明长庚矣。然则长庚与景星同,皆五星也。太平之时,日月精明。五星日月之类也。太平更有景星,可复更有日月乎?诗人俗人也。《中候》之时,质世也,俱不知星。王莽之时,太白经天,精如半月,使不知星者见之,则亦复名之曰景星。

《尔雅·释四时章》曰:春为发生,夏为长嬴,秋为收成,冬为安宁。四气和为景星。夫如《尔雅》之言,景星乃四时气和之名也,恐非着天之大星。《尔雅》之书五经之训故,儒者所共观察也,而不信从,更谓大星为景星,岂《尔雅》所言景星,与儒者之所说异哉?

《尔雅》又言:甘露时降,万物以嘉,谓之醴泉。醴泉乃谓甘露也。今儒者说之,谓泉从地中出,其味甘若醴,故曰醴泉。二说相远,实未可知。桉《尔雅·释水泉章》:一见一否曰瀸。槛泉正出。正出涌出也。沃泉悬出。悬出下出也。是泉出之异,辄有异名。使太平之时,更有醴泉从地中出,当于此章中言之,何故反居《释四时章》中,言甘露为醴泉乎?若此,儒者之言醴泉从地中出,又言甘露其味甚甜,未可然也。

儒曰:道至大者日月精明,星辰不失其行,翔风起,甘露降。雨济而阴一者谓之甘雨,非谓雨水之味甘也。推此以论,甘露必谓其降下时,适润养万物,未必露味甘也。亦有露甘味如饴蜜者俱太平之应,非养万物之甘露也。何以明之?桉甘露如饴蜜者着于树木,不着五谷。彼露味不甘者其下时,土地滋润流湿,万物洽沾濡溥。由此言之,《尔雅》且近得实。缘《尔雅》之言,验之于物,桉味甘之露下着树木,察所着之树,不能茂于所不着之木。然今之甘露,殆异于《尔雅》之所谓甘露。欲验《尔雅》之甘露,以万物丰熟,灾害不生,此则甘露降下之验也。甘露下,是则醴泉矣。

《治期》

世谓古人君贤,则道德施行,施行则功成治安。人君不肖,则道德顿废,顿废则功败治乱。古今论者莫谓不然。何则?见尧舜贤圣致太平,桀纣无道致乱得诛。如实论之,命期自然,非德化也。

吏百石以上,若升食以下,居位治民,为政布教,教行与止,民治与乱,皆有命焉。或才高行洁,居位职废。或智浅操洿,治民而立。上古之黜陟幽明,考功,据有功而加赏,桉无功而施罚。是考命而长禄,非实才而厚能也。论者因考功之法,据效而定贤,则谓民治国安者贤君之所致。民乱国危者无道之所为也。故危乱之变至,论者以责人君,归罪于为政不得其道。人君受以自责,愁神苦思,撼动形体,而危乱之变,终不减除。空愤人君之心,使明知之主,虚受之责,世论传称,使之然也。

夫贤君能治当安之民,不能化当乱之世。良医能行其针药,使方术验者遇未死之人得未死之病也。如命穷病困,则虽扁鹊末如之何?夫命穷病困之不可治,犹夫乱民之不可安也。药气之愈病,犹教导之安民也。皆有命时,不可令勉力也。公伯寮诉子路于季孙,子服景伯以告孔子,孔子曰:道之将行也与,命也!道之将废也与,命也!由此言之,教之行废,国之安危,皆在命时,非人力也。

夫世乱民逆,国之危殆,灾害系于上天,贤君之德,不能消郄。《诗》道周宣王遭大旱矣。《诗》曰:周馀黎民,靡有孑遗。言无有可遗一人不被害者。宣王贤者嫌于德微。仁惠盛者莫过尧汤,尧遭洪水,汤遭大旱。水旱灾害之甚者也,而二圣逢之,岂二圣政之所致哉?天地历数当然也。以尧汤之水旱,准百王之灾害,非德所致。非德所致,则其福佑,非德所为也。

贤君之治国也,犹慈父之治家。慈父耐平教明令,耐使子孙皆为孝善。子孙孝善,是家兴也。百姓平安,是国昌也。昌必有衰,兴必有废。兴昌非德所能成,然则衰废非德所能败也。昌衰兴废,皆天时也。此善恶之实,未言苦乐之效也。家安人乐,富饶财用足也。桉富饶者命厚所致,非贤惠所获也。人皆知富饶居安乐者命禄厚,而不知国安治化行者历数吉也。故世治非贤圣之功,衰乱非无道之致。国当衰乱,贤圣不能盛。时当治,恶人不能乱。世之治乱,在时不在政。国之安危,在数不在教。贤不贤之君,明不明之政,无能损益。

世称五帝之时,天下太平,家有十年之蓄,人有君子之行。或时不然,世增其美。亦或时,政致。何以审之?夫世之所以为乱者不以贼盗众多,兵革并起,民弃礼义,负畔其上乎?若此者由谷食乏绝,不能忍饥寒。夫饥寒并至而能无为非者寡,然则温饱并至而能不为善者希。《传》曰:仓廪实,民知礼节。衣食足,民知荣辱。让生于有馀,争起于不足。谷足食多,礼义之心生。礼丰义重,平安之基立矣。故饥岁之春,不食亲戚。穰岁之秋,召及四邻。不食亲戚,恶行也。召及四邻,善义也。为善恶之行,不在人质性,在于岁之饥穰。由此言之,礼义之行,在谷足也。桉谷成败,自有年岁。年岁水旱,五谷不成,非政所致,时数然也。必谓水旱政治所致,不能为政者莫过桀纣,桀纣之时,宜常水旱。桉桀纣之时,无饥耗之灾。灾至自有数,或时返在圣君之世。实事者说尧之洪水,汤之大旱,皆有遭遇,非政恶之所致。说百王之害,独谓为恶之应,此见尧汤德优,百王劣也。审一足以见百,明恶足以照善。尧汤证百王,至百王遭变,非政所致。以变见而明祸福,五帝致太平,非德所就,明矣。

人之温病而死也,先有凶色见于面部。其病,遇邪气也。其病不愈,至于身死,命寿讫也。国之乱亡,与此同验。有变见于天地,犹人温病而死,色见于面部也。有水旱之灾,犹人遇气而病也。灾祸不除,至于国亡,犹病不愈,至于身死也。论者谓变征政治,贤人温病色凶,可谓操行所生乎?谓水旱者无道所致,贤者遭病,可谓无状所得乎?谓亡者为恶极,贤者身死,可谓罪重乎?夫贤人有被病而早死,恶人有完强而老寿,人之病死,不在操行为恶也。然则国之乱亡,不在政之是非。恶人完强而老寿,非政平安而常存。由此言之,祸变不足以明恶,福瑞不足以表善,明矣。

在天之变,日月薄蚀。四十二月日一食,五十六月月亦一食。食有常数,不在政治。百变千灾,皆同一状,未必人君政教所致。岁害鸟帑,周楚有祸。綝然之气见,宋卫陈郑皆灾。当此之时,六国政教未必失误也。历阳之都,一夕沉而为湖,当时历阳长吏未必诳妄也。成败系于天,吉凶制于时。人事未为,天气已见,非时而何?五谷生地,一丰一耗。谷粜在市,一贵一贱。丰者未必贱,耗者未必贵。丰耗有岁,贵贱有时。时当贵,丰谷价增。时当贱,耗谷直减。夫谷之贵贱不在丰耗,犹国之治乱不在善恶。

贤君之立,偶在当治之世,德自明于上,民自善于下,世平民安,瑞佑并至,世则谓之贤君所致。无道之君,偶生于当乱之时,世扰俗乱,灾害不绝,遂以破国亡身灭嗣,世皆谓之为恶所致。若此,明于善恶之外形,不见祸福之内实也。祸福不在善恶,善恶之证不在祸福。长吏到官,未有所行,政教因前,无所改更,然而盗贼或多或寡,灾害或无或有,夫何故哉?长吏秩贵,当阶平安以升迁。或命贱不任,当由危乱以贬诎也。以今之长吏,况古之国君,安危存亡,可得论也。

《自然》

天地合气,万物自生,犹夫妇合气,子自生矣。万物之生,含血之类,知饥知寒。见五谷可食,取而食之。见丝麻可衣,取而衣之。或说以为天生五谷以食人,生丝麻以衣人。此谓天为人作农夫桑女之徒也,不合自然,故其义疑,未可从也。试依道家论之。

天者普施气万物之中,谷愈饥而丝麻救寒,故人食谷衣丝麻也。夫天之不故生五谷丝麻以衣食人,由其有灾变不欲以谴告人也。物自生,而人衣食之。气自变,而人畏惧之。以若说论之,厌于人心矣。如天瑞为故,自然焉在?无为何居?何以天之自然也?以天无口目也。桉有为者口目之类也,口欲食而目欲视,有嗜欲于内,发之于外,口目求之,得以为利,欲之为也。今无口目之欲,于物无所求索,夫何为乎?何以知天无口目也?以地知之。地以土为体,土本无口目。天地夫妇也,地体无口目,亦知天无口目也。使天体乎?宜与地同。使天气乎?气若云烟,云烟之属,安得口目?

或曰:凡动行之类,皆本无有为。有欲故动,动则有为。今天动行与人相似,安得无为?曰:天之动行也,施气也,体动气乃出,物乃生矣。由人动气也,体动气乃出,子亦生也。夫人之施气也,非欲以生子,气施而子自生矣。天动不欲以生物,而物自生,此则自然也。施气不欲为物,而物自为,此则无为也。谓天自然无为者何?气也。恬澹无欲,无为无事者也,老聃得以寿矣。老聃禀之于天,使天无此气,老聃安所禀受此性?师无其说而弟子独言者未之有也。或复于桓公,公曰:以告仲父。左右曰:一则仲父,二则仲父,为君乃易乎!桓公曰:吾未得仲父,故难。已得仲父,何为不易?夫桓公得仲父,任之以事,委之以政,不复与知。皇天以至优之德,与王政而谴告人,则天德不若桓公,而霸君之操过上帝也。

或曰:桓公知管仲贤,故委任之。如非管仲,亦将谴告之矣。使天遭尧舜,必无谴告之变。曰:天能谴告人君,则亦能故命圣君,择才若尧舜,受以王命,委以王事,勿复与知。今则不然,生庸庸之君,失道废德,随谴告之,何天不惮劳也?曹参为汉相,纵酒歌乐,不听政治。其子谏之,笞之二百。当时天下无扰乱之变。淮阳铸伪钱,吏不能禁。汲黯为太守,不坏一炉,不刑一人,高枕安卧,而淮阳政清。夫曹参为相,若不为相。汲黯为太守,若郡无人。然而汉朝无事,淮阳刑错者参德优而黯威重也。计天之威德,孰与曹参汲黯?而谓天与王政,随而谴告之,是谓天德不若曹参厚,而威不若汲黯重也。蘧伯玉治卫,子贡使人问之:何以治卫?对曰:以不治治之。夫不治之治,无为之道也。

或曰:太平之应,河出图,洛出书。不画不就,不为不成。天地出之,有为之验也。张良游泗水之上,遇黄石公,授太公书。盖天佐汉诛秦,故命令神石为鬼书授人,复为有为之效也。曰:此皆自然也。夫天安得以笔墨而为图书乎?天道自然,故图书自成。晋唐叔虞鲁成季友生,文在其手,故叔曰虞,季曰友。宋仲子生,有文在其手,曰:为鲁夫人。三者在母之时,文字成矣,而谓天为文字,在母之时,天使神持锥笔墨刻其身乎?自然之化,固疑难知,外若有为,内实自然。是以太史公纪黄石事,疑而不能实也。赵简子梦上天,见一男子在帝之侧。后出,见人当道,则前所梦见在帝侧者也。论之以为赵国且昌之状也。黄石授书,亦汉且兴之象也,妖气为鬼,鬼象人形,自然之道,非或为之也。

草木之生,华叶青葱,皆有曲折,象类文章,谓天为文字,复为华叶乎?宋人或刻木为楮叶者三年乃成。孔子曰:使天地三年乃成一叶,则万物之有叶者寡矣。如孔子之言,万物之叶自为生也。自为生也,故能并成。如天为之,其迟当若宋人刻楮叶矣。观鸟兽之毛羽,毛羽之采色,通可为乎?鸟兽未能尽实。春观万物之生,秋观其成,天地为之乎?物自然也?如谓天地为之,为之宜用手,天地安得万万千千手,并为万万千千物乎?诸物在天地之间也。犹子在母腹中也。母怀子气,十月而生,鼻口耳目,发肤毛理,血脉脂腴,骨节爪齿,自然成腹中乎?母为之也?偶人千万,不名为人者何也?鼻口耳目非性自然也。武帝幸王夫人,王夫人死,思见其形。道士以方术作夫人形,形成,出入宫门。武帝大惊,立而迎之,忽不复见。盖非自然之真,方士巧妄之伪,故一见恍忽,消散灭亡。有为之化,其不可久行,犹王夫人形不可久见也。道家论自然,不知引物事以验其言行,故自然之说未见信也。

.天:旧脱。据《韩非子》《淮南子》等补。

然虽自然,亦须有为辅助。耒耜耕耘因春播种者人为之也。及谷入地,日夜长夫,人不能为也。或为之者败之道也。宋人有闵其苖之不长者就而揠之,明日枯死。夫欲为自然者宋人之徒也。

问曰:人生于天地,天地无为,人禀天性者亦当无为,而有为,何也?曰:至德纯渥之人,禀天气多,故能则天,自然无为。禀气薄少,不遵道德,不似天地,故曰不肖。不肖者不似也。不似天地,不类圣贤,故有为也。天地为炉,造化为工,禀气不一,安能皆贤?贤之纯者黄老是也。黄者黄帝也,老者老子也。黄老之操,身中恬澹,其治无为,正身共己而阴阳自和,无心于为而物自化,无意于生而物自成。

《易》曰: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。垂衣裳者垂拱无为也。孔子曰:大哉,尧之为君也!惟天为大,惟尧则之。又曰:巍巍乎!舜禹之有天下也,而不与焉。周公曰:上帝引佚。上帝谓舜禹也。舜禹承安继治,任贤使能,恭己无为而天下治。舜禹承尧之安,尧则天而行,不作功邀名,无为之化自成,故曰:荡荡乎,民无能名焉!年五十者击壤于涂,不能知尧之德,盖自然之化也。《易》曰:大人与天地合其德。黄帝尧舜大人也,其德与天地合,故知无为也。天道无为,故春不为生,而夏不为长,秋不为成,冬不为藏。阳气自出,物自生长。阴气自起,物自成藏。汲井决陂,灌溉园田,物亦生长。霈然而雨,物之茎叶根垓莫不洽濡。程量澍泽,孰与汲井决陂哉?故无为之为大矣。本不求功,故其功立。本不求名,故其名成。沛然之雨,功名大矣,而天地不为也,气和而雨自集。

儒家说夫妇之道,取法于天地。知夫妇法天地,不知推夫妇之道,以论天地之性,可谓惑矣。夫天覆于上,地偃于下,下气烝上,上气降下,万物自生其中间矣。当其生也,天不须复与也,由子在母怀中,父不能知也。物自生,子自成,天地父母,何与知哉?及其生也,人道有教训之义。天道无为,听恣其性,故放鱼于川,纵兽于山,从其性命之欲也。不驱鱼令上陵,不逐兽令入渊者何哉?拂诡其性,失其所宜也。夫百姓鱼兽之类也,上德治之,若烹小鲜,与天地同操也。商鞅变秦法,欲为殊异之功,不听赵良之议,以取车裂之患,德薄多欲,君臣相憎怨也。道家德厚,下当其上,上安其下,纯蒙无为,何复谴告?故曰:政之适也,君臣相忘于治,鱼相忘于水,兽相忘于林,人相忘于世,故曰天也。孔子谓颜渊曰:吾服汝,忘也。汝之服于我,亦忘也。以孔子为君,颜渊为臣,尚不能谴告,况以老子为君,文子为臣乎?老子文子似天地者也。淳酒味甘,饮之者醉不相知。薄酒酸苦,宾主频蹙。夫相谴告,道薄之验也。谓天谴告,曾谓天德不若淳酒乎?

礼者忠信之薄,乱之首也。相讥以礼,故相谴告。三皇之时,坐者于于,行者居居,乍自以为马,乍自以为牛。纯德行而民瞳蒙,晓惠之心未形生也。当时亦无灾异。如有灾异,不名曰谴告。何则?时人愚憃,不知相绳责也。末世衰微,上下相非,灾异时至,则造谴告之言矣。夫今之天古之天也。非古之天厚,而今之天薄也。谴告之言生于今者人以心准况之也。诰誓不及五帝,要盟不及三王,交质子不及五伯,德弥薄者信弥衰。心险而行诐,则犯约而负教。教约不行,则相谴告。谴告不改,举兵相灭。由此言之,谴告之言,衰乱之语也,而谓之上天为之,斯盖所以疑也。

且凡言谴告者以人道验之也。人道君谴告臣,上天谴告君也,谓灾异为谴告。夫人道臣亦有谏君,以灾异为谴告,而王者亦当时有谏上天之义,其效何在?苟谓天德优,人不能谏,优德亦宜玄默,不当谴告。万石君子有过,不言,对桉不食,至优之验也。夫人之优者犹能不言,皇天德大,而乃谓之谴告乎?夫天无为,故不言。灾变时至,气自为之。夫天地不能为,亦不能知也。腹中有寒,腹中疾痛,人不使也,气自为之。夫天地之间,犹人背腹之中也,谓天为灾变,凡诸怪异之类,无小大薄厚,皆天所为乎?牛生马,桃生李,如论者之言,天神入牛腹中为马,把李实提桃间乎?牢曰:子云:吾不试,故艺。又曰:吾少也贱,故多能鄙事。人之贱不用于大者类多伎能。天尊贵高大,安能撰为灾变以谴告人?且吉凶蜚色见于面,人不能为,色自发也。天地犹人身,气变犹蜚色。人不能为蜚色。天地安能为气变?然则气变之见,殆自然也。变自见,色自发,占候之家,因以言也。

夫寒温谴告变动招致,四疑皆已论矣。谴告于天道尤诡,故重论之,论之所以难别也。说合于人事,不入于道意。从道不随事,虽违儒家之说,合黄老之义也。

《感类》

阴阳不和,灾变发起,或时先世遗咎,或时气自然。贤圣感类,慊惧自思,灾变恶征,何为至乎?引过自责,恐有罪,畏慎恐惧之意,未必有其实事也。何以明之?以汤遭旱自责以五过也。圣人纯完,行无缺失矣,何自责有五过?然如《书》曰:汤自责,天应以雨。汤本无过,以五过自责,天何故雨?以无过致旱,亦知自责不能得雨也。由此言之,旱不为汤至,雨不应自责。然而前旱后雨者自然之气也。此言,《书》之语也。难之曰:《春秋》大雩,董仲舒设土龙,皆为一时间也。一时不雨,恐惧雩祭,求阴请福,忧念百姓也。汤遭旱七年,以五过自责,谓何时也?夫遭旱一时,辄自责乎?旱至七年,乃自责也?谓一时辄自责,七年乃雨,天应之诚,何其留也?始谓七年乃自责,忧念百姓,何其迟也?不合雩祭之法,不厌忧民之义,《书》之言,未可信也。由此论之,周成王之雷风发,亦此类也。

《金滕》曰:秋大熟未获,天大雷电以风,禾尽偃,大木斯拔,邦人大恐。当此之时,周公死。儒者说之,以为成王狐疑于周公。欲以天子礼葬公,公人臣也。欲以人臣礼葬公,公有王功。狐疑于葬周公之间,天大雷雨,动怒示变,以彰圣功。古文家以武王崩,周公居摄,管蔡流言,王意狐疑周公,周公奔楚,故天雷雨,以悟成王。夫一雷一雨之变,或以为葬疑,或以为信谗,二家未可审。且订葬疑之说。

秋夏之际,阳气尚盛,未尝无雷雨也,顾其拔木椻禾,颇为状耳。当雷雨时,成王感惧,开《金滕》之书,见周公之功,执书泣过,自责之深。自责适已,天偶反风,《书》家则谓天为周公怒也。千秋万夏,不绝雷雨。苟谓雷雨为天怒乎?是则皇天岁岁怒也。正月阳气发泄,雷声始动,秋夏阳至极而雷折。苟谓秋夏之雷为天大怒,正月之雷天小怒乎?雷为天怒,雨为恩施。使天为周公怒,徒当雷,不当雨。今雨俱至,天怒且喜乎?子于是日也,哭则不歌。《周礼》:子卯稷食菜羹。哀乐不并行。哀乐不并行,喜怒反并至乎?

秦始皇帝东封岱岳,雷雨暴至。刘媪息大泽,雷雨晦冥。始皇无道,自同前圣,治乱自谓太平,天怒可也。刘媪息大泽,梦与神遇,是生高祖,何怒于生圣人而为雷雨乎?尧时大风为害,尧激大风于青丘之野。舜入大麓,烈风雷雨。尧舜世之隆主,何过于天,天为风雨也?大旱,《春秋》雩祭。又董仲舒设土龙,以类招气。如天应雩龙,必为雷雨。何则?秋夏之雨,与雷俱也。必从《春秋》仲舒之术,则大雩龙,求怒天乎?师旷奏《白雪》之曲,雷电下击。鼓《清角》之音,风雨暴至。苟为雷雨为天怒,天何憎于《白雪》《清角》,而怒师旷为之乎?此雷雨之难也。

又问之曰:成王不以天子礼葬周公,天为雷风,偃禾拔木。成王觉悟,执书泣过,天乃反风,偃禾复起。何不为疾反风以立大木,必须国人起筑之乎?应曰:天不能。曰:然则天有所不能乎?应曰:然。难曰:孟贲推人,人仆。接人而起,接人立。天能拔木,不能复起,是则天力不如孟贲也。秦时三山亡,犹谓天所徙也。夫木之轻重,孰与三山?能徙三山,不能起大木,非天用力宜也。如谓三山非天所亡,然则雷雨独天所为乎?

问曰:天子欲令成王以天子之礼葬周公,以公有圣德,以公有王功。经曰:王乃得周公死自以为功代武王之说。今天动威,以彰周公之德也。

难之曰:伊尹相汤伐夏,为民兴利除害,致天下太平。汤死,复相大甲。大甲佚豫,放之桐宫,摄政三年,乃退复位。周公曰:伊尹格于皇天。天所宜彰也。伊尹死时,天何以不为雷雨?应曰:以《百雨篇》曰:伊尹死,大雾三日。大雾三日,乱气矣,非天怒之变也。东海张霸造《百雨篇》,其言虽未可信,且假以问:天为雷雨以悟成王,成王未开金匮雷止乎?已开金匮雷雨乃止也?应曰:未开金匮雷止也。开匮得书,见公之功,觉悟泣过,决以天子礼葬公。出郊观变,天止雨反风,禾尽起。由此言之,成王未觉悟,雷雨止矣。难曰:伊尹,雾三日。天何不三日雷雨,须成王觉悟乃止乎?太戊之时,桑谷生朝,七日大拱。太戊思政,桑谷消亡。宋景公时,荧守心,出三善言,荧惑徙舍。使太戊不思政,景公无三善言,桑谷不消,荧惑不徙。何则?灾变所以谴告也,所谴告未觉,灾变不除,天之至意也。今天怒为雷雨,以责成王,成王未觉,雨雷之息,何其早也?

又问曰:礼诸侯之子称公子,诸侯之孙称公孙,皆食采地,殊之众庶。何则?公子公孙,亲而又尊,得体公称,又食采地,名实相副,犹文质相称也。天彰周公之功,令成王以天子礼葬,何不令成王号周公以周王,副天子之礼乎?应曰:王者名之尊号也,人臣不得名也。难曰:人臣犹得名王,礼乎?武王伐纣,下车追王大王王季文王。三人者诸侯,亦人臣也,以王号加之。何为独可于三王,不可于周公?天意欲彰周公,岂能明乎?岂以王迹起于三人哉?然而王功亦成于周公。江起岷山,流为涛濑。相涛濑之流,孰与初起之源。秬鬯之所为到,白雉之所为来,三王乎?周公也?周公功德盛于三王,不加王号,岂天恶人妄称之哉?周衰,六国称王,齐秦更为帝,当时天无禁怒之变。周公不以天子礼葬,天为雷雨以责成王,何天之好恶不纯一乎?

又问曰:鲁季孙赐曾子箦,曾子病而寝之。童子曰:华而睆者大夫之箦。而曾子感惭,命元易箦。盖礼,大夫之箦,士不得寝也。今周公人臣也,以天子礼葬,魂而有灵,将安之不也?应曰:成王所为,天之所予,何为不安?难曰:季孙所赐大夫之箦,岂曾子之所自制乎?何独不安乎?子疾病,子路遣门人为臣。病间,曰:久矣哉由之行诈也!无臣而为有臣。吾谁欺?欺天乎?孔子罪子路者也。己非人君,子路使门人为臣,非天之心,而妄为之,是欺天也。周公亦非天子也,以孔子之心况周公,周公必不安也。季氏旅于太山,孔子曰: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?以曾子之细,犹却非礼,周公至圣,岂安天子之葬?曾谓周公不如曾子乎?由此原之,周公不安也。大人与天地合德,周公不安,天亦不安,何故为雷雨以责成王乎?

又问曰: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武王之命,何可代乎?应曰:九龄之梦,天夺文王年以益武王。克殷二年之时,九龄之年未尽,武王不豫,则请之矣。人命不可请,独武王可。非世常法,故藏于《金縢》。不可复为,故掩而不见。难曰:九龄之梦,武王已得文王之年未?应曰:已得之矣。难曰:已得文王之年,命当自延。克殷二年,虽病犹将不死,周公何为请而代之?应曰:人君爵人以官,议定,未之即与,曹下桉目,然后可诺。天虽夺文王年以益武王,犹须周公请,乃能得之。命数精微,非一卧之梦所能得也。应曰:九龄之梦能得也。难曰:九龄之梦,文王梦与武王九龄,武王梦帝予其九龄,其天已予之矣,武王已得之矣,何须复请?人且得官,先梦得爵,其后莫举,犹自得官。何则?兆象先见,其验必至也。古者谓年为龄,已得九龄,犹人梦得爵也。周公因必效之梦,请之于天,功安能大乎?

又问曰:功无大小,德无多少,人须仰恃赖之者则为美矣。使周公不代武王,武王病死,周公与成王而致天下太平乎?应曰:成事,周公辅成王而天下不乱。使武王不见代,遂病至死,周公致太平何疑乎?难曰:若是,武王之生无益,其死无损,须周公功乃成也。周衰,诸侯背畔,管仲九合诸侯,一匡天下。孔子曰:微管仲,吾其被发左衽矣。使无管仲,不合诸侯,夷狄交侵,中国绝灭,此无管仲有所伤也。程量有益,管仲之功,偶于周公。管仲死,桓公不以诸侯礼葬,以周公况之,天亦宜怒,微雷薄雨不至,何哉?岂以周公圣而管仲不贤乎?夫管仲为反坫,有三归,孔子讥之,以为不贤。反坫三归,诸侯之礼。天子礼葬,王者之制,皆以人臣,俱不得为。大人与天地合德,孔子大人也,讥管仲之僭礼。皇天欲周公之侵制,非合德之验,《书》家之说,未可然也。

以见鸟迹而知为书,见蜚蓬而知为车,天非以鸟迹命仓颉,以蜚蓬使奚仲也。奚仲感蜚蓬,而仓颉起鸟迹也。晋文反国,命彻麋墨,舅犯心感,辞位归家。夫文公之彻麋墨,非欲去舅犯。舅犯感惭,自同于麋墨也。宋华臣弱其宗,使家贼六人,以铍杀华吴于宋命合左师之后。左师惧曰:老夫无罪。其后左师怨咎华臣,华臣备之。国人逐瘈狗,瘈狗入华臣之门。华臣以为左师来攻己也,逾墙而走。夫华臣自杀华吴而左师惧,国人自逐瘈狗而华臣自走,成王之畏惧,犹此类也。心疑于不以天子礼葬公,卒遭雷雨之至,则惧而畏过矣。夫雷雨之至,天未必责成王也。雷雨至,成王惧以自责也。夫感则苍颉奚仲之心,惧则左师华臣之意也。怀嫌疑之计,遭暴至之气,以类之验见,到天怒之效成矣。见类验于寂漠,犹感动而畏惧,况雷雨扬轩䡷之声,成王庶几能不憷惕乎?迅雷风烈,孔子必变。礼君子闻雷,虽夜,衣冠而坐,所以敬雷惧激气也。圣人君子于道无嫌,然犹顺天变动,况成王有周公之疑,闻雷雨之变,安能不振惧乎?然则雷雨之至也,殆且自天气。成王畏惧,殆且感物类也。

夫天道无为。如天以雷雨责怒人,则亦能以雷雨杀无道。古无道者多,可以雷雨诛杀其身,必命圣人兴师动军,顿兵伤士。难以一雷行诛,轻以三军克敌,何天之不惮烦也?或曰:纣父帝乙,射天殴地,游泾渭之间,雷电击而杀之。斯天以雷电诛无道也。帝乙之恶,孰与桀纣?邹伯奇论桀纣恶不如亡秦,亡秦不如王莽,然而桀纣秦莽之地,不以雷电。孔子作《春秋》,采毫毛之善,贬纤介之恶,采善不逾其美,贬恶不溢其过。责小以大,夫人无之。成王小疑,天大雷雨。如定以臣葬公,其变何以过此?《洪范》稽疑,不悟灾变者人之才不能尽晓,天不以疑责备于人也。成王心疑未决,天以大雷雨责之,殆非皇天之意。《书》家之说,恐失其实也。

《齐世》

语称上世之人,侗长佼好,坚强老寿,百岁左右。下世之人,短小陋丑,夭折早死。何则?上世和气纯渥,婚姻以时,人民禀善气而生,生又不伤,骨节坚定,故长大老寿,状貌美好。下世反此,故短小夭折,形面丑恶。此言妄也。

夫上世治者圣人也,下世治者亦圣人也。圣人之德,前后不殊,则其治世,古今不异。上世之天下世之天也,天不变易,气不改更。上世之民下世之民也,俱禀元气。元气纯和,古今不异,则禀以为形体者何故不同?夫禀气等,则怀性均。怀性均,则形体同。形体同,则丑好齐。丑好齐,则夭寿适。一天一地,并生万物。万物之生,俱得一气。气之薄渥,万世若一。帝王治世,百代同道。人民嫁娶,同时共礼,虽言男三十而娶,女二十而嫁,法制张设,未必奉行。何以效之?以今不奉行也。礼乐之制,存见于今,今之人民,肯行之乎?今人不肯行,古人亦不肯举。以今之人民,知古之人民也。

,物亦物也。人生一世,寿至一百岁。生为十岁儿时,所见地上之物,生死改易者多。至于百岁,临且死时,所见诸物,与年十岁时所见,无以异也。使上世下世,民人无有异,则百岁之间,足以卜筮。六畜长短,五谷大小,昆虫草木,金石珠玉,蜎蜚蠕动,跂行喙息,无有异者此形不异也。古之水火今之水火也。今气为水火也,使气有异,则古之水清火热,而今水浊火寒乎?人生长六七尺,大三四围,面有五色,寿至于百,万世不异。如以上世人民,侗长佼好,坚强老寿,下世反此,则天地初立,始为人时,长可如防风之君,色如宋朝,寿如彭祖乎?从当今至千世之后,人可长如荚英,色如嫫母,寿如朝生乎?王莽之时,长人生长一丈,名曰霸出。建武年中,頴川张仲师长一丈二寸。张汤八尺有馀,其父不满五尺。俱在今世,或长或短,儒者之言,竟非误也。语称上世使民以宜,伛者抱关,侏儒俳优。如皆侗长佼好,安得伛侏之人乎?

语称上世之人,质朴易化。下世之人,文薄难治。故《易》曰:上古之时结绳以治,后世易之以书契。先结绳,易化之故。后书契,难治之验也。故夫宓牺之前,人民至质朴,卧者居居,坐者于于,群居聚处,知其母不识其父。至宓牺时,人民颇文,知欲诈愚,勇欲恐怯,强欲凌弱,众欲暴寡,故宓牺作八卦以治之。至周之时,人民文薄,八卦难复因袭,故文王衍为六十四首,极其变,使民不倦。至周之时,人民久薄,故孔子作《春秋》,采毫毛之善,贬纤介之恶,称曰:周监于二代,郁郁乎文哉!吾从周。孔子知世浸弊,文薄难治,故加密致之罔,设纤微之禁,检狎守持,备具悉极。此言妄也。

上世之人,所怀五常也。下世之人,亦所怀五常也。俱怀五常之道,共禀一气而生,上世何以质朴?下世何以文薄?彼见上世之民,饮血茹毛,无五谷之食,后世穿地为井,耕土种谷,饮井食粟,有水火之调。又见上古岩居穴处,衣禽兽之皮,后世易以宫室,有布帛之饰,则谓上世质朴,下世文薄矣。

夫器业变易,性行不异,然而有质朴文薄之语者世有盛衰,衰极久有弊也。譬犹衣食之于人也,初成鲜完,始熟香洁,少久穿败,连日臭茹矣。文质之法,古今所共。一质一文,一衰一盛,古而有之,非独今也。何以效之?《传》曰:夏后氏之王教以忠。上教以忠,君子忠,其失也,小人野。救野莫如敬,殷王之教以敬。上教用敬,君子敬,其失也,小人鬼。救鬼莫如文,故周之王教以文。上教以文,君子文,其失也,小人薄。救薄莫如忠。承周而王者当教以忠。夏所承唐虞之教薄,故教以忠。唐虞以文教,则其所承有鬼失矣。世人见当今之文薄也,狎侮非之,则谓上世朴质,下世文薄,犹家人子弟不谨,则谓他家子弟谨良矣。

语称上世之人,重义轻身,遭忠义之事,得己所当赴死之分明也,则必赴汤趋锋,死不顾恨。故弘演之节,陈不占之义,行事比类,书籍所载,亡命捐身,众多非一。今世趋利苟生,弃义妄得,不相勉以义,不相激以行,义废身不以为累,行隳事不以相畏。此言妄也。

夫上世之士今世之士也,俱含仁义之性,则其遭事,并有奋身之节。古有无义之人,今有建节之士,善恶杂厕,何世无有?述事者好高古而下今,贵所闻而贱所见。辨士则谈其久者文人则着其远者。近有奇而辨不称,今有异而笔不记。若夫琅邪儿子明,岁败之时,兄为饥人所食,自缚叩头,代兄为食。饿人美其义,两舍不食。兄死,收养其孤,爱不异于己之子。岁败谷尽,不能两活,饿杀其子,活兄之子。临淮许君叔亦养兄孤子,岁仓卒之时,饿其亲子,活兄之子,与子明同义。会稽孟章父英,为郡决曹掾。郡将挝杀非辜,事至覆考。英引罪自予,卒代将死。章后复为郡功曹,从役攻贼,兵卒比败,为贼所射,以身代将,卒死不去。此弘演之节陈不占之义何以异?当今着文书者肯引以为比喻乎?比喻之证,上则求虞夏,下则索殷周,秦汉之际,功奇行殊,犹以为后,又况当今在百代下,言事者目亲见之乎?

画工好画上代之人,秦汉之士功行谲奇。不肯图今世之士者尊古卑今也。贵鹄贱鸡,鹄远而鸡近也。使当今说道深于孔墨,名不得与之同。立行崇于曾颜,声不得与之钧。何则?世俗之性,贱所见,贵所闻也。有人于此,立义建节,实核其操,古无以过,为文书者肯载于篇籍,表以为行事乎?作奇论,造新文,不损于前人,好事者肯舍久远之书,而垂意观读之乎?杨子云作《太玄》,造《法言》,张伯松不肯壹观。与之并肩,故贱其言。使子云在伯松前,伯松以为《金匮》矣。

语称上世之时,圣人德优,而功治有奇,故孔子曰:大哉,尧之为君也!唯天为大,唯尧则之。荡荡乎民无能名焉!巍巍乎其有成功也!焕乎其有文章也!舜承尧,不堕洪业。禹袭舜,不亏大功。其后至汤,举兵伐桀,武王把钺讨纣,无巍巍荡荡之文,而有动兵讨伐之言。盖其德劣而兵试,武用而化薄。化薄不能相逮之明验也。及至秦汉,兵革云扰,战力角势,秦以得天下。既得天下,无嘉瑞之美,若叶和万国凤皇来仪之类,非德劣不及功薄不若之征乎?此言妄也。

夫天地气和,即生圣人,圣人之治,即立大功。和气不独在古先,则圣人何故独优?世俗之性,好襃古而毁今,少所见而多所闻,又见经传增贤圣之美,孔子尤大尧舜之功,又闻尧禹禅而相让,汤武伐而相夺,则谓古圣优于今,功化渥于后矣。夫经有襃增之文,世有空加之言,读经览书者所共见也。孔子曰:纣之不善,不若是之甚也。是以君子恶居下流,天下之恶皆归焉。世常以桀纣与尧舜相反,称美则说尧舜,言恶则举纣桀。孔子曰:纣之不善,不若是之甚也。则知尧舜之德,不若是其盛也。

尧舜之禅,汤武之诛,皆有天命,非优劣所能为,人事所能成也。使汤武在唐虞,亦禅而不伐。尧舜在殷周,亦诛而不让。盖有天命之实,而世空生优劣之语。经言叶和万国,时亦有丹朱。凤皇来仪,时亦有有苗。兵皆动而并用,则知德亦何优劣而小大也?

世论桀,纣之恶,甚于亡秦,实事者谓亡秦恶甚于桀纣。秦汉善恶相反,犹尧舜桀纣相违也。亡秦与汉,皆在后世,亡秦恶甚于桀纣,则亦知大汉之德不劣于唐虞也。唐之万国,固增而非实者也。有虞之凤皇,宣帝已五致之矣。孝明帝符瑞并至。夫德优故有瑞,瑞钧则功不相下。宣帝孝明如劣,不及尧舜,何以能致尧舜之瑞?光武皇帝龙兴凤举,取天下若拾遗,何以不及殷汤周武?世称周之成康,不亏文王之隆,舜巍巍不亏尧之盛功也。方今圣朝,承光武,袭孝明,有浸酆溢美之化,无细小毫发之亏,上何以不逮舜禹?下何以不若成康?世见五帝三王事在经传之上,而汉之记故尚为文书,则谓古圣优而功大,后世劣而化薄矣。

《宣汉》

儒者称五帝三王致天下太平,汉兴已来,未有太平。彼谓五帝三王致太平,汉未有太平者见五帝三王圣人也,圣人之德,能致太平。谓汉不太平者汉无圣帝也,贤者之化,不能太平。又见孔子言:凤鸟不至,河不出图,吾已矣夫!方今无凤鸟河图,瑞颇未至悉具,故谓未太平。此言妄也。

夫太平以治定为效,百姓以安乐为符。孔子曰:修己以安百姓,尧舜其犹病诸!百姓安者太平之验也。夫治人以人为主,百姓安,而阴阳和。阴阳和,则万物育。万物育,则奇瑞出。视今天下,安乎?危乎?安则平矣,瑞虽未具,无害于平。故夫王道定事以验,立实以效,效验不彰,实诚不见。时或实然,证验不具,是故王道立事以实,不必具验。圣主治世,期于平安,不须符瑞。

且夫太平之瑞,犹圣主之相也。圣王骨法未必同,太平之瑞何为当等?彼闻尧舜之时,凤皇景星皆见,河图洛书皆出,以为后王治天下,当复若等之物,乃为太平。用心若此,犹谓尧当复比齿,舜当复八眉也。夫帝王圣相前后不同,则得瑞古今不等。而今王无凤鸟河图,为未太平,妄矣。

孔子言凤皇河图者假前瑞以为语也,未必谓世当复有凤皇与河图也。夫帝王之瑞,众多非一,或以凤鸟麒驎,或以河图洛书,或以甘露醴泉,或以阴阳和调,或以百姓乂安。今瑞未必同于古,古应未必合于今,遭以所得,未必相袭。何以明之?以帝王兴起,命祜不同也。周则乌鱼,汉斩大虵。推论唐虞,犹周汉也。初兴始起,事效物气,无相袭者太平瑞应,何故当钧?以已至之瑞,效方来之应,犹守株待兔之蹊,藏身破罝之路也。

天下太平,瑞应各异,犹家人富殖,物不同也。或积米谷,或藏布帛,或畜牛马,或长田宅。夫乐米谷不爱布帛,欢牛马不美田宅,则谓米谷愈布帛,牛马胜田宅矣。今百姓安矣,符瑞至矣,终谓古瑞河图凤皇不至,谓之未安,是犹食稻之人,入饭稷之乡,不见稻米,谓稷为非谷也。

实者天下已太平矣。未有圣人,何以致之?未见凤皇,何以效实?问世儒不知圣,何以知今无圣人也?世人见凤皇,何以知之?既无以知之,何以知今无凤皇也?委不能知有圣与无,又不能别凤皇是凤与非,则必不能定今太平与未平也。

孔子曰:如有王者必世然后仁。三十年而天下平。汉兴至文帝时,二十馀年。贾谊创议,以为天下洽和,当改正朔服色制度,定官名,兴礼乐。文帝初即位,谦让未遑。夫如贾生之议,文帝时已太平矣。汉兴二十馀年,应孔子之言必世然后仁也,汉一代之年数已满,太平立矣,贾生知之。况至今且三百年,谓未太平,误也。且孔子所谓一世,三十年也。汉家三百岁,十帝耀德,未平如何?夫文帝之时,固已平矣,历世持平矣。至平帝时,前汉已灭,光武中兴,复致太平。

问曰:文帝有瑞,可名太平,光武无瑞,谓之太平,如何?曰:夫帝王瑞应,前后不同,虽无物瑞,百姓宁集,风气调和,是亦瑞也。何以明之?帝王治平,升封太山,告安也。秦始皇升封太山,遭雷雨之变,治未平,气未和。光武皇帝升封,天晏然无云,太平之应也,治平气应。光武之时,气和人安,物瑞等至。人气已验,论者犹疑。孝宣皇帝元康二年,凤皇集于太山,后又集于新平。四年,神雀集于长乐宫,或集于上林,九真献麟。神雀二年,凤皇甘露降集京师。四年,凤皇下杜陵及上林。五凤三年,帝祭南郊,神光并见,或兴子谷,烛耀斋宫,十有馀日。明年,祭后土,灵光复至,至如南郊之时。甘灵神雀降集延寿万岁宫。其年三月,鸾凤集长乐宫东门中树上。甘露元年,黄龙至,见于新丰,醴泉滂流。彼凤皇虽五六至,或时一鸟而数来,或时异鸟而各至,麒麟神雀黄龙鸾鸟甘露醴泉,祭后土天地之时,神光灵耀,可谓繁盛累积矣。孝明时虽无凤皇,亦致麟甘露醴泉神雀白雉紫芝嘉禾,金出鼎见,离木复合。五帝三王,经传所载瑞应,莫盛孝明。如以瑞应效太平,宣明之年,倍五帝三王也。夫如是,孝宣孝明可谓太平矣。

能致太平者圣人也,世儒何以谓世未有圣人?天之禀气,岂为前世者渥,后世者泊哉?周有三圣,文王武王周公并时猥出。汉亦一代也,何以当少于周?周之圣王,何以当多于汉?汉之高祖光武,周之文武也。文帝武帝宣帝孝明今上过周之成康宣王。非以身生汉世,可褒增颂叹,以求媚称也。核事理之情,定说者之实也。

俗好褒远称古,讲瑞上世为美,论治则古王为贤,暏奇于今,终不信然。使尧舜更生,恐无圣名。猎者获禽,观者乐猎,不见渔者之心不顾也。是故观于齐不虞鲁,游于楚不欢宋。唐虞夏殷同载在二尺四寸,儒者推读,朝夕讲习,不见汉书,谓汉劣不若。亦观猎不见渔,游齐楚不愿宋鲁也。使汉有弘文之人,经传汉事,则《尚书》《春秋》也。儒者宗之,学者习之,将袭旧六为七,今上上王至高祖,皆为圣帝矣。观杜抚班固等所上《汉颂》,颂功德符瑞,汪濊深广,滂沛无量,逾唐虞,入皇域。

三代隘辟,厥深洿沮也。殷监不远,在夏后之世。且舍唐虞夏殷,近与周家断量功德,实商优劣,周不如汉。何以验之?

周之受命者文武也,汉则高祖光武也。文武受命之降怪,不及高祖光武初起之佑。孝宣明之瑞,美于周之成康宣王。孝宣孝明符瑞,唐虞以来,可谓盛矣。今上即命,奉成持满,四海溷一,天下定宁,物瑞已极,人应订隆。唐世黎民雍熙,今亦天下修仁,岁遭运气,谷颇不登,迥路无绝道之忧,深幽无屯聚之奸。周家越常献白雉,方今匈奴鄯善哀牢贡献牛马。周时仅治五千里内,汉氏廓土,收荒服之外。牛马珍于白雉,近属不若远物。古之戎狄,今为中国。古之躶人,今被朝服。古之露首,今冠章甫。古之跣跗,今履商舄。以盘石为沃田,以桀暴为良民,夷堋坷为平均,化不宾为齐民,非太平而何?

夫实德化则周不能过汉,论符瑞则汉盛于周,度土境则周狭于汉,汉何以不如周?独谓周多圣人,治致太平?儒者称圣泰隆,使圣卓而无迹。称治亦泰盛,使太平绝而无续也。

《恢国》

颜渊喟然叹曰:仰之弥高,钻之弥坚。此言颜渊学于孔子,积累岁月,见道弥深也。《宣汉》之篇,高汉于周,拟汉过周,论者未极也。恢而极之,弥见汉奇。夫经熟讲者要妙乃见。国极论者恢奇弥出。恢论汉国,在百代之上,审矣。何以验之?

黄帝有涿鹿之战。尧有丹水之师。舜时有苗不服。夏启有扈叛逆。高宗伐鬼方,三年克之。周成王管蔡悖乱,周公东征。前代皆然,汉不闻此。高祖之时,陈狶反,彭越叛,治始安也。孝景之时,吴楚兴兵,怨鼂错也。匈奴时扰,正朔不及,天荒之地,王功不加兵,今皆内附,贡献牛马。此则汉之威盛,莫敢犯也。

纣为至恶,天下叛之。武王举兵,皆愿就战,八百诸侯,不期俱至。项羽恶微,号而用兵,与高祖俱起,威力轻重,未有所定,则项羽力劲。折铁难于摧木。高祖诛项羽,折铁。武王伐纣,摧木。然则汉力胜周多矣。凡克敌,一则易,二则难。汤武伐桀纣,一敌也。高祖诛秦杀项,兼胜二家,力倍汤武。武王为殷西伯,臣事于纣。以臣伐周,夷齐耻之,扣马而谏,武王不听,不食周粟,饿死首阳。高祖不为秦臣,光武不仕王莽,诛恶伐无道,无伯夷之讥,可谓顺于周矣。

丘山易以起高,渊洿易以为深。起于微贱,无所因阶者难。袭爵乘位,尊祖统业者易。尧以唐侯入嗣帝位,舜以司徒因尧授禅,禹以司空缘功代舜,汤由七十里,文王百里,武王为西伯,袭文王位。三郊五代之起,皆有因缘,力易为也。高祖从亭长提三尺剑取天下,光武由白水奋威武海内,无尺土所因,一位所乘,直奉天命,推自然。此则起高于渊洿,为深于丘山也。比方五代,孰者为优?

《传》书或称武王伐纣,太公《阴谋》,食小儿以丹,令身纯赤,长大,教言殷亡。殷民见儿身赤,以为天神,及言殷亡,皆谓商灭。兵至牧野,晨举脂烛。奸谋惑民,权掩不备,周之所讳也,世谓之虚。汉取天下,无此虚言。《武成》之篇,言周伐纣,血流浮杵。以《武成》言之,食儿以丹,晨举脂烛,殆且然矣。汉伐亡新,光武将五千人,王莽遣二公将三万人,战于昆阳,雷雨晦冥,前后不相见。汉兵出昆阳城,击二公军,一而当十,二公兵散。天下以雷雨助汉威敌,孰与举脂烛以人事谲取殷哉?

或云:武王伐纣,纣赴火死,武王就斩以钺,悬其首于大白之旌。齐宣王怜衅锺之牛,睹其色之觳觫也。楚庄王赦郑伯之罪,见其肉袒而形暴也。君子恶,不恶其身。纣尸赴于火中,所见凄怆,非徒色之觳觫袒之暴形也。就斩以钺,悬乎其首,何其忍哉?高祖入咸阳,阎乐诛二世,项羽杀子婴,高祖雍容入秦,不戮二尸。光武入长安,刘圣公已诛王莽,乘兵即害,不刃王莽之死。夫斩赴火之首,与贳被刃者之身,德虐孰大也?岂以羑里之恨哉?以人君拘人臣,其逆孰与秦夺周国莽酖平帝也?邹伯奇论桀纣之恶不若亡秦,亡秦不若王莽。然则纣恶微而周诛之痛,秦莽罪重而汉伐之轻,宽狭谁也?

高祖母妊之时,蛟龙在上,梦与神遇。好酒贯饮,酒舍负雠。及醉留卧,其上常有神怪。夜行斩虵,虵妪悲哭。与吕后俱之田庐,时自隐匿,光气畅见,吕后辄知。始皇望见东南有天子气。及起,五星聚于东井。楚望汉军,云气五色。光武且生,凤皇集于城,嘉禾滋于屋。皇妣之身,夜半无烛,空中光明。初者苏伯阿望舂陵气,郁郁葱葱。光武起,过旧庐,见气憧憧上属于天。五帝三王初生始起,不闻此怪。尧母感于赤龙,及起,不闻奇佑。禹母吞薏苡,将生,得玄圭。契母咽燕子,汤起,白狼衔钩。后稷母履大人之迹,文王起,得赤雀,武王得鱼乌。皆不及汉太平之瑞。

黄帝尧舜,凤皇一至。凡诸众瑞,重至者希。汉文帝,黄龙玉棓。武帝,黄龙麒麟连木。宣帝,凤皇五至,麒麟神雀甘露醴泉黄龙神光。平帝,白雉黑雉。孝明,麒麟神雀甘露醴泉白雉黑雉,芝草连木嘉禾,与宣帝同,奇有神鼎黄金之怪。一代之瑞,累仍不绝,此则汉德丰茂,故瑞佑多也。孝明天崩,今上嗣位,元二之间,嘉德布流。三年,零陵生芝草五本。四年,甘露降五县。五年,芝复生六年,黄龙见,大小凡八。前世龙见不双,芝生无二,甘露一降,而今八龙并出,十一芝累生,甘露流五县,德惠盛炽,故瑞繁伙也。自古帝王,孰能致斯?

儒者论曰:王者推行道德,受命于天。《论衡·初秉》以为王者生禀天命。性命难审,且两论之。酒食之赐,一则为薄,再则为厚。如儒者之言,五代皆一受命,唯汉独再,此则天命于汉厚也。如审《论衡》之言,生禀自然,此亦汉家所禀厚也。绝而复属,死而复生。世有死而复生之人,人必谓之神。汉统绝而复属,光武存亡,可谓优矣。

武王伐纣,庸蜀之夷佐战牧野。成王之时,越常献雉,倭人贡畅。幽厉衰微,戎狄攻周,平王东走,以避其难。至汉,四夷朝贡。孝平元始元年,越常重译,献白雉一黑雉二。夫以成王之贤,辅以周公,越常献一,平帝得三。后至四年,金城塞外羗良桥桥种良愿等,献其鱼盐之地,愿内属汉,遂得西王母石室,因为西海郡。周时戎狄攻王,至汉内属,献其宝地。西王母国在绝极之外,而汉属之。德孰大?壤孰广?方今哀牢鄯善诺降附归德。匈奴时扰,遣将攘讨,获虏生口千万数。夏禹倮入吴国。太伯采药,断发文身。唐虞国界,吴为荒服,越在九夷,罽衣关头,今皆夏服,褒衣履舄。巴蜀越嶲郁林日南辽东,乐浪,周时被发椎髻,今戴皮弁。周时重译,今吟《诗》《书》。

《春秋》之义,君亲无将,将而必诛。广陵王荆迷于㜸巫,楚王英惑于狭客,事情列见,孝明三宥,二王吞药。周诛管蔡,违斯远矣!楚外家许氏与楚王谋议,孝明曰:许民有属于王,欲王尊贵,人情也。圣心原之,不绳于法。隐强侯傅悬书市里,诽谤圣政。今上海思,犯夺爵士。恶其人者憎其胥馀。立二王之子,安楚广陵,强弟员嗣祀阴氏。二王帝族也,位为王侯,与管蔡同。管蔡灭嗣,二王立后,恩已褒矣。隐强异姓也,尊重父祖,复存其祀。立武庚之义,继禄父之恩,方斯羸矣。何则?并为帝王,举兵相征,贪天下之大,绝成汤之统,非圣君之义,失承天之意也。隐强臣子也,汉统自在,绝灭阴氏,无损于义,而犹存之,惠滂沛也。故夫雨露之施,内则注于骨肉,外则布于他族。唐之晏晏,舜之烝烝,岂能逾此?驩兜之行,靖言庸回,共工私之,称荐于尧。三苗巧佞之人,或言有罪之国。鲧不能治水,知力极尽。罪皆在身,不加于上,唐虞放流,死于不毛。怨恶谋上,怀挟叛逆,考事失实,误国杀将,罪恶重于四子。孝明加恩,则论徙边,今上宽惠,还归州里。开辟以来,恩莫斯大?

晏子曰:钩星在房心之间,地其动乎?夫地动天时,非政所致。皇帝振畏,犹归于治,广征贤良,访求过阙。高宗之侧身,周成之开匮,励能逮此。

谷登岁平,庸主因缘,以建德政。颠沛危殆,圣哲优者乃立功化。是故微病恒医皆巧,笃剧扁鹊乃良。建初孟年,无妄气至,岁之疾疫也,比旱不雨,牛死民流,可谓剧矣。皇帝敦德,俊乂在官,第五司空,股肱国维,转谷振赡,民不乏饿,天下慕德,虽危不乱。民饥于谷,饱于道德,身流在道,心回乡内,以故道路无盗贼之迹,深幽迥绝无劫夺之奸。以危为宁,以困为通,五帝三王,孰能堪斯哉?

《验符》

永平十一年,庐江皖侯国民际有湖。皖民小男曰陈爵陈挺,年皆十岁以上,相与钓于湖涯。挺先钓,爵后往。爵问挺曰:钓宁得乎?挺曰:得!爵即归取竿纶。去挺四十步所,见湖涯有酒罇,色正黄,没水中。爵以为铜也,涉水取之,滑重不能举。挺望见,号曰:何取?爵曰:是有铜,不能举也。挺往助之,涉水未持,罇顿衍更为盟盘,动行入深渊中,复不见。挺爵留顾,见如钱等,正黄,数百千枝,即共掇摝,各得满手,走,归示其家。爵父国,故免吏,字君贤,惊曰:安所得此?爵言其状。君贤曰:此黄金也!即驰与爵俱往。到金处,水中尚多。贤自涉水掇取。爵挺邻伍并闻,俱竞采之,合得十馀斤。贤自言于相,相言太守。太守遣吏收取。遣门下掾程躬奉献,具言得金状。诏书曰:如章则可。不如章,有正法。躬奉诏书,归示太守。太守以下,思省诏书,以为疑隐,言之不实,苟饰美也,即复因却上得黄金实状如前章。事寝。十二年,贤等上书曰:贤等得金湖水中,郡牧献,讫今不得直。诏书下庐江,上不畀贤等金直状。郡上:贤等所采金,自官湖水,非贤等私渎,故不与直。十二年,诏书曰:视时金价,畀贤等金直。汉瑞非一,金出奇怪,故独纪之。金玉神宝,故出诡异。金物色,先为酒罇,后为盟盘,动行入渊,岂不怪哉?

夏之方盛,远方图物,贡金九牧,禹谓之瑞,铸以为鼎。周之九鼎远方之金也。人来贡之,自出于渊者其实一也,皆起盛德,为圣王瑞。金玉之世,故有金玉之应。文帝之时,玉棓见。金之与玉,瑞之最也。金声玉色,人之奇也。永昌郡中亦有金焉,纤靡大如黍粟,在水涯沙中。民采得,日重五铢之金,一色正黄。土生金,土色黄,汉土德也,故金化出。金有三品,黄比见者黄为瑞也。圯桥老父遗张良书,化为黄石。黄石之精,出为符也。夫石金之类也,质异色钧,皆土瑞也。

建初三年,零陵泉陵女子傅宁宅,土中忽生芝草五本,长者尺四五寸,短者七八寸,茎叶紫色,盖紫芝也。太守沉酆遣门下掾衍盛奉献。皇帝悦怿,赐钱衣食。诏会公卿,郡国上计吏民皆在,以芝告示天下。天下并闻,吏民欢喜,咸知汉德丰雍,瑞应出也。四年,甘露下泉陵零陵洮阳始安冷道五县,榆柏梅李,叶皆洽薄,威委流漉,民嗽吮之,甘如饴蜜。五年,芝草复生泉陵男子周服宅上,六本,色状如三年芝,并前凡十一本。湘水去泉陵城七里,水上聚石曰燕室丘,临水有侠山,其下岩淦,水深不测。二黄龙见,长出十六丈,身大于马,举头顾望,状如图中画龙。燕室丘民皆观见之。去龙可数十步,又见状如驹马,小大凡六,出水遨戏陵上,盖二龙之子也。并二龙为八。出移一时乃入。

宣帝时,凤皇下彭城,彭城以闻。宣帝诏侍中宋翁一。翁一曰:凤皇当下京师,集于天子之郊,乃远下彭城,不可收,与无下等。宣帝曰:方今天下合为一家,下彭城与京师等耳,何令可与无下等乎?令左右通经者语难翁一。翁一穷,免冠叩头谢。宣帝之时,与今无异。凤皇之集,黄龙之出,钧也。彭城零陵,远近同也。帝宅长远,四表为界,零陵在内,犹为近矣。

鲁人公孙臣,孝文时言汉土德,其符黄龙当见。其后,黄龙见于成纪。成纪之远,犹零陵也。孝武孝宣时,黄龙皆出。黄龙比出,于兹为四,汉竟土德也。贾谊创议于文帝之朝云:汉色当尚黄,数以五为名。贾谊智囊之臣,云色黄数五,土德审矣。

芝生于土,土气和,故芝生土。土爰稼穑,稼穑作甘,故甘露集。龙见,往世不双,唯夏盛时,二龙在庭,今龙双出,应夏之数,治谐偶也。龙出往世,其子希出,今小龙六头,并出遨戏,象干坤六子,嗣后多也。唐虞之时,百兽率舞,今亦八龙遨戏良久。芝草延年,仙者所食,往世生出,不过一二,今并前后凡十一本,多获寿考之征,生育松乔之粮也。甘露之降,往世一所,今流五县,应土之数,德布濩也。

皇瑞比见,其出不空,必有象为,随德是应。孔子曰:知者乐,仁者寿。皇帝圣人,故芝草寿征生。黄为土色,位在中央,故轩辕德优,以黄为号。皇帝宽惠,德侔黄帝,故龙色黄,示德不异。东方曰仁,龙东方之兽也,皇帝圣人,故仁瑞见。仁者养育之味也,皇帝仁惠爱黎民,故甘露降。龙潜藏之物也,阳见于外,皇帝圣明,招拔岩穴也。瑞出必由嘉士,佑至必依吉人也。天道自然,厥应偶合。圣主获瑞,亦出群贤。君明臣良,庶事以康。文武受命,力亦周邵也。

《须颂》

古之帝王建鸿德者须鸿笔之臣褒颂纪载,鸿德乃彰,万世乃闻。问说《书》者:钦明文思以下,谁所言也?曰:篇家也。篇家谁也?孔子也。然则孔子鸿笔之人也。自卫反鲁,然后乐正,《雅》《颂》各得其所也。鸿笔之奋,盖斯时也。或说《尚书》曰:尚者上也。上所为,下所书也。下者谁也?曰:臣子也。然则臣子书上所为矣。问儒者:礼言制,乐言作,何也?曰:礼者上所制,故曰制。乐者下所作,故曰作。天下太平,颂声作。方今天下太平矣。颂诗乐声可以作未?传者不知也,故曰拘儒。卫孔悝之鼎铭,周臣劝行。孝宣皇帝称頴川太守黄霸有治状,赐金百斤,汉臣勉政。夫以人主颂称臣子,臣子当褒君父,于义较矣。虞氏天下太平,夔歌舜德。宣王惠周,《诗》颂其行。召伯述职,周歌棠树。是故《周颂》三十一,《殷颂》五,《鲁颂》四,凡《颂》四十篇,诗人所以嘉上也。由此言之,臣子当颂,明矣。

儒者谓汉无圣帝,治化未太平。《宣汉》之篇,论汉已有圣帝,治已太平。《恢国》之篇,极论汉德非常实然,乃在百代之上。表德颂功,宣褒主上,《诗》之颂言,右臣之典也。舍其家而观他人之室,忽其父而称异人之翁,未为德也。汉今天下之家也,先帝今上民臣之翁也。夫晓主德而颂其美,识国奇而恢其功,孰与疑暗不能也?

孔子称:大哉!尧之为君也,唯天为大,唯尧则之。荡荡乎民无能名焉!或年五十击壤于涂。或曰:大哉!尧之德也。击壤者曰:吾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凿井而饮,耕田而食,尧何等力?孔子乃言大哉!尧之德者乃知尧者也。涉圣世不知圣主,是则盲者不能别青黄也。知圣主不能颂,是则喑者不能言是非也。然则方今盲喑之儒,与唐击壤之民,同一才矣。夫孔子及唐人言大哉者知尧德,盖尧盛也。击壤之民云尧何等力,是不知尧德也。

夜举灯烛,光曜所及,可得度也。日照天下,远近广狭,难得量也。浮于淮济,皆知曲折。入东海者不晓南北。故夫广大,从横难数。极深,揭厉难测。汉德酆广,日光海外也。知者知之,不知者不知汉盛也。汉家着书,多上及殷周,诸子并作,皆论他事,无褒颂之言,《论衡》有之。又《诗》颂国名《周颂》,与杜抚固所上《汉颂》,相依类也。宣帝之时,画图汉列士,或不在于画上者子孙耻之。何则?父祖不贤,故不画图也。夫颂言非徒画文也,如千世之后,读经书不见汉美,后世怪之。故夫古之通经之臣,纪主令功,记于竹帛。颂上令德,刻于鼎铭。文人涉世,以此自勉。

汉德不及六代,论者不德之故也。地有丘洿,故有高平,或以镢锸平而夷之,为平地矣。世见五帝三王为经书,汉事不载,则谓五三优于汉矣。或以论为镢锸,损三五,少丰满汉家之下,岂徒并为平哉?汉将为丘,五三转为洿矣。湖池非一,广狭同也,树竿测之,深浅可度。汉与百代,俱为主也,实而论之,优劣可见。故不树长竿,不知深浅之度。无《论衡》之论,不知优劣之实。汉在百代之末,上与百代料德,湖池相与比也,无鸿笔之论,不免庸庸之名。论好称古而毁今,恐汉将在百代之下,岂徒同哉!

谥者行之迹也。谥之美者成宣也,恶者灵厉也。成汤遭旱,周宣亦然,然而成汤加成,宣王言宣。无妄之灾,不能亏政,臣子累谥,不失实也。由斯以论尧,尧亦美谥也。时亦有洪水,百姓不安,犹言尧者得实考也。夫一字之谥,尚犹明主,况千言之论,万文之颂哉?

舩车载人,孰与其徒多也?素车朴舩,孰与加漆采画也?然则鸿笔之人,国之舩车采画也。农无疆夫,谷粟不登。国无强文,德暗不彰。汉德不休,乱在百代之间,强笔之儒不着载也。高祖以来,着书非不讲论汉。司马长卿为《封禅书》,文约不具。司马子长纪黄帝以至孝武,杨子云录宣帝以至哀平,陈平仲纪光武,班孟坚颂孝明。汉家功德,颇可观见。今上即命,未有褒载,《论衡》之人,为此毕精,故有《齐世》《宣汉》《恢国》《验符》。

龙无云雨,不能参天,鸿笔之人国之云雨也。载国德于《传》书之上,宣昭名于万世之后,厥高非徒参天也。城墙之土平地之壤也,人加筑蹈之力,树立临池。国之功德崇于城墙,文人之笔劲于筑蹈。圣主德盛功立,莫不褒颂纪载,奚得传驰流去无疆乎?人有高行,或誉得其实,或欲称之不能言,或谓不善,不肯陈一。断此三者孰者为贤?五三之际,于斯为盛。孝明之时,众瑞并至,百官臣子,不为少矣,唯班固之徒,称颂国德,可谓誉得其实矣。颂文谲以奇,彰汉德于百代,使帝名如日月,孰与不能言言之不美善哉?秦始皇东南游,升会稽山,李斯刻石,纪颂帝德。至琅琊亦然。秦无道之国,刻石文世,观读之者见尧舜之美。由此言之,须颂明矣。当今非无李斯之才也,无从升会稽历琅琊之阶也。

紘歌为妙异之曲,坐者不曰善,紘歌之人必怠不精。何则?妙异难为,观者不知善也。圣国扬妙异之政,众臣不颂,将顺其美,安得所施哉?今方板之书在竹帛,无主名所从生出,见者忽然,不卸服也。如题曰甲甲某子之方,若言已验尝试,人争刻写,以为珍秘。上书于国,记奏于郡,誉荐士吏,称术行能,章下记出,士吏贤妙。何则?章表其行,记明其才也。国德溢炽,莫有宣褒,使圣国大汉有庸庸之名,咎在俗儒不实论也。

古今圣王不绝,则其符瑞亦宜累属。符瑞之出,不同于前,或时已有,世无以知,故有《讲瑞》。俗儒好长古而短今,言瑞则渥前而薄后,《是应》实而定之,汉不为少。汉有实事,儒者不称。古有虚美,诚心然之。信久远之伪,忽近今之实,斯盖三《增》九《虚》所以成也,《能圣》《实圣》所以兴也。儒者称圣过实,稽合于汉,汉不能及。非不能及,儒者之说,使难及也。实而论之,汉更难及。谷熟岁平,圣王因缘以立功化,故《治期》之篇,为汉激发。治有期,乱有时,能以乱为治者优。优者有之。建初孟年,无妄气至,圣世之期也。皇帝执德,救备其灾,故《顺鼓》《明雩》,为汉应变。是故灾变之至,或在圣世,时旱祸湛,为汉论灾。是故《春秋》为汉制法,《论衡》为汉平说。

从门应庭,听堂室之言,什而失九。如升堂闚室,百不失一。《论衡》之人,在古荒流之地,其远非徒门庭也。日刻径重千里,人不谓之广者远也。望夜甚雨,月光不暗,人不睹曜者隐也。圣者垂日月之明,处在中州,隐于百里,遥闻传授,不实。形耀不实,难论。得诏书到,计吏至,乃闻圣政。是以褒功失丘山之积,颂德遗膏腴之美。使至台阁之下,蹈班贾之迹,论功德之实,不失毫厘之微。武王封比干之墓,孔子显三累之行。大汉之德,非直比干三累也。道立国表,路出其下,望国表者昭然知路。汉德明着,莫立邦表之言,故浩广之德,未光于世也。

《佚文》

孝武皇帝封弟为鲁恭王。恭王坏孔子宅以为宫,得佚《尚书》百篇《礼》三百《春秋》三十篇《论语》二十一篇。闓紘歌之声,惧复封涂。上言武帝。武帝遣吏发取,古经《论语》,此时皆出。经传也,而有闓紘歌之声,文当兴于汉,喜乐得闓之祥也。当传于汉,寝藏墙壁之中,恭王闓之,圣王感动紘歌之象,此则古文不当掩,汉俟以为符也。

孝成皇帝读百篇《尚书》,博士郎吏莫能晓知,征天下能为《尚书》者。东海张霸通《左氏春秋》,桉百篇序,以《左氏》训诂,造作百二篇,具成奏上。成帝出秘《尚书》以考校之,无一字相应者。成帝下霸于吏,吏当器辜大不谨敬。成帝奇霸之才,赦其辜,亦不减其经,故百二《尚书》传在民间。孔子曰:才难。能推精思,作经百篇,才高卓遹,希有之人也。成帝赦之,多其文也。虽奸非实,次序篇句,依倚事类,有似真是,故不烧灭之。䟽一椟,相遣以书,书十数札,奏记长吏,文成可观,读之满意,百不能一。张霸推精思至于百篇,汉世实类,成帝赦之,不亦宜乎?杨子山为郡上计吏,见三府为《哀牢传》不能成,归郡作上,孝明奇之,征在兰台。夫以三府掾吏丛积成才,不能成一篇。子山成之,上览其文。子山之传,岂必审是?传闻依为之有状,会三府之士,终不能为,子山为之,斯须不难。成帝赦张霸,岂不有以哉?

孝武之时,诏百官对策,董仲舒策文最善。王莽时,使郎吏上奏,刘子骏章尤美。美善不空,才高知深之验也。《易》曰:圣人之情见于辞。文辞美恶,足以观才。永平中,神雀群集,孝明诏上《爵颂》。百官颂上。文皆比瓦石,唯班固贾逵傅毅杨终侯讽五颂金玉,孝明览焉。夫以百官之众,郎吏非一,唯五人文善,非奇而何?孝武善《子虚》之赋,征司马长卿。孝成玩弄众书之多,善杨子云,出入游猎,子云乘从。使长卿桓君山子云作吏,书所不能盈牍,文所不能成句,则武帝何贪?成帝何欲?故曰:玩杨子云之篇,乐于居千石之官。挟桓君山之书,富于积猗顿之财。韩非之书传在秦庭,始皇叹曰:独不得与此人同时!陆贾《新语》,每奏一篇,高祖左右称曰万岁。夫叹思其人,与喜称万岁,岂可空为哉?诚见其美,欢气发于内也。

候气变者于天不于地,天文明也。衣裳在身,文着于衣,不在于裳,衣法天也。察掌理者左不观右,左文明也。占在右,不观左,右文明也。《易》曰:大人虎变其文炳,君子豹变其文蔚。又曰:观乎天文,观乎人文。此言天人以文为观,大人君子以文为操也。高祖在母身之时,息于泽陂,蛟龙在上,龙觩炫耀。及起,楚望汉军,气成五采。将入咸阳,五星聚东井,星有五色。天或者憎秦,灭其文章。欲汉兴之,故先受命,以文为瑞也。

恶人操意,前后乖违。始皇前叹韩非之书,后惑李斯之议,燔五经之文,设挟书之律。五经之儒,抱经隐匿。伏生之徒,窜藏土中。殄贤圣之文,厥辜深重,嗣不及孙。李斯创议,身伏五刑。汉兴,易亡秦之轨,削李斯之迹。高祖始令陆贾造书,未兴五经。惠景以至元成,经书并修。汉朝郁郁,厥语所闻,孰与亡秦?王莽无道,汉军云起,台阁废顿,文书弃散。光武中兴,修存未详。孝明世好文人,并征兰台之官,文雄会聚。今上即令,诏求亡失,购募以金,安得不有好文之声?唐虞既远,所在书散。殷周颇近,诸子存焉。汉兴以来,传文未远,以所闻见,伍唐虞而什殷周,焕炳郁郁,莫盛于斯!天晏旸者星辰晓烂。人性奇者掌文藻炳。汉今为盛,故文繁凑也。孔子曰:文王既殁,文不在兹乎!文王之文,传在孔子。孔子为汉制文,传在汉也。受天之文。

文人宜遵五经六艺为文,诸子传书为文,造论着说为文,上书奏记为文,文德之操为文。立五文在世,皆当贤也。造论着说之文,尤宜劳焉。何则?发胸中之思,论世俗之事,非徒讽古经续故文也。论发胸臆,文成手中,非说经艺之人所能为也。周秦之际,诸子并作,皆论他事,不颂主上,无益于国,无补于化。造论之人,颂上恢国,国业传在千载,主德参贰日月,非适诸子书传所能并也。上书陈便宜,奏记荐吏士,一则为身,二则为人,繁文丽辞,无上书文德之操,治身完行,徇利为私,无为主者。夫如是,五文之中,论者之文多矣,则可尊明矣。

孔子称周曰:唐虞之际,于斯为盛。周之德,其可谓至德已矣!孔子周之文人也,设生汉世,亦称汉之至德矣。赵他王南越,倍主灭使,不从汉制,箕踞椎髻,沉溺夷俗。陆贾说以汉德,惧以帝威,心觉醒悟,蹶然起坐。世儒之愚,有赵他之惑,鸿文之人,陈陆贾之说,观见之者将有蹶然起坐赵他之悟。汉氏浩烂,不有殊卓之声。

文人之休,国之符也。望丰屋知名家,睹乔木知旧都。鸿文在国,圣世之验也。孟子相人以眸子焉,心清则眸子了。了者目文了也。夫候国占人,同一实也。国君圣而文人聚,人心惠而目多采。蹂蹈文锦于泥涂之中,闻见之者莫不痛心。知文锦之可惜,不知文人之当尊,不通类也。

天文人文文岂徒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哉?载人之行,传人之名也。善人愿载,思勉为善。邪人恶载,力自禁裁。然则文人之笔,劝善惩恶也。谥法所以章善,即以着恶也。加一字之谥,人犹劝惩,闻知之者莫不自勉。况极笔墨之力,定善恶之实,言行毕载,文以千数,传流于世,成为丹青,故可尊也。

杨子云作《法言》,蜀富人赍钱千万,愿载于书。子云不听,:夫富无仁义之行,圈中之鹿栏中之牛也,安得妄载?班叔皮续《太史公书》,载乡里人以为恶戒。邪人枉道,绳墨所弹,安得避讳?是故子云不为财劝。叔皮不为恩挠。文人之笔,独已公矣!贤圣定意于笔,笔集成文,文具情显,后人观之,见以正邪,安且妄记?足蹈于地,迹有好丑。文集于礼志有善恶。故夫占迹以睹足,观文以知情。《诗》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:思无邪。《论衡》篇以十数,亦一言也,曰:疾虚妄。

《论死》

世谓死人为鬼,有知,能害人。试以物类验之,死人不为鬼,无知,不能害人。何以验之?验之以物。

人物也,物亦物也。物死不为鬼,人死何故独能为鬼?世能别人物不能为鬼,则为鬼不为鬼尚难分明。如不能别,则亦无以知其能为鬼也。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,死而精气灭。能为精气者血脉也。人死血脉竭,竭而精气灭,灭而形体朽,朽而成灰土,何用为鬼?人无耳目,则无所知,故聋盲之人,比于草木。夫精气去人,岂徒与无耳目同哉?朽则消亡,荒忽不见,故谓之鬼神。人见鬼神之形,故非死人之精也。何则?鬼神荒忽不见之名也。人死精神升天,骸骨归土,故谓之鬼。鬼者归也,神者荒忽无形者也。或说:鬼神阴阳之名也。阴气逆物而归,故谓之鬼。阳气导物而生,故谓之神。神者伸也,申复无已,终而复始。人用神气生,其死复归神气。阴阳称鬼神,人死亦称鬼神。气之生人,犹水之为冰也。水凝为冰,气凝为人。冰释为水,人死复神。其名为神也,犹冰释更名水也。人见名异,则谓有知,能为形而害人,无据以论之也。

人见鬼若生人之形。以其见若生人之形,故知非死人之精也。何以效之?以囊橐盈粟米。米在囊中,若粟在橐中,满盈坚强,立树可见,人瞻望之,则知其为粟米囊橐。何则?囊橐之形,若其容可察也。如囊穿米出,橐败粟弃,则囊橐委辟,人瞻望之,弗复见矣。人之精神,藏于形体之内,犹粟米在囊橐之中也。死而形体朽精气散,犹囊橐穿败粟米弃出也。粟米弃出,囊橐无复有形,精气散亡,何能复有体,而人得见之乎!禽兽之死也,其肉尽索,皮毛尚在,制以为裘,人望见之,似禽兽之形。故世有衣狗裘为狗盗者人不觉知,假狗之皮毛,故人不意疑也。今人死,皮毛朽败,虽精气尚在,神安能复假此形而以行见乎?夫死人不能假生人之形以见,犹生人不能假死人之魂以亡矣。六畜能变化象人之形者其形尚生,精气尚在也。如死,其形腐朽,虽虎兕勇悍,不能复化。鲁公牛哀病化为虎,亦以未死也。世有以生形转为生类者矣,未有以死身化为生象者也。

天地开辟,人皇以来,随寿而死,若中年夭亡,以亿万数。计今人之数,不若死者多。如人死辄为鬼,则道路之上,一步一鬼也。人且死见鬼,宜见数百千万,满堂盈廷,填塞巷路,不宜徒见一两人也。人之兵死也,世言其血为磷。血者生时之精气也。人夜行见磷,不象人形,浑沌积聚,若火光之状。磷死人之血也,其形不类生人之血也。其形不类生人之形,精气去人,何故象人之体?人见鬼也,皆象死人之形,则可疑死人为鬼,或反象生人之形。病者见鬼,云甲来,甲时不死,气象甲形。如死人为鬼,病者何故见生人之体乎?

天地之性,能更生火,不能使灭火复燃。能更生人,不能令死人复见。能使灭灰更为燃火,吾乃颇疑死人能复为形。桉火灭不能复燃以况之,死人不能复为鬼,明矣。夫为鬼者人谓死人之精神。如审鬼者死人之精神,则人见之,宜徒见裸袒之形,无为见衣带被服也。何则?衣服无精神,人死,与形体俱朽,何以得贯穿之乎?精神本以血气为主,血气常附形体。形体虽朽,精神尚在,能为鬼可也。今衣服丝絮布帛也,生时血气不附着,而亦自无血气,败朽遂已,与形体等,安能自若为衣服之形?由此言之,见鬼衣服象之,则形体亦象之矣。象之,则知非死人之精神也。

夫死人不能为鬼,则亦无所知矣。何以验之?以未生之时无所知也。人未生,在元气之中。既死,复归元气。元气荒忽,人气在其中。人未生无所知,其死归无知之本,何能有知乎?人之所以聪明智惠者以含五常之气也。五常之气所以在人者以五藏在形中也。五藏不伤,则人智惠。五藏有病,则人荒忽,荒忽则愚痴矣。人死,五藏腐朽,腐朽则五常无所托矣,所用藏智者已败矣,所用为智者已去矣。形须气而成,气须形而知。天下无独燃之火,世间安得有无体独知之精?

人之死也,其犹梦也。梦者殄之次也,殄者死之比也。人殄不悟则死矣。桉人殄复悟,死从来者与梦相似,然则梦殄死,一实也。人梦不能知觉时所作,犹死不能识生时所为矣。人言谈有所作于卧人之旁,卧人不能知,犹对死人之棺为善恶之事,死人不能复知也。夫卧精气尚在,形体尚全,犹无所知,况死人精神消亡形体朽败乎?

人为人所驱伤,诣吏告苦以语人,有知之故也。或为人所杀,则不知何人杀也?或家不知其尸所在?使死人有知,必恚人之杀己也,当能言于吏旁,告以贼主名。若能归语其家,告以尸之所在。今则不能,无知之效也。世间死者今生人殄,而用其言,及巫叩元弦,下死人魂,因巫口谈,皆夸诞之言也。如不夸诞,物之精神为之象也。或曰:不能言也。夫不能言,则亦不能知矣。知用气,言亦用气焉。人之未死也,智惠精神定矣,病则惽乱,精神扰也。夫死病之甚者也。病死之微,犹惽乱,况其甚乎!精神扰,自无所知,况其散也!

人之死,犹火之灭也。火灭而耀不照,人死而知不惠,二者宜同一实。论者犹谓死有知,惑也。人病且死,与火之且灭何以异?火灭光消而烛在,人死精亡而形存,谓人死有知,是谓火灭复有光也。隆冬之月,寒气用事,水凝为冰。逾春气温,冰释为水。人生于天地之间,其犹冰也。阴阳之气,凝而为人,年终寿尽,死还为气。夫春水不能复为冰,死魂安能复为形?

妬夫媢妻,同室而处,淫乱失行,忿怒鬭讼。夫死,妻更嫁。妻死,夫更娶,以有知验之,宜大忿怒。今夫妻死者寂莫无声,更嫁娶者平忽无祸,无知之验也。孔子葬母于防,既而雨甚至,防墓崩。孔子闻之,泫然流涕曰:古者不修墓。遂不复修。使死有知,必恚人不修也。孔子知之,宜辄修墓,以喜魂神,然而不修,圣人明审,晓其无知也。

枯骨在野,时鸣呼有声,若夜闻哭声,谓之死人之音,非也。何以验之?生人所以言语吁呼者气括口喉之中,动摇其舌,张歙其口,故能成言。譬犹吹箫笙,箫笙折破,气越不括,手无所弄,则不成音。夫箫笙之管,犹人之口喉也。手弄其孔,犹人之动舌也。人死口喉腐败,舌不复动,何能成言?然而枯骨时呻鸣者人骨自有能呻鸣者焉。或以为秋也,是与夜鬼哭无以异也。秋气为呻鸣之变,自有所为,依倚死骨之侧,人则谓之骨尚有知,呻鸣于野。草泽暴体以千万数,呻鸣之声,宜步属焉。

夫有能使不言者言,未有言者死能复使之言,言者亦不能复使之言。犹物生以青为气,或予之也。物死青者去,或夺之也。予之物青,夺之青去,去后不能复予之青,物亦不能复自青。声色俱通,并禀于天。青青之色,犹枭枭之声也,死物之色不能复青,独为死人之声能复自言,惑也。

人之所以能言语者以有气力也。气力之盛,以能饮食也。饮食损减,则气力衰,衰则声音嘶。困不能食,则口不能复言。夫死,困之甚,何能复言?或曰:死人歆肴食气,故能言。夫死人之精生人之精也。使生人不饮食,而徒以口歆肴食之气,不过三日,则饿死矣。或曰:死人之精,神于生人之精,故能歆气为音。夫生人之精在于身中,死则在于身外。死之与生何以殊?身中身外何以异?取水实于大盎中,盎破水流地,地水能异于盎中之水乎?地水不异于盎中之水,身外之精何故殊于身中之精?

人死不为鬼,无知,不能语言,则不能害人矣。何以验之?夫人之怒也用气,其害人用力,用力须䈥骨而强,强则能害人。忿怒之人,呴呼于人之旁,口气喘射人之面,虽勇如贲育,气不害人。使舒手而击,举足而蹶,则所击蹶无不破折。夫死,骨朽䈥力绝,手足不举,虽精气尚在,犹呴吁之时无嗣助也。何以能害人也?凡人与物所以能害人者手臂把刃爪牙坚利之故也。今人死,手臂朽败,不能复持刃。爪牙隳落,不能复啮噬,安能害人?儿之始生也,手足具成,手不能搏,足不能蹶者气适凝成,未能坚强也。由此言之,精气不能坚强,审矣。气为形体,形体微弱,犹未能害人,况死,气去精神绝,微弱犹未能害人?寒骨谓能害人者邪?死人之气不去邪?何能害人?

鷄卵之未字也,澒溶于鷇中,溃而视之,若水之形。良雌伛伏,体方就成。就成之后,能啄蹶之。夫人之死,犹澒溶之时,澒溶之气安能害人?人之所以勇勐能害人者以饮食也,饮食饱足则强壮勇勐,强壮勇勐则能害人矣。人病不能饮食,则身嬴弱,嬴弱困甚,故至于死。病困之时,仇在其旁,不能咄叱,人盗其物,不能禁夺,羸弱困劣之故也。夫死羸弱困劣之甚者也,何能害人?有鸡犬之畜,为人所盗窃,虽怯无势之人,莫不忿怒,忿怒之极,至相贼灭。败乱之时,人相啖食者使其神有知,宜能害人。身贵于鸡犬,己死重于见盗,忿怒于鸡犬,无怨于食己,不能害人之验也。蝉之未蜕也,为复育。已蜕也,去复育之体,更为蝉之形。使死人精神去形体,若蝉之去复育乎?则夫为蝉者不能害为复育者。夫蝉不能害复育,死人之精神,何能害生人之身?梦者之义疑。惑言:梦者精神自止身中,为吉凶之象。或言:精神行,与人物相更。今其审止身中,死之精神,亦将复然。今其审行,人梦杀伤人,梦杀伤人,若为人所复杀,明日视彼之身,察己之体,无兵刃创伤之验。夫梦用精神,精神死之精神也。梦之精神不能害人,死之精神安能为害?火炽而釜沸,沸止而气歇,以火为主也。精神之怒也,乃能害人。不怒,不能害人。火勐灶中,釜涌气蒸。精怒胸中,力盛身热。今人之将死,身体清凉,凉益清甚,遂以死亡。当死之时,精神不怒。身亡之后,犹汤之离釜也,安能害人?

物与人通,人有痴狂之病。如知其物然而理之,病则愈矣。夫物未死,精神依倚形体,故能变化,与人交通。已死,形体坏烂,精神散亡,无所复依,不能变化。夫人之精神,犹物之精神也。物生,精神为病。其死,精神消亡。人与物同,死而精神亦灭,安能为害祸?设谓人贵,精神有异,成事,物能变化,人则不能,是反人精神不若物,物精奇于人也。

水火烧溺,凡能害人者皆五行之物。金伤人,木驱人,土压人,水溺人,火烧人。使人死,精神为五行之物乎?害人。不为乎?不能害人。不为物,则为气矣。气之害人者太阳之气为毒者也。使人死,其气为毒乎?害人。不为乎?不能害人。夫论死不为鬼,无知,不能害人,则夫所见鬼者非死人之精,其害人者非其精所为,明矣。

《死伪》

《传》曰:周宣王杀其臣杜伯而不辜,宣王将田于囿,杜伯起于道左,执彤弓而射宣王,宣王伏韔而死。赵简公杀其臣庄子义而不辜,简公将入于桓门,庄子义起于道左,执彤杖而捶之,毙于车下。二者死人为鬼之验,鬼之有知能害人之效也。无之,奈何?

曰:人生万物之中,物死不能为鬼,人死何故独能为鬼?如以人贵能为鬼,则死者皆当为鬼,杜伯庄子义何独为鬼也?如以被非辜者能为鬼,世间臣子被非辜者多矣,比干子胥之辈不为鬼。夫杜伯庄子义无道,忿恨报杀其君,罪莫大于弑君,则夫死为鬼之尊者当复诛之,非杜伯庄子义所敢为也。凡人相伤,憎其生,恶见其身,故杀而亡之。见杀之家,诣吏讼其仇,仇人亦恶见之。生死异路,人鬼殊处。如杜伯庄子义怨宣王简公,不宜杀也,当复为鬼,与己合会。人君之威,固严人臣,营卫卒使固多众,两臣杀二君,二君之死,亦当报之,非有知之深计,憎恶之所为也。如两臣神,宜知二君死当报己。如不知也,则亦不神。不神胡能害人?世多似是而非,虚伪类真,故杜伯庄子义之语,往往而存。

晋惠公改葬太子申生。秋,其仆狐突适下国,遇太子。太子趋登仆车而告之,曰:夷吾无礼,余得请于帝矣,将以晋畀秦,秦将祀余。狐突对曰:臣闻之,神不歆非类,民不祀非族,君祀无乃殄乎?且民何罪?失刑乏祀,君其图之!太子曰:诺,吾将复请。七日,新城西偏,将有巫者而见我焉。许之,遂不见。及期,狐突之新城西偏巫者之舍,复与申生相见。申生告之曰:帝许罚有罪矣!毙之于韩。其后四年,惠公与秦穆公战于韩地,为穆公所获,竟如其言。非神而何?

曰:此亦杜伯庄子义之类。何以明之?夫改葬私怨也,上帝公神也。以私怨争于公神,何肯听之?帝许以晋畀秦,狐突以为不可,申生从狐突之言,是则上帝许申生非也。神为上帝,不若狐突,必非上帝,明矣。且臣不敢求私于君者君尊臣卑,不敢以非干也。申生比于上帝,岂徒臣之与君哉?恨惠公之改葬,干上帝之尊命,非所得为也。骊姬谮杀其身,惠公改葬其尸。改葬之恶微于杀人,惠公之罪轻于骊姬。请罚惠公,不请杀骊姬,是则申生憎改葬,不怨见杀也。秦始皇用李斯之议,燔烧《诗》《书》,后又坑儒。博士之怨,不下申生。坑儒之恶,痛于改葬。然则秦之死儒,不请于帝,见形为鬼,诸生会告以始皇无道,李斯无状。

周武王有疾不豫,周公请命,设三坛同一墠,植璧秉圭,乃告于太王王季文王。史乃策祝,辞曰:予仁若考,多才多艺,能事鬼神。乃元孙某,不若旦多才多艺,不能事鬼神。鬼神者谓三王也。即死人无知,不能为鬼神,周公圣人也,圣人之言审,则得幽冥之实,得幽冥之实,则三王为鬼神,明矣。

曰:实人能神乎?不能神也?如神,宜知三王之心,不宜徒审其为鬼也。周公请命,史策告祝,祝毕辞已,不知三王所以与不,乃卜三龟,三龟皆吉,然后乃喜。能知三王有知为鬼,不能知三王许己与不,须卜三龟,乃知其实。定其为鬼,须有所问,然后知之。死人有知无知,与其许人不许人,一实也。能知三王之必许己,则其谓三王为鬼,可信也。如不能知,谓三王为鬼,犹世俗之人也。与世俗同知,则死人之实,未可定也。且周公之请命,用何得之?以至诚得之乎?以辞正得之也?如以至诚,则其请之说,精诚致鬼,不顾辞之是非也。董仲舒请雨之法,设土龙以感气。夫土龙非实,不能致雨,仲舒用之致精诚,不顾物之伪真也。然则周公之请命,犹仲舒之请雨也。三王之非鬼,犹聚土之非龙也。

晋荀偃伐齐,不卒事而还。瘅疽,生疡于头,及着雍之地,病,目出,卒而视,不可含。范宣子浣而抚之,曰:事吴敢不如事主。犹视。宣子睹其不瞑,以为恨其子吴也。人情所恨,莫不恨子,故言吴以抚之。犹视者不得所恨也。栾怀子曰:其为未卒事于齐故也乎?乃复抚之,曰:主苟死,所不嗣事于齐者有如河!乃瞑受含。伐齐不卒,荀偃所恨也,怀子得之,故目瞑受含。宣子失之,目张口噤。

曰:荀偃之病卒,苦目出,目出则口噤,口噤则不可含。新死气盛,本病苦目出,宣子抚之早,故目不瞑口不闓。少久气衰,怀子抚之,故目瞑口受含。此自荀偃之病,非死精神见恨于口目也。凡人之死,皆有所恨。志士则恨义事未立,学士则恨问多不及,农夫则恨耕未畜谷,商人则恨货财未殖,仕者则恨官位未极,勇者则恨材未优。天下各有所欲乎,然而各有所恨,必有目不瞑者为有所恨,夫天下之人死皆不瞑也,且死者精魂消索,不复闻人之言。不能闻人之言,是谓死也,离形更自为鬼,立于人傍,虽人之言,已与形绝,安能复入身中,瞑目闓口乎?能入身中以尸示恨,则能不免,与形相守。桉世人论死,谓其精神有若,能更以精魂立形见面,使尸若生人者误矣。

楚成王废太子商臣,欲立王子职。商臣闻之,以宫甲围王。王请食熊蹯而死,弗听。王缢而死。谥之曰灵,不瞑。曰成,乃瞑。夫为灵不瞑,为成乃瞑,成王有知之效也。谥之曰灵,心恨,故目不瞑。更谥曰成,心喜乃瞑。精神闻人之议,见人变易其谥,故喜目瞑。本不病目,人不抚慰,目自翕张,非神而何?

曰:此复荀偃类也。虽不病目,亦不空张。成王于时缢死,气尚盛,新绝,目尚开,因谥曰灵。少久气衰,目适欲瞑,连更曰成。目之视瞑,与谥之为灵,偶应也。时人见其应成乃瞑,则谓成王之魂有所知,则宜终不瞑也。何则?太子杀己,大恶也。加谥为灵,小过也。不为大恶怀忿,反为小过有恨,非有神之效,见示告人之验也。夫恶谥非灵则厉也,纪于竹帛,为灵厉者多矣,其尸未敛之时,未皆不瞑也。岂世之死君不恶,而独成王憎之哉?何其为灵者众不瞑者寡也?

郑伯有贪愎而多欲,子晳好在人上,二子不相得。子晳攻伯有,伯有出奔。驷带率国人以伐之,伯有死。其后九年,郑人相惊以伯有,曰:伯有至矣。则皆走,不知所往。后岁,人或梦见伯有介而行,曰:壬子,余将杀带也。明年壬寅,余又将杀叚也。及壬子之日,驷带卒,国人益惧。后至壬寅日,公孙叚又卒,国人愈惧。子产为之立后以抚之,乃止矣。伯有见梦曰:壬子余将杀带,壬寅又将杀叚。及至壬子日,驷带卒,至壬寅,公孙叚死。其后子产适晋,赵景子问曰:伯有犹能为鬼乎?子产曰:能。人生始化曰魄,既生魄,阳曰魂。用物精多,则魂魄强,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。疋夫疋妇强死,其魂魄犹能凭依人以为淫厉,况伯有我先君穆公之胄,子良之孙,子耳之子,弊邑之卿,从政三世矣。郑虽无腆,抑谚曰:蕞尔小国。而三世执其政柄,其用物弘矣,取精多矣。其族又大,所凭厚矣。而强死,能为鬼,不亦宜乎?伯有杀驷带公孙叚不失日期,神审之验也。子产立其后而止,知鬼神之操也。知其操,则知其实矣。实有不空,故对问不疑。子产智人也,知物审矣。如死者无知,何以能杀带与叚?如不能为鬼,子产何以不疑?

曰:与伯有为怨者子晳也。子晳攻之,伯有犇,驷带乃率国人遂伐伯有。公孙叚随驷带,不造本辩,其恶微小。杀驷带不报子晳,公孙叚恶微,与带俱死,是则伯有之魂无知,为鬼报仇,轻重失宜也。且子产言曰:强死者能为鬼。何谓强死?谓伯有命未当死而人杀之邪?将谓伯有无罪而人冤之也?如谓命未当死而人杀之,未当死而死者多。如谓无罪人冤之,被冤者亦非一。伯有强死能为鬼,比干子胥不为鬼。春秋之时,弑君三十六。君为所弑,可谓强死矣。典长一国,用物之精可谓多矣。继体有土,非直三世也。贵为人君,非与卿位同也。始封之祖,必有穆公子良之类也。以至尊之国君,受乱臣之弑祸,其魂魄为鬼,必明于伯有。报仇杀雠,祸繁于带叚。三十六君无为鬼者三十六臣无见报者如以伯有无道,其神有知,世间无道莫如桀纣,桀纣诛死,魄不能为鬼。然则子产之说,因成事者也,见伯有强死,则谓强死之人能为鬼。如有不强死为鬼者则将云不强死之人能为鬼。子晳在郑,与伯有何异?死与伯有何殊?俱以无道为国所杀,伯有能为鬼,子晳不能。强死之说,通于伯有,塞于子晳。然则伯有之说杜伯之语也,杜伯未可然,伯有亦未可是也。

秦桓公伐晋,次于辅氏。晋侯治兵于稷以略翟土,立黎侯而还。及,魏颗败秦师于辅氏,获杜回。杜回秦之力人也。初,魏武子有嬖妾无子。武子疾,命颗曰:必嫁是妾。病困,则更曰:必以是为殉。及武子卒,颗不殉妾。人或难之,颗曰:疾病则乱,吾从其治也。及辅氏之役,魏颗见老人结草以亢杜回。杜回踬而颠,故获之。夜,梦见老父曰:余是所嫁妇人之父也。尔用先人之治命,是以报汝。夫嬖妾之父知魏颗之德,故见体为鬼,结草助战,神晓有知之效验也。

曰:夫妇人之父能知魏颗之德,为鬼见形以助其战,必能报其生时所善,杀其生时所恶矣。凡人交游,必有厚薄,厚薄当报,犹妇人之当谢也。今不能报其生时所厚,独能报其死后所善,非有知之验,能为鬼之效也。张良行泗水上,老父授书。光武困厄河北,老人教诲,命贵时吉,当遇福喜之应验也。魏颗当获杜回,战当有功,故老人妖象结草于路人者也。

王季葬于滑山之尾,栾水击其墓,见棺之前和。文王曰:嘻!先君必欲一见群臣百姓也夫!故使栾水见之。于是也而为之张朝,而百姓皆见之。三日而后更葬。文王圣人也,知道事之实。见王季棺见,知其精神欲见百姓,故出而见之。

曰:古今帝王死,葬诸地中,有以千万数,无欲复出见百姓者王季何为独然?河泗之滨,立家非一,水湍崩坏,棺椁露见,不可胜数,皆欲复见百姓者乎?栾水击滑山之尾,犹河泗之流湍滨圻也。文王见棺和露,恻然悲恨,当先君欲复出乎?慈孝者之心,幸冀之意,贤圣恻怛,不暇思论,推生况死,故复改葬。世俗信贤圣之言,则谓王季欲见百姓者也。

齐景公将伐宋,师过太山,公梦二丈人立而怒甚盛。公告晏子,晏子曰:是宋之先,汤与伊尹也。公疑以为泰山神。晏子曰:公疑之,则婴请言汤伊尹之状。汤晳以长,颐以髯,锐上而丰下,据身而扬声。公曰:然!是已!伊尹黑而短,蓬而髯,丰上而锐下,偻身而下声。公曰:然!是已!今奈何?晏子曰:夫汤太甲武丁祖己,天下之盛君也,不宜无后。今唯宋耳,而公伐之,故汤伊尹怒。请散师和于宋。公不用,终伐宋,军果败。夫汤伊尹有知,恶景公之伐宋,故见梦盛怒以禁止之。景公不止。军果不吉。

曰:夫景公亦曾梦见彗星,其时彗星不出,果不吉。曰夫,然而梦见之者见彗星其实非。梦见汤伊尹,实亦非也。或时景公军败不吉之象也。晏子信梦,明言汤伊尹之形,景公顺晏子之言,然而是之。秦并天下,绝伊尹之后,遂至于今汤伊尹不祀,何以不怒乎?

郑子产聘于晋。晋侯有疾,韩宣子逆客,私焉,曰:寡君寝疾,于今三月矣,并走群望,有加而无瘳。今梦黄熊入于寝门,其何厉鬼也?对曰:以君之明,子为大政,其何厉之有?昔尧殛鲧于羽山,其神为黄熊,以入于羽渊,实为夏郊,三代祀之。晋为盟主,其或者未之祀乎?韩子祀夏郊,晋侯有间。黄熊鲧之精神,晋侯不祀,故入寝门。晋知而祀之,故疾有间。非死人有知之验乎?

:夫鲧殛于羽山,人知也。神为黄熊,入于羽渊,人何以得知之?使若鲁公牛哀病化为虎,在,故可实也。今鲧远殛于羽山,人不与之处,何能知之?且文曰:其神为熊。是死也。死而魂神为黄熊,非人所得知也。人死世谓鬼,鬼象生人之形,见之与人无异,然犹非死人之神,况熊非人之形,不与人相似乎!审鲧死,其神为黄熊,则熊之死,其神亦或时为人,人梦见之,何以知非死禽兽之神也?信黄熊谓之鲧神,又信所见之鬼以为死人精也,此人物之精未可定,黄熊为鲧之神未可审也。且梦象也,吉凶且至,神明示象,熊罴之占,自有所为。使鲧死,其神审为黄熊,梦见黄熊,必鲧之神乎?诸侯祭山川,设晋侯梦见山川,何复不以祀山川,山川自见乎?人病,多或梦见先祖死人来立其侧,可复谓先祖死人求食,故来见形乎?人梦所见,更为他占,未必以所见为实也。何以验之?梦见生人,明日所梦见之人,不与己相见。夫所梦见之人不与己相见,则知鲧之黄熊不入寝门。不入,则鲧不求食。不求食,则晋侯之疾非废夏郊之祸。非废夏郊之祸,则晋侯有间,非祀夏郊之福也。无福之实,则无有知之验矣。亦犹淮南王刘安坐谋反而死,世传以为仙而升天。本传之虚,子产闻之,亦不能实。偶晋侯之疾适当自衰,子产遭言黄熊之占,则信黄熊鲧之神矣。

高皇帝以赵王如意为似我而欲立之,吕后恚恨,后酖杀赵王。其后,吕后出,见苍犬,噬其左腋。怪而卜之,赵王如意为祟,遂病腋伤,不愈而死。盖以如意精神为苍犬,见变以报其仇也。

曰:勇士忿怒,交刃而战,负者被创,仆地而死。目见彼之中己,死后其神尚不能报。吕后酖如意时,身不自往,使人饮之,不知其为酖毒,愤不知杀己者为谁,安能为祟以报吕后?使死人有知,恨者莫过高祖。高祖爱如意,而吕后杀之,高祖魂怒,宜如雷霆,吕后之死,宜不旋日。岂高祖之精不若如意之神?将死后憎如意善吕后之杀也?

丞相武安侯田蚡与故大将军灌夫杯酒之恨,事至上闻。灌夫系狱,窦婴救之,势不能免。灌夫坐法,窦婴亦死。其后,田蚡病甚,号曰:诺诺!使人视之,见灌夫窦婴俱坐其侧,蚡病不衰,遂至死。

曰:相杀不一人也,杀者后病,不见所杀,田蚡见所杀。田蚡独然者心负愤恨,病乱妄见也。或时见他鬼,而占鬼之人,闻其往时与夫婴争,欲见神审之名,见其狂诺诺,则言夫婴坐其侧矣。

淮阳都尉尹齐为吏酷虐,及死,怨家欲烧其尸,亡去归葬。夫有知,故人且烧之也。神,故能亡去。

曰:尹齐亡,神也,有所应。秦时三山亡,周末九鼎沦,必以亡者为神,三山九鼎有知也。或时吏知怨家之谋,窃举持亡,惧怨家怨己,云自去。凡人能亡,足能步行也。今死,血脉断绝,足不能复动,何用亡去?吴烹伍子胥,汉葅彭越。烧葅,一僇也。胥越,一勇也。子胥彭越不能避烹亡葅,独谓尹齐能归葬,失实之言,不验之语也。

亡新改葬元帝傅后,发其棺,取玉柙印玺,送定陶,以民礼葬之。发棺时,臭憧于天,洛阳丞临棺,闻臭而死。又改葬定陶共王丁后,火从藏中出,烧杀吏士数百人。夫改葬礼卑,又损夺珍物,二恨怨,故为臭,出火,以中伤人。

曰:臭闻于天,多藏食物,腐朽猥发,人不能堪毒愤,而未为怪也。火出于藏中者怪也,非丁后之神也。何以验之?改葬之恨,孰与掘墓盗财物也?岁凶之时,掘丘墓取衣物者以千万数,死人必有知,人夺其衣物,倮其尸骸,时不能禁,后亦不能报。此尚微贱,未足以言。秦始皇葬于骊山,二世末,天下盗贼掘其墓,不能出臭为火,以杀一人。贵为天子,不能为神,丁傅妇人,安能为怪?变神非一,发起殊处,见火闻臭,则丁傅之神,误矣。

《纪妖》

卫灵公将之晋,至濮水之上,夜闻鼓新声者说之,使人问之,左右皆报弗闻,召师涓而告之,曰:有鼓新声者使人问左右,尽报弗闻,其状似鬼,子为我听而写之。师涓曰:诺。因静坐抚琴而写之。明日报曰:臣得之矣!然而未习,请更宿而习之。灵公曰:诺。因复宿。明日已习,遂去之晋。晋平公觞之施夷之台。酒酣,灵公起曰:有新声,愿请奏以示公。公曰:善。乃召师涓,令坐师旷之旁,援琴鼓之。未终,旷抚而止之,曰:此亡国之声,不可遂也。平公曰:此何道出?师旷曰:此师延所作淫声,与纣为靡靡之乐也。武王诛纣,悬之白旄,师延东走,至濮水而自投,故闻此声者必于濮水之上。先闻此声者其国削,不可遂也。平公曰:寡人好者音也,子其使遂之。师涓鼓究之。

平公曰:此所谓何声也?师旷曰:此所谓清商。公曰:清商固最悲乎?师旷曰:不如清征。公曰:清征可得闻乎?师旷曰:不可。古之得听清征者皆有德义之君也。今吾君德薄,不足以听之。公曰:寡人所好者音也,愿试听之。师旷不得已,援琴鼓之。一奏,有玄鹤二八从南方来,集于郭门之上危。再奏而列。三奏,延颈而鸣。舒翼而舞。音中宫商之声,声彻于天。平公大悦,坐者皆喜。平公提觞而起,为师旷寿,反坐而问曰:乐莫悲于清征乎?师旷曰:不如清角。平公曰:清角可得闻乎?师旷曰:不可。昔者黄帝合鬼神于西大山之上,驾象舆,六玄龙,毕方并辖,蚩尤居前,风伯进扫,雨师洒道,虎狼在前,鬼神在后,虫虵伏地,白云覆上,大合鬼神,乃作为清角。今主君德薄,不足以听之。听之,将恐有败。平公曰:寡人老矣,所好者音也,愿遂听之。师旷不得已而鼓之。一奏之,有云从西北起。再奏之,风至,大雨随之,裂帷幕,破俎豆,堕廊瓦。坐者散走。平公恐惧,伏于廊室。晋国大旱,赤地三年。平公之身遂癃病。何谓也?

曰:是非卫灵公国且削,则晋平公且病,若国且旱亡妖也。师旷曰:先闻此声者国削。二国先闻之矣。

何知新声非师延所鼓也?曰:师延自投濮水,形体腐于水中,精气消于泥涂,安能复鼓琴?屈原自沉于江,屈原善着文,师延善鼓琴,如师延能鼓琴,则屈原能复书矣。杨子云吊屈原,屈原何不报?屈原生时,文无不作,不能报子云者死为泥涂,手既朽,无用书也。屈原手朽无用书,则师延指败无用鼓琴矣。孔子当泗水而葬,泗水却流,世谓孔子神而能却泗水。孔子好教授,犹师延之好鼓琴也,师延能鼓琴于濮水之中,孔子何为不能教授于泗水之侧乎?

赵简子病,五日不知人。大夫皆惧,于是召进扁鹊。扁鹊入,视病,出,董安于问扁鹊。扁鹊曰:血脉治也,而怪。昔秦缪公尝如此矣,七日悟。悟之日,告公孙支与子舆曰:我之帝所甚乐。吾所以久者适有学也。帝告我:晋国且大乱,五世不安。其复将霸,未老而死。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。公孙支书而藏之,于箧于是。晋献公之乱,文公之霸,襄公败秦师于崤而归纵淫,此之所谓。今主君之病与之同,不出三日病必间,间必有言也。

居二日半,简子悟,告大夫曰:我之帝所甚乐,与百神游于钧天,靡乐九奏万舞,不类三代之乐,其声动人心。有一熊欲授我,帝命我射之,中熊,熊死。有罴来,我又射之,中罴,罴死。帝甚喜,赐我一笥,皆有副。吾见儿在帝侧。帝属我一翟犬,曰:及而子之长也以赐之。帝告我:晋国且襄,十世而亡。嬴姓将大败周人于范魁之西,而亦不能有也。今余将思虞舜之勋,适余将以其胄女孟姚配而十世之孙。董安于受言,而书藏之。以扁鹊言告简子。简子赐扁鹊田四万亩。

他日,简子出,有人当道,辟之不去。从者将拘之。当道者曰:吾欲有谒于主君。从者以闻。简子召之,曰:嘻,吾有所见子游也。当道者曰:屏左右,愿有谒。简子屏人。当道者曰:日者主君之病,臣在帝侧。简子曰:然,有之。子见我何为?当道者曰:帝令主君射熊与罴,皆死。简子曰:是,何也?当道者曰:晋国且有大难,主君首之。帝令主君灭二卿,夫罢罴皆其祖也。简子曰:帝赐我二笥皆有副,何也?当道者曰:主君之子将克二国于翟,皆子姓也。简子曰:吾见儿在帝侧,帝属我一翟犬,曰及而子之长以赐之。夫儿何说以赐翟犬?当道者曰:儿主君之子也,翟犬代之先也。主君之子且必有代。及主君之后嗣,且有革政而胡服,并二国翟。简子问其姓而延之以官。当道者曰:臣野人,致帝命。遂不见。是何谓也?

曰:是皆妖也。其占皆如当道者言所见于帝前之事。所见当道之人妖人也。

其后晋二卿范氏中行氏作乱,简子攻之,中行昭子范文子败,出犇齐。

始,简子使姑布子卿相诸子,莫吉。至翟妇之子无恤,以为贵。简子与语,贤之。简子募诸子曰:吾藏宝符于常山之上,先得者赏。诸子皆上山,无所得。无恤还,曰:已得符矣!简子问之。无恤曰:从常山上临代,代可取也。简子以为贤,乃废太子而立之。简子死,无恤代,是为襄子。襄子既立,诱杀代王而并其地。又并知氏之地。后取空同戎。自简子后,十世至武灵王,吴庆入其母姓羸子孟姚。其后,武灵王遂取中山,并胡地。武灵王之十九年,更为胡服,国人化之。皆如其言,无不然者。盖妖祥见于兆,审矣,皆非实事。吉凶之渐,若天告之。

何以知天不实告之也?以当道之人在帝侧也。夫在天帝之侧,皆贵神也,致帝之命,是天使者也。人君之使,车骑备具,天帝之使,单身当道,非其状也。天官百二十,与地之王者无以异也。地之王者官属备具,法象天官,禀取制度。天地之官同,则其使者亦宜钧。官同人异者未可然也。

何以知简子所见帝非实帝也?以梦占知之。楼台山陵官位之象也,人梦上楼台,升山陵,辄得官位。实楼台山陵非官位也,则知简子所梦见帝者非天帝也。人臣梦见人君,人君必不见,又必不赐。以人臣梦占之,知帝赐二笥翟犬者非天帝也。非天帝,则其言与百鬼游于钧天,非天也。鲁叔孙穆子梦天压己者审然,是天下至地也。不至地,则有楼台之抗,不得及己。及己,则楼台宜坏。楼台不坏,是天不至地。不至地,则不得压己。不得压己,则压己者非天也,则天之象也。叔孙穆子所梦压己之天非天,则知赵简子所游之天非天也。

或曰:人亦有直梦。见甲,明日则见甲矣。梦见君,明日则见君矣。曰:然。人有直梦,直梦皆象也,其象直耳。何以明之?直梦者梦见甲,梦见君,明日见甲与君,此直也。如问甲与君,甲与君则不见也。甲与君不见,所梦见甲与君者象类之也。乃甲与君象类之,则知简子所见帝者象类帝也。且人之梦也,占者谓之魂行。梦见帝,是魂之上天也。上天犹上山也。梦上山,足登山,手引木,然后能升。升天无所缘,何能得上?天之去人,以万里数。人之行,日百里,魂与体形俱,尚不能疾,况魂独行,安能速乎?使魂行与形体等,则简子之上下天,宜数岁乃悟。七日辄觉,期何疾也?夫魂者精气也,精气之行与云烟等,桉云烟之行不能疾。使魂行若蜚鸟乎?行不能疾。人或梦蜚者用魂蜚也,其蜚不能疾于鸟。天地之气,尤疾速者飃风也。飃风之发,不能终一日。使魂行若飃风乎?则其速不过一日之行,亦不能至天。人梦上天,一卧之顷也,其觉,或尚在天上,未终下也。若人梦行至雒阳,觉,因从雒阳悟矣。魂神蜚驰何疾也!疾则必非其状,必非其状则其上天非实事也,非实事则为妖祥矣。夫当道之人,简子病,见于帝侧,后见当道象人而言,与相见帝侧之时无以异也。由此言之,卧梦为阴候,觉为阳占,审矣。

赵襄子既立,知伯益骄,请地韩魏,韩魏予之。请地于赵,赵不予。知伯益怒,遂率韩魏攻赵襄子。襄子惧,乃犇保晋阳。

原过从,后,至于托平驿,见三人,自带以上可见,自带以下不可见。予原过竹二节,莫通。曰:为我以是遗赵无恤。既至,以告襄子。襄子齐三日,亲自割竹,有赤书曰:赵无恤余霍大山阳侯天子。三月丙戍,余将使汝灭知氏,汝亦祀我百邑,余将赐汝林胡之地。襄子再拜,受神之命。是何谓也?

曰:是盖襄子且胜之祥也。三国攻晋阳岁馀,引汾水灌其城,城不浸者三板。襄子惧,使相张孟谈私于韩魏,韩魏与合谋,竟以三月丙戍之日,大灭知氏,共分其地。盖妖祥之气象人之形,称霍大山之神,犹夏庭之妖象龙,称褒之二君。赵简子之祥象人,称帝之使也。

何以知非霍大山之神也?曰:大山地之体,犹人有骨节,骨节安得神?如大山有神,宜象大山之形。何则?人谓鬼者死人之精,其象如生人之形。今大山广长不与人同,而其精神不异于人。不异于人,则鬼之类人。鬼之类人,则妖祥之气也。

秦始皇帝三十六年,荧惑守心,有星坠下,至地为石。刻其石,曰:始皇死而地分。始皇闻之,令御史逐问,莫服,尽取石旁家人诛之,因燔其石。妖,使者从关东夜过华阴平野,或有人持璧遮使者曰:为我遗镐池君。因言曰:今年祖龙死。使者问之,因忽不见,置其璧去。使者奉璧具以言闻。始皇帝默然良久,曰:山鬼不过知一岁事。乃言曰:祖龙者人之先也。使御府视璧,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沉璧也。明三十七年,梦与海神战,如人状。是何谓也?

曰:皆始皇且死之妖也。始皇梦与海神战,恚怒入海,候神射大鱼,自琅邪至劳成山不见。至之罘山,还见巨鱼,射杀一鱼,遂旁海西至平原津而病,到沙丘而崩。当星坠之时,荧惑为妖,故石旁家人刻书其石,若或为之,文曰始皇死,或教之也。犹世间童谣,非童所为,气导之也。

凡妖之发,或象人为鬼,或为人象鬼而使,其实一也。晋公子重耳失国,乏食于道,从耕者乞饭。耕者奉块土以赐公子,公子怒。咎犯曰:此吉祥,天赐土地也。其后公子得国复土,如咎犯之言。齐田单保即墨之城,欲诈燕军,云:天神下助我。有一人前曰:我可以为神乎?田单却走再拜事之,竟以神下之言闻于燕军。燕军信其有神,又见牛若五采之文,遂信畏惧,军破兵北。田单卒胜,复获侵地。此人象鬼之妖也。使者过华阴,人持璧遮道,委璧而去,妖鬼象人之形也。夫沉璧于江,欲求福也。今还璧,示不受物,福不可得也。璧者象前所沉之璧,其实非也。何以明之?以鬼象人而见,非实人也。人见鬼象生存之人,定问生存之人,不与己相见,妖气象类人也。妖气象人之形,则其所赍持之物,非真物矣。祖龙死谓始皇也。祖人之本,龙人君之象也。人物类,则其言祸亦放矣。

汉高皇帝以秦始皇崩之岁,为泗上亭长,送徒至骊山。徒多道亡,因纵所将徒,遂行不还。被酒,夜经泽中,令一人居前。前者还报曰:前有大虵当道,愿还。高祖醉,曰:壮士行,何畏!乃前,拔剑击斩虵,虵遂分两,径开。行数里,醉,因卧。高祖后人至虵所,有一老妪夜哭之。人曰:妪何为哭?妪曰:人杀吾子。人曰:妪子为何见杀?妪曰:吾子白帝子,化为虵,当径。今者赤帝子斩之,故哭。人以妪为妖言,因欲笞之。妪因忽不见。何谓也?

曰:是高祖初起威胜之祥也。何以明之?以妪忽然不见也。不见,非人,非人则鬼妖矣。夫以妪非人,则知所斩之虵非虵也。云白帝子,何故为虵夜而当道?谓虵白帝子,高祖赤帝子,白帝子为虵,赤帝子为人。五帝皆天之神也,子或为虵,或为人。人与虵异物,而其为帝同神,非天道也。且虵为白帝子,则妪为白帝后乎?帝者之后,前后宜备。帝者之子,官属宜盛。今一虵死于径,一妪哭于道,云白帝子,非实,明矣。夫非实则象,象则妖也,妖则所见之物皆非物也,非物则气也。高祖所杀之虵非虵也,则夫郑厉公将入郑之时,邑中之虵与邑外之虵鬭者非虵也,厉公将入郑,妖气象虵而鬭也。郑国鬭虵非虵,则知夏庭二龙为龙象,为龙象,则知郑子产之时龙战非龙也。天道难知,使非,妖也。使是,亦妖也。

留侯张良椎秦始皇,误中副车。始皇大怒,索求张良。张良变姓名,亡匿下邳。常闲从容步游下邳泗上,有一老父,衣褐,至良所,直堕其履泗下,顾谓张良:孺子下取履!良愕然,欲驱之,以其老,为强忍,下取履,因跪进履。父以足受履,笑去。良大惊。父去里所,复还,曰:孺子可教矣。后五日平明,与我期此。良怪之,因跪曰:诺。五日平明,良往。父已先在,怒曰:与老人期,后,何也?去。后五日早会。五日,鷄鸣复往。父又已先在,复怒曰:后,何也?去。后五日复早来。五日,良夜未半往。有顷,父来,喜曰:当如是矣!出一篇书,曰:读是则为帝者师。后十。三年,子见我,济北谷成山下黄石即我也。遂去,无他言,弗复见。旦日视其书,乃《太公兵法》也。良因异之,习读之。是何谓也?

曰:是高祖将起,张良为辅之祥也。良居下邳,任侠。十年陈涉等起,沛公略地下邳,良从,遂为师将,封为留侯。后十三年后高祖过济北,界得谷成山下黄石,取而葆祠之。及留侯死,并葬黄石。盖吉凶之象,神矣。天地之化,巧矣。使老父象黄石,黄石象老父,何其神邪!

问曰:黄石审老父,老父审黄石耶?曰:石不能为老父,老父不能为黄石。妖祥之气,见故验也。何以明之?晋平公之时,石言魏榆。平公问于师旷曰:石何故言?对曰:石不能言,或凭依也。不然,民听偏也。夫石不能人言,则亦不能人形矣。石言,与始皇时石坠车郡,民刻之,无异也。刻为文,言为辞,辞之与文,一实也。民刻文,气发言,民之与气,一性也。夫石不能自刻,则亦不能言。不能言,则亦不能为人矣。

《太公兵法》气象之也。何以知非实也?以老父非人,知书亦非太公之书也。气象生人之形,则亦能象太公之书。问曰:气无刀笔,何以为文?曰:鲁惠公夫人仲子,生而有文在其掌,曰为鲁夫人。晋唐叔虞文在其手,曰虞。鲁成季友文在其手,曰友。三文之书,性自然。老父之书,气自成也。性自然,气自成,与夫童谣口自言,无以异也。当童之谣也,不知所受,口自言之。口自言,文自成,或为之也。推此以省太公钓得巨鱼,刳鱼得书,云吕尚封齐,及武王得白鱼,喉下文曰以予发,盖不虚矣。因此复原《河图》《洛书》言兴衰存亡帝王际会,审有其文矣。皆妖祥之气吉凶之端也。

《订鬼》

凡天地之间有鬼,非人死精神为之也,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。致之何由?由于疾病。人病则忧惧,忧惧见鬼出。

凡人不病则不畏惧。故得病寝衽,畏惧鬼至。畏惧则存想,存想则目虚见。何以效之?《传》曰:伯乐学相马,顾玩所见,无非马者。宋之庖丁学解牛,三年不见生牛,所见皆死牛也。二者用精至矣,思念存想,自见异物也。人病见鬼,犹伯乐之见马,庖丁之见牛也。伯乐庖丁所见非马与牛,则亦知夫病者所见非鬼也。病者困剧身体痛,则谓鬼持棰杖驱击之,若见鬼把椎锁绳纆立守其旁,病痛恐惧,妄见之也。初疾畏惊,见鬼之来。疾困恐死,见鬼之怒。身自疾痛,见鬼之击,皆存想虚致,未必有其实也。夫精念存想,或泄于目,或泄于口,或泄于耳。泄于目,目见其形。泄于耳,耳闻其声。泄于口,口言其事。昼日则鬼见,暮卧则梦闻。独卧空室之中,若有所畏惧,则梦见夫人据桉其身哭矣。觉见卧闻,俱用精神。畏惧存想,同一实也。

一曰:人之见鬼,目光与卧乱也。人之昼也,气倦精尽,夜则欲卧,卧而目光反,反而精神见人物之象矣。人病亦气倦精尽,目虽不卧,光已乱于卧也,故亦见人物象。病者之见也,若卧若否,与梦相似。当其见也,其人能自知觉与梦,故其见物不能知其鬼与人,精尽气倦之效也。何以验之?以狂者见鬼也。狂痴独语,不与善人相得者病困精乱也。夫病且死之时,亦与狂等。卧病及狂,三者皆精衰倦,目光反照,故皆独见人物之象焉。

一曰:鬼者人所见得病之气也。气不和者中人,中人为鬼,其气象人形而见。故病笃者气盛,气盛则象人而至,至则病者见其象矣。假令得病山林之中,其见鬼则见山林之精。人或病越地者病见越人坐其侧。由此言之,灌夫窦婴之徒,或时气之形象也。凡天地之间,气皆纯于天,天文垂象于上,其气降而生物。气和者养生,不和者伤害。本有象于天,则其降下,有形于地矣。故鬼之见也,象气为之也。众星之体,为人与鸟兽,故其病人则见人与鸟兽之形。

一曰:鬼者老物精也。夫物之老者其精为人。亦有未老,性能变化,象人之形。人之受气,有与物同精者则其物与之交。及病,精气衰劣也,则来犯陵之矣。何以效之?成事:俗间与物交者见鬼之来也。夫病者所见之鬼,与彼病物何以异?人病见鬼来,象其墓中死人来迎呼之者宅中之六畜也。及见他鬼,非是所素知者他家若草野之中物为之也。

一曰:鬼者本生于人。时不成人,变化而去。天地之性,本有此化,非道术之家所能论辩。与人相触犯者病,病人命当死,死者不离人。何以明之?《礼》曰:颛顼氏有三子,生而亡去为疫鬼:一居江水,是为虐鬼。一居若水,是为魍魉鬼。一居人宫室区隅沤库,善惊人小儿。前颛顼之世,生子必多,若颛顼之鬼神以百数也。诸鬼神有形体法,能立树与人相见者皆生于善人,得善人之气,故能似类善人之形,能与善人相害。阴阳浮游之类,若云烟之气,不能为也。

一曰:鬼者甲乙之神也。甲乙者天之别气也,其形象人。人病且死,甲乙之神至矣。假令甲乙之日病,则死见庚辛之神矣。何则?甲乙鬼,庚辛报甲乙,故病人且死,杀鬼之至者庚辛之神也。何以效之?以甲乙日病者其死生之期,常在庚辛之日。此非论者所以为实也。天道难知,鬼神暗昧,故具载列,令世察之也。

一曰:鬼者物也,与人无异。天地之间,有鬼之物,常在四边之外,时往来中国,与人杂则,凶恶之类也,故人病且死者乃见之。天地生物也,有人如鸟兽,及其生凶物,亦有似人象鸟兽者。故凶祸之家,或见蜚尸,或见走凶,或见人形,三者皆鬼也。或谓之鬼,或谓之凶,或谓之魅,或谓之魑,皆生存实有,非虚无象类之也。何以明之?成事:俗间家人且凶,见流光集其室,或见其形若鸟之状,时流人堂室,察其不谓若鸟兽矣。夫物有形则能食,能食则便利。便利有验,则形体有实矣。《左氏春秋》曰:投之四裔,以御魑魅。《山海经》曰:北方有鬼国。说螭者谓之龙物也,而魅与龙相连,魅则龙之类矣。又言国人物之党也。《山海经》又曰:沧海之中,有度朔之山,上有大桃木,其屈蟠三千里,其枝间东北曰鬼门,万鬼所出入也。上有二神人,一曰神荼,一曰郁垒,主阅领万鬼。恶害之鬼,执以苇索,而以食虎。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,立大桃人,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,悬苇索以御。凶魅有形,故执以食虎。桉可食之物,无空虚者。其物也,性与人殊,时见时匿,与龙不常见,无以异也。

一曰:人且吉凶,妖祥先见。人之且死,见百怪,鬼在百怪之中。故妖怪之动,象人之形,或象人之声为应,故其妖动不离人形。天地之间,妖怪非一,言有妖,声有妖,文有妖。或妖气象人之形,或人含气为妖。象人之形,诸所见鬼是也。人含气为妖,巫之类是也。是以实巫之辞,无所因据,其吉凶自从口出,若童之谣矣。童谣口自言,巫辞意自出。口自言,意自出,则其为人,与声气自立,音声自发,同一实也。世称纣之时,夜郊鬼哭,及仓颉作书,鬼夜哭。气能象人声而哭,则亦能象人形而见,则人以为鬼矣。

鬼之见也,人之妖也。天地之间,祸福之至,皆有兆象,有渐不卒然,有象不猥来。天地之道,人将亡,凶亦出。国将亡,妖亦见。犹人且吉,吉祥至。国且昌,昌瑞到矣。故夫瑞应妖祥,其实一也。而世独谓鬼者不在妖祥之中,谓鬼犹神而能害人,不通妖祥之道,不睹物气之变也。国将亡,妖见,其亡非妖也。人将死,鬼来,其死非鬼也。亡国者兵也,杀人者病也。何以明之?齐襄公将为贼所杀,游于姑棼,遂田于贝丘,见大豕。从者曰:公子彭生也。公怒曰:彭生敢见!引弓射之,豕人立而啼。公惧,坠于车,伤足,丧履,而为贼杀之。夫杀襄公者贼也。先见大豕于路,则襄公且死之妖也。人谓之彭生者有似彭生之状也。世人皆知杀襄公者非豕,而独谓鬼能杀人,一惑也。

天地之气为妖者太阳之气也。妖与毒同,气中伤人者谓之毒,气变化者谓之妖。世谓童谣,荧惑使之,彼言有所见也。荧惑火星,火有毒荧,故当荧惑守宿,国有祸败。火气恍惚,故妖象存亡。龙阳物也,故时变化。鬼阳气也,时藏时见。阳气赤,故世人尽见鬼,其色纯朱。蜚凶阳也,阳火也,故蜚凶之类为火光。火热焦物,故止集树木,枝叶枯死。《鸿范》五行二曰火,五事二曰言。言火同气,故童谣诗歌为妖言。言出文成,故世有文书之怪。世谓童子为阳,故妖言出于小童。童巫含阳,故大雩之祭,舞童暴巫。雩祭之礼,倍阴合阳,故犹日食阴胜,攻社之阴也。日食阴胜,故攻阴之类。天旱阳胜,故愁阳之党。巫为阳党,故鲁僖遭旱,议欲焚巫。巫含阳气,以故阳地之民多为巫。巫党于鬼,故巫者为鬼巫。鬼巫比于童谣,故巫之审者能处吉凶。吉凶能处,吉凶之徒也,故申生之妖见于巫。巫含阳,能见为妖也。申生为妖,则知杜伯庄子义厉鬼之徒皆妖也。杜伯之厉为妖,则其弓矢投措皆妖毒也。妖象人之形,其毒象人之兵。鬼毒同色,故杜伯弓矢皆朱彤也。毒象人之兵,则其中人,人辄死也。中人微者即为腓,病者不即时死。何则?腓者毒气所加也。

妖或施其毒,不见其体。或见其形,不施其毒。或出其声,不成其言。或明其言,不知其音。若夫申生,见其体成其言者也。杜伯之属,见其体施其毒者也。诗妖童谣石言之属,明其言者也。濮水琴声,纣郊鬼哭,出其声者也。妖之见出也,或且凶而豫见,或凶至而因出。因出,则妖与毒俱行。豫见,妖出不能毒。申生之见,豫见之妖也。杜伯庄子义厉鬼至,因出之妖也。周宣王燕简公宋夜姑时当死,故妖见毒因击。晋惠公身当获,命未死,故妖直见而毒不射。然则杜伯庄子义厉鬼之见,周宣王燕简夜姑且死之妖也。申生之出,晋惠公且见获之妖也。伯有之梦,驷带公孙叚且卒之妖也。老父结草,魏颗且胜之祥,亦或时杜回见获之妖也。苍犬噬吕后,吕后且死,妖象犬形也。,武安且卒,妖象窦婴灌夫之面也。

故凡世间所谓妖祥所谓鬼神者皆太阳之气为之也。太阳之气天气也。天能生人之体,故能象人之容。夫人所以生者阴阳气也。阴气主为骨肉,阳气主为精神。人之生也,阴阳气具,故骨肉坚,精气盛。精气为知,骨肉为强,故精神言谈,形体固守。骨肉精神,合错相持,故能常见而不灭亡也。太阳之气,盛而无阴,故徒能为象,不能为形。无骨肉,有精气,故一见恍惚,辄复灭亡也。

《言毒》

或问曰:天地之间,万物之性,含血之虫,有蝮虵蜂虿,咸怀毒螫,犯中人身,谓护疾痛,当时不救,流徧一身。草木之中,有巴豆野葛,食之凑懑,颇多杀人。不知此物禀何气于天?万物之生,皆禀元气,元气之中,有毒螫乎?

曰:夫毒太阳之热气也,中人人毒。人食凑懑者其不堪任也。不堪任,则谓之毒矣。太阳火气,常为毒螫,气热也。太阳之地,人民促急,促急之人,口舌为毒。故楚越之人促急捷疾,与人谈言,口唾射人,则人脤胎,肿而为创。南郡极热之地,其人祝树树枯,唾鸟鸟坠。巫咸能以祝延人之疾愈人之祸者生于江南,含烈气也。

夫毒阳气也,故其中人,若火灼人。或为蝮所中,割肉置地焦沸,火气之验也。四方极皆为维边,唯东南隅有温烈气。温烈气发,常以春夏。春夏阳起。东南隅阳位也。他物之气入人鼻目,不能疾痛。火烟入鼻鼻疾,入目目痛,火气有烈也。物为靡屑者多,唯一火最烈,火气所燥也。食甘旨之食,无伤于人。食蜜少多,则令人毒。蜜为蜂液,蜂则阳物也。

人行无所触犯,体无故痛,痛处若棰杖之迹。人腓,腓谓鬼驱之。鬼者太阳之妖也,微者疾谓之边,其治用蜜与丹。蜜丹阳物,以类治之也。夫治风用风,治热用热,治边用蜜丹,则知边者阳气所为,流毒所加也。天地之间,毒气流行,人当其冲,则面肿疾,世人谓之火流所刺也。

人见鬼者言其色赤,太阳妖气,自如其色也。鬼为烈毒,犯人辄死,故杜伯射周宣立崩。鬼所赍物,阳火之类,杜伯弓矢,其色皆赤。南道名毒曰短狐。杜伯之象,执弓而射。阳气因而激,激而射,故其中人象弓矢之形。火困而气热,血毒盛,故食走马之肝杀人,气困为热也。盛夏暴行,暑暍而死,热极为毒也。人疾行汗出,对炉汗出,向日亦汗出,疾温病者亦汗出,四者异事而皆汗出,困同热等,火日之变也。

天下万物,含太阳气而生者皆有毒螫。毒螫渥者在虫则为蝮蛇蜂虿,在草则为巴豆冶葛,在鱼则为鲑与𩶰䱙,故人食鲑肝而死,为𩶰䱙螫有毒。鱼与鸟同类,故鸟蜚鱼亦蜚,鸟卵鱼亦卵,蝮蛇蜂虿皆卵,同性类也。

其在人也为小人,故小人之口,为祸天下。小人皆怀毒气,阳地小人,毒尤酷烈,故南越之人,祝誓辄效。谚曰:众口烁金。口者火也。五行二曰火,五事二曰言。言与火直,故云烁金。道口舌之烁,不言拔木焰火,必云烁金,金制于火,火口同类也。

药生非一地,太伯辞之吴。铸多非一工,世称楚棠溪。温气天下有,路畏入南海。鸩鸟生于南,人饮鸩死。辰为龙,巳为蛇,辰巳之位在东南。龙有毒,蛇有螫,故蝮有利牙,龙有逆鳞。木生火,火为毒,故苍龙之兽含火星。冶葛巴豆皆有毒螫,故冶在东南,巴在西南。

土地有燥湿,故毒物有多少。生出有处地,故毒有烈不烈。蝮虵与鱼比,故生于草泽。蜂虿与鸟同,故产于屋树。江北地燥,故多蜂虿。江南地湿,故多蝮虵。生高燥比阳,阳物悬垂,故蜂虿以尾刺。生下湿比阴,阴物柔伸,故蝮虵以口齰。毒或藏于首尾,故螫齰有毒,或藏于体肤,故食之辄懑。或附于唇吻,故舌鼓为祸。毒螫之生,皆同一气,发动虽异,内为一类。故人梦见火,占为口舌。梦见蝮蛇,亦口舌。火为口舌之象,口舌见于蝮虵,同类共本,所禀一气也。

故火为言,言为小人,小人为妖由口舌。口舌之征,由人感天。故五事二曰言,言之咎征,僭恒旸若。僭者奢丽,故蝮蛇多文。文起于阳,故若致文。旸若则言从,故时有诗妖。

妖气生美好,故美好之人多邪恶。叔虎之母美,叔向之母知之,不使视寝。叔向谏其母,其母曰:深山大泽,实生龙虵。彼美,吾惧其生龙虵以祸汝。汝弊族也,国多大宠,不仁之人间之,不亦难乎?余何爱焉?使往视寝,生叔虎,美有勇力,嬖于栾怀子。及范宣子遂怀子,杀叔虎,祸及叔向。夫深山大泽,龙虵所生也,比之叔虎之母者美色之人怀毒螫也。生子叔虎,美有勇力。勇力所生,生于美色。祸难所发,由于勇力。火有光耀,木有容貌。龙虵,东方,木,含火精,故美色貌丽。胆附于肝,故生勇力。火气勐,故多勇。木刚强,故多力也。生妖怪者常由好色。为祸难者常发勇力。为毒害者皆在好色。美酒为毒,酒难多饮。蜂液为蜜,蜜难益食。勇夫强国,勇夫难近。好女说心,好女难畜。辩士快意,辩士难信。故美味腐腹,好色惑心,勇夫招祸,辩口致殃。四者世之毒也。

其母:旧脱。据《春秋左传》补。

辩口之毒,为害尤酷。何以明之?孔子见阳虎,却行,白汗交流。阳虎辩,有口舌。口舌之毒中人病也。人中诸毒,一身死之。中于口舌,一国溃乱。《诗》曰:谗言罔极,交乱四国。四国犹乱,况一人乎!故君子不畏虎,独畏谗夫之口。谗夫之口,为毒大矣!

《薄葬》

圣贤之业,皆以薄葬省用为务。然而世尚厚葬,有奢泰之失者儒家论不明,墨家议之非故也。墨家之议右鬼,以为人死辄为神鬼而有知,能形而害人,故引杜伯之类以为效验。儒家不从,以为死人无知,不能为鬼,然而赙祭备物者示不负死以观生也。陆贾依儒家而说,故其立语,不肯明处。刘子政举薄葬之奏,务欲省用,不能极论。是以世俗内持狐疑之议,外闻杜伯之类,又见病且终者墓中死人来与相见,故遂信是,谓死如生。闵死独葬,魂孤无副,丘墓闭藏,谷物乏匮,故作偶人以侍尸柩,多藏食物以歆精魂。积浸流至,或破家尽业,以充死棺。杀人以殉葬,以快生意。非知其内无益,而奢侈之心外相慕也。

以为死人有知,与生人无以异,孔子非之,而亦无以定实然。而陆贾之论,两无所处。刘子政奏,亦不能明儒家无知之验墨家有知之故。事莫明于有效,论莫定于有证。空言虚语,虽得道心,人犹不信。是以世俗轻愚信祸福者畏死不惧义,重死不顾生,竭财以事神,空家以送终。辩士文人有效验,若墨家之以杜伯为据,则死无知之实可明,薄葬省财之教可立也。

今墨家非儒,儒家非墨,各有所持,故乖不合,业难齐同,故二家争论。世无祭祀复生之人,故死生之义未有所定。实者死人暗昧,与人殊途,其实荒忽,难得深知。有知无知之情不可定,为鬼之实不可是。通人知士虽博览古今,窥涉百家,条入叶贯,不能审知。唯圣心贤意,方比物类,为能实之。

夫论不留精澄意,苟以外效立事是非,信闻见于外,不诠订于内,是用耳目论,不以心意议也。夫以耳目论,则以虚象为言,虚象效,则以实事为非。是故是非者不徒耳目,必开心意。墨议不以心而原物,苟信闻见,则虽效验章明,犹为失实。失实之议难以教,虽得愚民之欲,不合知者之心,丧物索用,无益于世,此盖墨术所以不传也。

鲁人将以璵璠敛,孔子闻之,径庭丽级而谏。夫径庭丽级,非礼也,孔子为救患也。患之所由,常由有所贪。璵璠宝物也,鲁人用敛,奸人僴之,欲心生矣。奸人欲生,不畏罪法。不畏罪法,则丘墓抽矣。孔子睹微见着,故径庭丽级,以救患直谏。夫不明死人无知之义,而着丘墓必抽之谏,虽尽比干之执人,人必不听。何则?诸侯财多不忧贫,威强不惧抽。死人之议,狐疑未定。孝子之计,从其重者。如明死人无知,厚葬无益,论定议立,较着可闻,则璵璠之礼不行,径庭之谏不发矣。今不明其说而强其谏,此盖孔子所以不能立其教。

孔子非不明死生之实,其意不分别者亦陆贾之语指也。夫言死无知,则臣子倍其君父。故曰:丧祭礼废,则臣子恩泊。臣子恩泊,则倍死亡先。倍死亡先,则不孝狱多。圣人惧开不孝之源,故不明死无知之实。异道不相连,事生厚,化自生,虽事死泊,何损于化?使死者有知,倍之非也。如无所知,倍之何损?明其无知,未必有倍死之害。不明无知,成事已有贼生之费。

孝子之养亲病也,未死之时,求卜迎医,冀祸消药有益也。既死之后,虽审如巫咸,良如扁鹊,终不复生。何则?知死气绝,终无补益。治死无益,厚葬何差乎?倍死恐伤化,绝卜拒医,独不伤义乎?亲之生也,坐之高堂之上。其死也,葬之黄泉之下。黄泉之下,非人所居,然而葬之不疑者以死绝异处,不可同也。如当亦如生存,恐人倍之,宜葬于宅,与生同也。不明无知,为人倍其亲,独明葬黄泉,不为离其先乎?亲在狱中,罪疑未定,孝子驰走,以救其难。如罪定法立,终无门户,虽曾子子骞,坐泣而已。何则?计动无益,空为烦也。今死亲之魂,定无所知,与拘亲之罪决不可救何以异?不明无知,恐人倍其先,独明罪定,不为忽其亲乎?圣人立义,有益于化,虽小弗除。无补于政,虽大弗与。今厚死人,何益于恩?倍之弗事,何损于义?

孔子又谓为明器不成,示意有明。俑则偶人,象类生人,故鲁用偶人葬,孔子叹。睹用人殉之兆也,故叹以痛之。即如生当备物,不示如生,意悉其教,用偶人葬,恐后用生殉,用明器,独不为后用善器葬乎?绝用人之源,不防丧物之路,重人不爱用,痛人不忧国,传议之所失也。

救漏防者悉塞其穴,则水泄绝。穴不悉塞,水有所漏,漏则水为患害。论死不悉,则奢礼不绝,不绝则丧物索用。用索物丧,民贫耗之至,危亡之道也。苏秦为燕,使齐国之民高大丘冢,多藏财物,苏秦身弗以劝勉之。财尽民贪,国空兵弱,燕军卒至,无以自卫,国破城亡,主出民散。今不明死之无知,使民自竭以厚葬亲,与苏秦奸计同一败。

墨家之议,自违其术,其薄葬而又右鬼。右鬼引效,以杜伯为验。杜伯死人,如谓杜伯为鬼,则夫死者审有知。如有知而薄葬之,是怒死人也。情欲厚而恶薄,以薄受死者之责,虽右鬼,其何益哉?如以鬼非死人,则其信杜伯非也。如以鬼是死人,则其薄葬非也。术用乖错,首尾相违,故以为非。非与是不明,皆不可行。

夫如是,世俗之人,可一详览。详览如斯,可一薄葬矣。

《四讳》

俗有大讳四:

一曰讳西益宅。西益宅谓之不祥,不祥必有死亡。相惧以此,故世莫敢西益宅。

防禁所从来者远矣。《传》曰:鲁哀公欲西益宅,史争,以为不祥。哀公作色而怒,左右数谏而弗听,以问其傅宰质睢曰:吾欲西益宅,史以为不祥,何如?宰质睢曰:天下有三不祥,西益宅不与焉。哀公大说。有顷,复问曰:何谓三不祥?对曰:不行礼义,一不祥也。嗜欲无止,二不祥也。不听规谏,三不祥也。哀公缪然深惟,慨然自反,遂不益宅。令史与宰质睢止其益宅,徒为烦扰,则西益宅祥与不祥,未可知也。令史质睢以为西益宅审不祥,则史与质睢与今俗人等也。

夫宅之四面皆地也,三面不谓之凶,益西面独谓不祥,何哉?西益宅,何伤于地体?何害于宅神?西益不祥,损之能善乎?西益不祥,东益能吉乎?夫不祥必有祥者犹不吉必有吉矣。宅有形体,神有吉凶,动德致福,犯刑起祸。今言西益宅谓之不祥,何益而祥者?且恶人西益宅者谁也?如地恶之,益东家之西,损西家之东,何伤于地?如以宅神不欲西益,神犹人也,人之处宅,欲得广大,何故恶之?而以宅神恶烦扰,则四而益宅,皆当不祥。诸工技之家,说吉凶之占,皆有事状。宅家言治宅犯凶神,移徙言忌岁月,祭祀言触血忌,丧葬言犯刚柔,皆有鬼神凶恶之禁。人不忌避,有病死之祸。至于西益宅何害而谓之不祥?不祥之祸,何以为败?

实说其义,不祥者义理之禁,非吉凶之忌也。夫西方长老之地,尊者之位也。尊长在西,卑幼在东。尊长主也,卑幼助也。主少而助多,尊无二上,卑有百下也。西益主,益主不增助,二上不百下也,于义不善,故谓不祥。不祥者不宜也。于义不宜,未有凶也。何以明之?夫墓死人所藏,田人所饮食,宅人所居处。三者于人,吉凶宜等。西益宅不祥,西益墓与田,不言不祥。夫墓死人所居,因忽不慎。田非人所处,不设尊卑。宅者长幼所共,加慎致意者何可不之讳?义详于宅,略于墓与田也。

二曰讳被刑为徒不上丘墓。但知不可,不能知其不可之意。问其禁之者不能知其讳。受禁行者亦不要其忌。连相放效,至或于被刑,父母死,不送葬。若至墓侧,不敢临葬。甚失至于不行吊伤,见佗人之柩。

夫徒善人也,被刑谓之徒。丘墓之上,二亲也,死亡谓之先。宅与墓何别?亲与先何异?如以徒被刑,先人责之,则不宜入宅与亲相见。如徒不得与死人相见,则亲死在堂,不得哭柩。如以徒不得升丘墓,则徒不得上山陵。世俗禁之,执据何义?

实说其意,徒不上丘墓有二义,义理之讳,非凶恶之忌也。徒用心以为先祖全而生之,子孙亦当全而归之。故曾子有疾,召门弟子曰:开予足!开予手!而今而后,吾知免夫。小子!曾子重慎,临绝效全,喜免毁伤之祸也。孔子曰: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弗敢毁伤。孝者怕入刑辟,刻画身体,毁伤发肤,少德泊行,不戒慎之所致也。愧负刑辱,深自刻责,故不升墓祀于先。古礼庙祭,今俗墓祀,故不升墓,惭负先人。一义也。墓者鬼神所在,祭祀之处。祭祀之礼,齐戒洁清,重之至也。今已被刑,刑残之人,不宜与祭供侍先人,卑谦谨敬,退让自贱之意也。缘先祖之意,见子孙被刑,恻怛憯伤,恐其临祀,不忍歆享,故不上墓。二义也。昔太伯见王季有圣子文王,知太王意欲立之,入吴采药,断发文身,以随吴俗。太王薨。太伯还,王季辟主。太伯再让,王季不听。三让,曰:吾之吴越,吴越之俗,断发文身。吾刑馀之人,不可为宗庙社稷之主。王季知不可,权而受之。夫徒不上丘墓,太伯不为主之义也。是谓祭祀不可,非谓柩当葬身不送也。

葬死人,先祖痛。见刑人,先祖哀。权可哀之身,送可痛之尸,使先祖有知,痛尸哀形,何愧之有?如使无知,丘墓田野也,何惭之有?惭愧先者谓身体刑残,与人异也。古者用刑,形毁不全,乃不可耳。方今象刑,象刑重者髡钳之法也。若完城旦以下,施刑彩衣系躬,冠带与俗人殊,何为不可?世俗信而谓之皆凶,其失至于不吊乡党尸,不升佗人之丘,惑也。

三曰讳妇人乳子,以为不吉。将举吉事,入山林,远行,度川泽者皆不与之交通。乳子之家,亦忌恶之,丘墓庐道畔,逾月乃入,恶之甚也。暂卒见若为不吉,极原其事,何以为恶?

夫妇人之乳子也,子含元气而出。元气天地之精微也,何凶而恶之?人物也,子亦物也。子生与万物之生何以异?讳人之生谓之恶,万物之生又恶之乎?生与胞俱出,如以胞为不吉,人之有胞,犹木实之有扶也。包里儿身,因与俱出,若鸟卵之有壳,何妨谓之恶?如恶以为不吉,则诸生物有扶壳者宜皆恶之。万物广多,难以验事。人生何以异于六畜?皆含血气怀子,子生与人无异,独恶人而不憎畜,岂以人体大,气血盛乎?则夫牛马体大于人。凡可恶之事,无与钧等,独有一物,不见比类,乃可疑也。今六畜与人无异,其乳皆同一状。六畜与人无异,讳人不讳六畜,不晓其故也。世能别人之产与六畜之乳,吾将听其讳。如不能别,则吾谓世俗所讳妄矣。

且凡人所恶,莫有腐臭。腐臭之气,败伤人心,故鼻闻臭,口食腐,心损口恶,霍乱呕吐。夫更衣之室,可谓臭矣。鲍鱼之肉,可谓腐矣。然而有甘之更衣之室,不以为忌。肴食腐鱼之肉,不以为讳。意不存以为恶,故不计其可与不也。凡可憎恶者若溅墨漆,附着人身。今目见鼻闻,一过则已,忽亡辄去,何故恶之?出见负豕于涂,腐澌于沟,不以为凶者洿辱自在彼人,不着己之身也。今妇人乳子,自在其身,斋戒之人,何故忌之?

江北乳子,不出房室,知其无恶也。至于犬乳,置之宅外,此复惑也。江北讳犬不讳人,江南讳人不讳犬,谣俗防恶,各不同也。夫人与犬何以异?房室宅外何以殊?或恶或不恶,或讳或不讳,世俗防禁,竟无经也。

月之晦也,日月合宿,纪为一月。犹八日,月中分谓之弦。十五日,日月相望谓之望。三十日,日月合宿谓之晦。晦与弦望一实也,非月晦日月光气与月朔异也,何故逾月谓之吉乎?如实凶,逾月未可谓吉。如实吉,虽未逾月,犹为可也。

实说,讳忌产子乳犬者欲使人常自洁清,不欲使人被污辱也。夫自洁清则意精,意精则行清,行清而贞廉之节立矣。

四曰讳举正月五月子。以为正月五月子杀父与母,不得。已举之,父母祸死,则信而谓之真矣。夫正月五月子何故杀父与母?人之含气,在腹肠之内,其生,十月而产,共一元气也。正与二月何殊?五与六月何异?而谓之凶也?世传此言久,拘数之人,莫敢犯之。弘识大材,实核事理,深睹吉凶之分者然后见之。昔齐相田婴贱妾有子,名之曰文。文以五月生。婴告其母:勿举也。其母窃举生之。及长,其母因兄弟而见其子文于婴。婴怒曰:吾令女去此子,而敢生之,何也?文顿首,因曰:君所以不举五月子者何故?婴曰:五月子者长至户,将不利其父母。文曰:人生受命于天乎?将受命于户邪?婴嘿然。文曰:必受命于天,君何忧焉?如受命于户,即高其户,谁能至者?婴善其言,曰:子休矣!其后使文主家待宾客,宾客日进,名闻诸侯。文长过户而婴不死。以田文之说言之,以田婴不死效之,世俗所讳,虚妄之言也。夫田婴俗父,而田文雅子也。婴信忌不实义,文信命不辟讳,雅俗异材,举措殊操,故婴名暗而不明,文声驰而不灭。

实说,世俗讳之,亦有缘也。夫正月岁始,五月盛阳,子以生,精炽热烈,厌胜父母,父母不堪,将受其患。传相放效,莫谓不然。有空讳之言,无实凶之效,世俗惑之,误非之甚也。

夫忌讳非一,必托之神怪,若设以死亡,然后世人信用畏避。忌讳之语,四方不同,略举通语,令世观览。若夫曲俗微小之讳,众多非一,咸劝人为善,使人重慎,无鬼神之害凶丑之祸。世讳作豆酱恶闻雷,一人不食,欲使人急作,不欲积家逾至春也。讳厉刀井上,恐刀堕井中也。或说以为刑之字,井与刀也,厉刀井上,井刀相见,恐被刑也。毋承屋檐而坐,恐瓦堕击人首也。毋反悬冠,为似死人服。或说恶其反而承尘熘也。毋偃寝,为其象尸也。毋以箸相受,为其不固也。毋相代扫,为修冢之人,冀人来代己也。诸言毋者教人重慎,勉人为善。《礼》曰:毋搏饭,毋流歠。礼义之禁,未必吉凶之言也。

《调时》

世俗起土兴功,岁月有所食,所食之地,必有死者。假令太岁在子,岁食于酉,正月建寅,月食于巳,子寅地兴功,则酉巳之家见食矣。见食之家,作起厌胜,以五行之物,悬金木水火。假令岁月食西家,西家悬金。岁月食东家,东家悬炭。设祭祀以除其凶,或空亡徙以辟其殃。连相彷效,皆谓之然。如考实之,虚妄迷也。

何以明之?夫天地之神用心等也。人民无状,加罪行罚,非有二心两意,前后相反也。移徙不避岁月,岁月恶其不避己之冲位,怒之也。今起功之家,亦动地体,无状之过,与移徙等。起功之家,当为岁所食,何故反令巳酉之地受其咎乎?岂岁月之神怪移徙而咎起功哉?用心措意,何其不平也?鬼神罪过人,犹县官谪罚民也。民犯刑罚多非一,小过宥罪,大恶犯辟,未有以无过受罪。无过而受罪,世谓之冤。今巳酉之家,无过于月岁,子家起宅,空为见食,此则岁冤无罪也。且夫太岁在子,子宅直符,午宅为破,不须兴功起事,空居无为,犹被其害。今岁月所食,待子宅有为,巳酉乃凶。太岁岁月之神,用罚为害,动静殊致,非天从岁月神意之道也。

审论岁月之神,岁则太岁也。在天边际,立于子位。起室者在中国一州之内,假令杨州在东南,使如邹衍之言,天下为一州,又在东南,岁食于酉,食西羗之地,东南之地安得凶祸?假令岁在人民之间,西宅为酉地,则起功之家,宅中亦有酉地,何以不近食其宅中之酉地,而反食佗家乎?且食之者审谁也?如审岁月,岁月,天之从神,饮食与天同。天食不食人,故郊祭不以为牲。如非天神,亦不食人。天地之间,百神所食,圣人谓当与人等。推生事死,推人事鬼,故百神之祀,皆用众物,无用人者。物食人者虎与狼也。岁月之神,岂虎狼之精哉?仓卒之世,谷食乏匮,人民饥饿,自相啖食。岂其啖食死者其精为岁月之神哉?

岁月有神,日亦有神,岁食月食,日何不食?积日为月,积月为时,积时为岁,千五百三十九岁为一统,四千六百一十七岁为一元,增积相倍之数,分馀终竟之名耳,安得鬼神之怪祸福之验乎?如岁月终竟者宜有神,则四时有神,统元有神。月三日魄,八日弦,十五日望,与岁月终竟何异?岁月有神,魄与弦复有神也?一日之中,分为十二时,平旦寅,日出卯也。十二月建寅卯,则十二月时所加寅卯也。日加十二辰不食,月建十二辰独食,岂日加无神,月建独有哉?何故月建独食,日加不食乎?如日加无神,用时决事,非也。如加时有神,独不食,非也。

神之口腹,与人等也。人饥则食,饱则止,不为起功乃一食也。岁月之神,起功乃食,一岁之中,兴功者希,岁月之神饥乎?仓卒之世,人民亡,室宅荒废,兴功者绝,岁月之神饿乎?且田与宅俱人所治,兴功用力,劳佚钧等。宅掘土而立木,田凿沟而起堤,堤与木俱立,掘与凿俱为。起宅,岁月食,治田,独不食,岂起宅时岁,月饥,治田时饱乎?何事钧作同,饮食不等也?

说岁月食之家,必铨功之小大,立远近之步数。假令起三尺之功,食一步之内。起十丈之役,食一里之外。功有小大,祸有近远。蒙恬为秦筑长城,极天下之半,则其为祸宜以万数。桉长城之造,秦民不多死。周公作雒,兴功至大,当时岁月宜多食。圣人知其审食,宜徙所食地,置于吉祥之位。如不知避,人民多凶,经传之文,贤圣宜有刺讥。今闻筑雒之民,四方和会,功成事毕,不闻多死。说岁月之家,殆虚非实也。

且岁月审食,犹人口腹之饥必食也。且为己酉地有厌胜之故,畏一金刃,惧一死炭,岂闭口不敢食哉?如实畏惧,宜如其数。五行相胜,物气钧适。如秦山失火,沃以一杯之水。河决千里,塞以一掊之土,能胜之乎?非失五行之道,小大多少不能相当也。天地之性,人物之力,少不胜多,小不厌大。使三军持木杖,匹夫持一刃,伸力角气,匹夫必死。金性胜木,然而木胜金负者木多而金寡也。积金如山,燃一炭火以燔烁之,金必不消。非失五行之道,金多火少,少多小大不钧也。五尺童子与孟贲争,童子不胜。非童子怯,力少之故也。狼众食人,人众食狼。敌力角气,能以小胜大者希。争强量功,能以寡胜众者鲜。天道人物不能以小胜大者少不能服多。以一刃之金一炭之火,厌除凶咎,却岁之殃,如何也?

《讥日》

世俗既信岁时,而又信日。举事若病死灾患,大则谓之犯触岁月,小则谓之不避日禁。岁月之传既用,日禁之书亦行。世俗之人,委心信之。辩论之士,亦不能定。是以世人举事,不考于心而合于日,不参于义而致于时。时日之书,众多非一,略举较着,明其是非,使信天时之人,将一疑而倍之。夫祸福随盛衰而至,代谢而然。举事曰凶,人畏凶有效,曰吉,人冀吉有验。祸福自至,则述前之吉凶,以相戒惧。此日禁所以累世不疑,惑者所以连年不悟也。

葬历曰:葬避九空地臽,及日之刚柔,月之奇耦。日吉无害,刚柔相得,奇耦相应,乃为吉良。不合此历,转为凶恶。

夫葬藏棺也,敛藏尸也。初死藏尸于棺,少久藏棺于墓。墓与棺何别?敛与葬何异?敛于棺不避凶,葬于墓独求吉。如以墓为重,夫墓土也,棺木也,五行之性,木土钓也。治木以赢尸,穿土以埋棺,治与穿同事,尸与棺一实也。如以穿土贼地之体,凿沟耕园,亦宜择日。世人能异其事,吾将听其禁。不能异其事,吾不从其讳。

日之不害,又求日之刚柔,刚柔既合,又索月之奇耦。夫日之刚柔月之奇耦,合于葬历,验之于吉,无不相得。何以明之?春秋之时,天子诸侯卿大夫死以千百数,桉其葬日,未必合于历。又曰:雨不克葬,庚寅日中乃葬。假令鲁小君以刚日死,至葬日己丑,刚柔等矣。刚柔合善日也。不克葬者避雨也。如善日,不当以雨之故,废而不用也。何则?雨不便事耳,不用刚柔,重凶不吉,欲便事而犯凶,非鲁人之意,臣子重慎之义也。今废刚柔,待庚寅日中,以旸为吉也。《礼》:天子七月而葬,诸侯五月,卿大夫士三月。假令天子正月崩,七月葬。二月崩,八月葬。诸侯卿大夫士皆然。如验之葬历,则天子诸侯葬月常奇常耦也。衰世好信禁,不肖君好求福。春秋之时,可谓衰矣!隐哀之间,不肖甚矣!然而葬埋之日,不见所讳,无忌之故也。周文之世,法度备具,孔子意密,《春秋》义纤,如废吉得凶,妄举触祸,宜有微文小义,贬讥之辞。今不见其义,无葬历法也。

祭祀之历,亦有吉凶。假令血忌月杀之日固凶,以杀牲设祭,必有患祸。

夫祭者供食鬼也。鬼者死人之精也。若非死人之精,人未尝见鬼之饮食也。推生事死,推人事鬼,见生人有饮食,死为鬼当能复饮食,感物思亲,故祭祀也。及他神百鬼之祠,虽非死人,其事之礼,亦与死人同。盖以不见其形,但以生人之礼准况之也。生人饮食无日,鬼神何故有日?如鬼神审有知,与人无异,则祭不宜择日。如无知也,不能饮食,虽择日避忌,其何补益?

实者百祀无鬼,死人无知。百祀报功,示不忘德。死如事生,示不背亡。祭之无福,不祭无祸。祭与不祭,尚无祸福,况日之吉凶,何能损益?

如以杀牲见血,辟血忌月杀,则生人食六畜,亦宜辟之。海内屠肆,六畜死者日数千头,不择吉凶,早死者未必屠工也。天下死罪,各月断囚,亦数千人,其刑于市,不择吉日,受祸者未必狱吏也。肉尽杀牲,狱具断囚。囚断牲杀,创血之实,何以异于祭祀之牲?独为祭祀设历,不为屠工狱吏立见,世俗用意不实类也。祭非其鬼,又信非其讳,持二非往求一福,不能得也。

沐书曰:子日沐,令人爱之。卯日沐,令人白头。

夫人之所爱憎,在容貌之好丑。头发白黑,在年岁之稚老。使丑如嫫母,以子日沐,能得爱乎?使十五女子,以卯日沐,能白发乎?且沐者去首垢也。洗去足垢,盥去手垢,浴去身垢,皆去一形之垢,其实等也。洗盥浴不择日,而沐独有日。如以首为最尊,尊则浴亦治面,面亦首也。如以发为最尊,则栉亦宜择日。栉用木,沐用水,水与木俱五行也。用木不避忌,用水独择日。如以水尊于木,则诸用水者宜皆择日。且水不若火尊,如必以尊卑,则用火者宜皆择日。

且使子沐人爱之,卯沐其首白者谁也?夫子之性水也,卯木也。水不可爱,木色不白。子之禽鼠,卯之兽兔也。鼠不可爱,兔毛不白。以子日沐,谁使可爱?卯日沐,谁使凝白者?夫如是,沐之日无吉凶,为沐立日历者不可用也。

裁衣有书,书有吉凶。凶日制衣则有祸,吉日则有福。

夫衣与食俱辅人体,食辅其内,衣卫其外。饮食不择日,制衣避忌日,岂以衣为于其身重哉?人道所重,莫如食急,故八政一曰食,二曰货。衣服货也。如以加之于形为尊重,在身之物,莫大于冠。造冠无禁,裁衣有忌,是于尊者略,卑者详也。且夫沐去头垢,冠为首饰,浴除身垢,衣卫体寒。沐有忌,冠无讳,浴无吉凶,衣有利害。俱为一体,共为一身,或善或恶,所讳不均,俗人浅知,不能实也。且衣服不如车马。九锡之礼,一曰车马,二曰衣服。作车不求良辰,裁衣独求吉日,俗人所重,失轻重之实也。

工伎之书,起宅盖屋必择日。

夫屋覆人形,宅居人体,何害于岁月而必择之?如以障蔽人身者神恶之,则夫装车治舩着盖,施帽亦当择日。如以动地穿土神恶之,则夫凿沟耕园,亦宜择日。夫动土扰地神,地神能原人无有恶意,但欲居身自安,则神之圣心必不忿怒。不忿怒,虽不择日,犹无祸也。如土地之神不能原人之意,苟恶人动扰之,则虽择日,何益哉?王法禁杀伤人,杀伤人皆伏其罪,虽择日犯法,终不免辠。如不禁也,虽妄杀伤,终不入法。县官之法,犹鬼神之制也。穿凿之过,犹杀伤之罪也。人杀伤,不在择日,缮治室宅,何故有忌?

又学书讳丙日,云仓颉以丙日死也。礼不以子卯举乐,殷夏以子卯日亡也。如以丙日书,子卯日举乐,未必有祸,重先王之亡日,凄怆感动,不忍以举事也。忌日之法,盖丙与子卯之类也,殆有所讳,未必有凶祸也。堪舆历,历上诸神非一,圣人不言,诸子不传,殆无其实。天道难知,假令有之,诸神用事之日也,忌之何福?不讳何祸?王者以甲子之日举事,民亦用之,王者闻之,不刑法也。夫王者不怒民不与己相避,天神何为独当责之?王法举事,以人事之可否,不问日之吉凶。孔子曰:卜其宅兆而安厝之。《春秋》祭祀,不言卜日。《礼》曰:内事以柔日,外事以刚日。刚柔以慎内外,不论吉凶以为祸福。

《卜筮》

俗信卜筮,谓卜者问天,筮者问地,蓍神龟灵,兆数报应,故舍人议而就卜筮,违可否而信吉凶。其意谓天地审告报,蓍龟真神灵也。如实论之,卜筮不问天地,蓍龟未必神灵。有神灵,问天地,俗儒所言也。

何以明之?子路问孔子曰:猪肩羊膊,可以得兆。雚苇藁芼,可以得数,何必以蓍龟?孔子曰:不然。盖取其名也。夫蓍之为言耆也,龟之为言旧也,明狐疑之事,当问耆旧也。由此言之,蓍不神,龟不灵,盖取其名,未必有实也。无其实,则知其无神灵。无神灵,则知不问天地也。

且天地口耳何在而得问之?天与人同道,欲知天,以人事。相问,不自对见其人,亲问其意,意不可知。欲问天,天高,耳与人相远。如天无耳,非形体也。非形体,则气也。气若云雾,何能告人。蓍以问地,地有形体,与人无异。问人,不近耳,则人不闻。人不闻,则口不告人。夫言问天,则天为气,不能为兆。问地,则地耳远,不闻人言。信谓天地告报人者何据见哉?

人在天地之间,犹虮虱之着人身也。如虮虱欲知人意,鸣人耳傍,人犹不闻。何则?小大不均,音语不通也。今以微小之人,问巨大天地,安能通其声音?天地安能知其旨意?或曰:人怀天地之气。天地之气,在形体之中,神明是矣。人将卜筮,告令蓍龟,则神以耳闻口言。若己思念,神明从胸腹之中闻知其旨。故钻龟揲蓍,兆见数着。夫人用神思虑,思虑不决,故问蓍龟。蓍龟兆数,与意相应,则是神可谓明告之矣。时或意以为可,兆数不吉。或兆数则吉,意以为凶。夫思虑者己之神也,为兆数者亦己之神也。一身之神,在胸中为思虑,在胸外为兆数,犹人入户而坐,出门而行也。行坐不异意,出入不易情。如神明为兆数,不宜与思虑异。

天地有体,故能摇动。摇动有生之类也。生则与人同矣。问生人者须以生人,乃能相报。如使死人问生人,则必不能相荅。今天地生而蓍龟死,以死问生,安能得报?枯龟之骨,死蓍之茎,问生之天地,世人谓之天地报应,误矣。

如蓍龟为若版牍,兆数为若书字,象类人君出教令乎?则天地口耳何在而有教令?孔子曰:天何言哉?四时行焉,百物生焉。天不言,则亦不听人之言。天道称自然无为,今人问天地,天地报应,是自然之有为以应人也。桉《易》之文,观揲蓍之法,二分以象天地,四揲以象四时,归奇于扐以象闰月。以象类相法,以立卦数耳。岂云天地合报人哉?

人道相问则对,不问不应。无求,空扣人之门。无问,虚辨人之前,则主人笑而不应,或怒而不对。试使卜筮之人,空钻龟而卜,虚揲蓍而筮,戏弄天地,亦得兆数,天地妄应乎?又试使人骂天而卜,驱地而筮,无道至甚,亦得兆数。苟谓兆数天地之神,何不灭其火,灼其手,振其指而乱其数,使之身体疾痛,血气凑踊?而犹为之见兆出数,何天地之不惮劳用心不恶也?由此言之,卜筮不问天地,兆数非天地之报,明矣。

然则卜筮亦必有吉凶。论者或谓随人善恶之行也,犹瑞应应善而至,灾异随恶而到。治之善恶,善恶所致也,疑非天地故应之也。吉人钻龟,辄从善兆。凶人揲蓍,辄得逆数。何以明之?纣至恶之君也,当时灾异繁多,七十卜而皆凶,故祖伊曰:格人元龟,罔敢知吉。贤者不举,大龟不兆,灾变亟至,周武受命。高祖龙兴,天人并佑,奇怪既多,丰沛子弟,卜之又吉。故吉人之体,所致无不良。凶人之起,所招无不丑。卫石骀卒,无适子,有庶子六人,卜所以为后者曰:沐浴佩玉则兆。五人皆沐浴佩玉。石祁子曰:焉有执亲之丧而沐浴佩玉?不沐浴佩玉,石祁子兆。卫人卜以龟为有知也。龟非有知,石祁子自知也。祁子行善政,有嘉言,言嘉政善,故有明瑞。使时不卜,谋之于众,亦犹称善。何则?人心神意同吉凶也。

此言若然,然非卜筮之实也。

夫钻龟揲蓍自有兆数,兆数之见,自有吉凶,而吉凶之人,适与相逢。吉人与善兆合,凶人与恶数遇,犹吉人行道逢吉事,顾睨见祥物,非吉事祥物为吉人瑞应也。凶人遭遇凶恶于道,亦如之。夫见善恶,非天应荅,适与善恶相逢遇也。钻龟揲蓍有吉凶之兆者逢吉遭凶之类也。何以明之?周武王不豫,周公卜三龟。公曰:乃逢是吉。鲁卿庄叔生子穆叔,以《周易》筮之,遇《明夷》之《谦》。夫卜曰逢,筮曰遇,实遭遇所得,非善恶所致也。善则逢吉,恶则遇凶,天道自然,非为人也。推此以论,人君治有吉凶之应,亦犹此也。君德遭贤,时适当平,嘉物奇瑞偶至。不肖之君,亦反此焉。

世人言卜筮者多,得实诚者寡。论者或谓蓍龟可以参事,不可纯用。夫钻龟揲蓍,兆数辄见。见无常占,占者生意。吉兆而占谓之凶,凶数而占谓之吉,吉凶不效,则谓卜筮不可信。周武王伐纣,卜筮之,逆,占曰:大凶。太公推蓍蹈龟而曰:枯骨死草,何知而凶?夫卜筮兆数,非吉凶误也,占之不审吉凶,吉凶变乱,变乱,故太公黜之。夫蓍筮龟卜,犹圣王治世。卜筮兆数,犹王治瑞应。瑞应无常,兆数诡异。诡异则占者惑,无常则议者疑。疑则谓平未治,惑则谓吉不良。何以明之?夫吉兆数,吉人可遭也。治遇符瑞圣德之验也。周王伐纣,遇乌鱼之瑞,其卜曷为逢不吉之兆?使武王不当起,出不宜逢瑞。使武王命当兴,卜不宜得凶。由此言之,武王之卜,不得凶占,谓之凶者失其实也。鲁将伐越,筮之,得鼎折足。子贡占之以为凶。何则?鼎而折足,行用足,故谓之凶。孔子占之以为吉,曰:越人水居,行用舟,不用足,故谓之吉。鲁伐越,果克之。夫子贡占鼎折足以为凶,犹周之占卜者谓之逆矣。逆中必有吉,犹折鼎足之占,宜以伐越矣。周多子贡直占之知,寡若孔子诡论之材,故覩非常之兆,不能审也。世因武王卜,无非而得凶,故谓卜筮不可纯用,略以助政,示有鬼神,明己不得专。

着书记者采掇行事,若韩非《饰邪》之篇,明已效之验,毁卜訾筮,非世信用。夫卜筮非不可用,卜筮之人占之误也。《洪范》稽疑,卜筮之变,必问天子卿士,或时审是。夫不能审占,兆数不验,则谓卜筮不可信用。

晋文公与楚子战,梦与成王搏,成王在上而盬其脑。占曰:凶。咎犯曰:吉!君得天,楚伏其罪。盬君之脑者柔之也。以战果胜,如咎犯占。夫占梦与占龟同。晋占梦者不见象指,犹周占龟者不见兆者为也。象无不然,兆无不审,人之知暗,论之失实也。《传》或言:武王伐纣,卜之而龟𠒮。占者曰:凶。太公曰:龟𠒮,以祭则凶,以战则胜。武王从之,卒克纣焉。审若此《传》,亦复孔子论卦咎犯占梦之类也。盖兆数无不然,而吉凶失实者占不巧工也。

《辨祟》

世俗信祸祟,以为人之疾病死亡,及更患被罪,戮辱欢笑,皆有所犯。起功移徙祭祀丧葬行作入官嫁娶不择吉日,不避岁月,触鬼逢神,忌时相害。故发病生祸,絓法入罪,至于死亡,殚家灭门,皆不重慎,犯触忌讳之所致也。如实论之,乃妄言也。

凡人在世,不能不作事,作事之后,不能不有吉凶。见吉则指以为前时择日之福,见凶则刺以为往者触忌之祸。多或择日而得祸,触忌而获福。工伎射事者欲遂其术,见祸忌而不言,闻福匿而不达,积祸以惊不慎,列福以勉畏时。故世人无愚智贤不肖人君布衣,皆畏惧信向,不敢抵犯。归之久远,莫能分明,以为天地之书贤圣之术也。人君惜其官,人民爱其身,相随信之,不复狐疑。故人君兴事,工伎满合。人民有为,触伤问时。奸书伪文,由此滋生。巧惠生意,作知求利,惊惑愚暗,渔富偷贫,愈非古法度圣人之至意也。圣人举事,先定于义,义已定立,决以卜筮,示不专己,明与鬼神同意共指,欲令众下信用不疑。故《书》列七卜,《易》载八卦,从之未必有福,违之未必有祸。然而祸福之至,时也。死生之到,命也。人命悬于天,吉凶存于时。命穷操行善,天不能续。命长操行恶,天不能夺。天百神主也。道德仁义,天之道也。战栗恐惧,天之心也。废道灭德,贱天之道。险隘恣睢,悖天之意。世间不行道德,莫过桀纣。妄行不轨,莫过幽厉,桀纣不早死,幽厉不夭折。由此言之,逢福获喜,不在择日避时。涉患丽祸,不在触岁犯月,明矣。

孔子曰: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苟有时日,诚有祸祟,圣人何惜不言?何畏不说?桉古图籍,仕者安危,千君万臣,其得失吉凶,官位高下,位禄降升,各有差品。家人治产,贫富息耗,寿命长短,各有远近。非高大尊贵举事以吉日,下小卑贱以凶时也。以此论之,则亦知祸福死生,不在遭逢吉祥触犯凶忌也。然则人之生也,精气育也。人之死者命穷绝也。人之生,未必得吉逢喜。其死,独何为谓之犯凶触忌?以孔子证之,以死生论之,则亦知夫百祸千凶,非动作之所致也。孔子圣人知府也,死生大事也,大事道效也。孔子云: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众文微言不能夺,俗人愚夫不能易,明矣。

人之于世,祸福有命。人之操行,亦自致之。其安居无为,祸福自至,命也。其作事起功,吉凶至身,人也。人之疾病,希有不由风湿与饮食者。当风卧湿,握钱问祟。饱饭餍食,斋精解祸,而病不治,谓祟不得。命自绝,谓筮不审,俗人之知也。

夫倮虫三百六十,人为之长。人物也,万物之中有知慧者也。其受命于天,禀气于元,与物无异。鸟有巢栖,兽有窟穴,虫鱼介鳞,各有区处,犹人之有室宅楼台也。能行之物,死伤病困,小大相害。或人捕取,以给口腹,非作窠穿穴有所触,东西行徙有所犯也。人有死生,物亦有终始。人有起居,物亦有动作。血脉首足耳目鼻口与人不别,惟好恶与人不同,故人不能晓其音,不见其指耳!及其游于党类,接于同品,其知去就,与人无异。共天同地,并仰日月,而鬼神之祸,独加于人,不加于物,未晓其故也。天地之性人为贵,岂天祸为贵者作,不为贱者设哉?何其性类同而祸患别也?刑不上大夫,圣王于贵者阔也。圣王刑贱不罚贵,鬼神祸贵不殃贱,非《易》所谓大人与鬼神合其吉凶也。

我有所犯,抵触县官,罗丽刑法,不曰过所致,而曰家有负。居处不慎,饮食过节,不曰失调和,而曰徙触时。死者累属,葬棺至十,不曰气相污,而曰葬日凶。有事归之有犯,无为归之所居。居衰宅耗,蜚凶流尸,集人室居,又祷先祖,寝祸遗殃。疾病不请医,更患不修行,动归于祸,名曰犯触。用知浅略,原事不实,俗人之材也。

犹系罪司空作徒,未必到吏日恶,系役时凶也。使杀人者求吉日出诣吏,剬罪,推善时入狱系,宁能令事解赦令至哉?人不触祸不被罪,不被罪不入狱。一旦令至,解械径出,未必有解除其凶者也。天下千狱,狱中万囚,其举事未必触忌讳也。居位食禄,专城长邑,以千万数,其迁徙日未必逢吉时也。历阳之都,一夕沉而为湖,其民未必皆犯岁月也。高祖始起,丰沛俱复,其民未必皆慎时日也。项羽攻襄安,襄安无噍类,未必不祷赛也。赵军为秦所坑于长平之下,四十万众同时俱死,其出家时,未必不择时也。辰日不哭,哭有重丧。戊己死者复尸有随。一家灭门,先死之日,未必辰与戊己也。血忌不杀牲,屠肆不多祸。上朔不会众,沽舍不触殃。涂上之暴尸,未必出以往亡。室中之殡柩,未必还以归忌。由此言之,诸占射祸祟者皆不可信用。信用之者皆不可是。

夫使食口十人,居一宅之中,不动镢锤,不更居处,祠祀嫁娶,皆择吉日,从春至冬,不犯忌讳,则夫十人比至百年,能不死乎?占射事者必将复曰:宅有盛衰,若岁破直符,不知避也。夫如是,令数问工伎之家,宅盛即留,衰则避之,及岁破直符,辄举家移,比至百年,能不死乎?占射事者必将复曰:移徙触时,往来不吉。夫如是,复令辄问工伎之家,可徙则往,可还则来,比至百年,能不死乎?占射事者必将复曰:泊命寿极。夫如是,人之死生,竟自有命,非触岁月之所致,无负凶忌之所为也。

《难岁》

俗人险心,好信禁忌,知者亦疑,莫能实定。是以儒雅服从,工伎得胜。吉凶之书,伐经典之义。工伎之说,凌儒雅之论。今略实论,令亲览,揔核是非,使世一悟。

《移徙法》曰:徙抵太岁,凶。负太岁,亦凶。抵太岁名曰岁下,负太岁名曰岁破,故皆凶也。假令太岁在甲子,天下之人皆不得南北徙,起宅嫁娶亦皆避之。其移东西,若徙四维,相之如者皆吉。何者?不与太岁相触,亦不抵太岁之冲也。

实问:避太岁者何意也?令太岁恶人徙乎?则徙者皆有祸。令太岁不禁人徙,恶人抵触之乎?则道上之人,南北行者皆有殃。太岁之意,犹长吏之心也。长吏在涂,人行触车马,干其吏从,长吏怒之,岂独抱器载物,去宅徙居触犯之者而乃责之哉?昔文帝出,过霸陵桥,有一人行逢车驾,逃于桥下,以为文帝之车已过,疾走而出,惊乘舆马。文帝怒,以属廷尉张释之。释之当论。使太岁之神行若文帝出乎?则人犯之者必有如桥下走出之人矣。方今行道路者暴溺仆死,何以知非触遇太岁之出也?为移徙者又不能处。不能处,则犯与不犯未可知。未可知,则其行与不行未可审也。

且太岁之神审行乎?则宜有曲折,不宜直南北也。长吏出舍,行有曲折。如天神直道不曲折乎?则从东西四维徙者犹干之也。若长吏之南北行,人从东如西,四维相之如,犹抵触之。如不正南北,南北之徙又何犯?如太岁不动行乎?则宜有宫室营堡,不与人相见,人安得而触之?如太岁无体,与长吏异,若烟云虹霓,直经天地,极子午南北陈乎?则东西徙,若四维徙者亦干之。譬若今时人行触繁雾蜮气,无从横负乡皆中伤焉。如审如气,人当见之,虽不移徙,亦皆中伤。

且太岁天别神也,与青龙无异。龙之体不过数千丈,如令神者宜长大,饶之数万丈,令体掩北方,当言太岁在北方,不当言在子。其东有丑,其西有亥,明不专掩北方,极东西之广,明矣。令正言在子位,触土之中直子午者不得南北徙耳,东边直丑巳之地,西边直亥未之民,何为不得南北徙?丑与亥地之民,使太岁左右通,得南北徙及东西徙。可则?丑在子东,亥在子西,丑亥之民东西徙,触岁之位。巳未之民东西徙,忌岁所破。

儒者论天下九州,以为东西南北,尽地广长,九州之内五千里,竟三河土中。周公卜宅,经曰:王来绍上帝,自服于土中。雒则土之中也。邹衍论之,以为九州之内五千里,竟合为一州,在东东位,名曰赤县州。自有九州者九焉,九九八十一,凡八十一州。此言殆虚。地形难审,假令有之,亦一难也。使天下九州,如儒者之议,直雒邑以南,对三河以北,豫州荆州冀州之部有太岁耳。雍梁之间,青兖徐杨之地,安得有太岁?使如邹衍之论,则天下九州在东南位,不直子午,安得有太岁?

如太岁不在天地极,分散在民间,则一家之宅,辄有太岁,虽不南北徙,犹抵触之。假令从东里徙西里,西里有太岁。从东宅徙西宅,西宅有太岁。或在人之东西,或在人之南北,犹行途上,东西南北皆逢触人。太岁位数千万亿,天下之民徙者皆凶,为移徙者何以审之?如审立于天地之际,犹王者之位在土中也。东方之民,张弓西射,人不谓之射王者以不能至王者之都,自止射其处也。今徙岂能北至太岁位哉?自止徙百步之内,何为谓之伤太岁乎?

且移徙之家禁南北徙者以为岁在子位,子者破午,南北徙者抵触其冲,故谓之凶。夫破者须有以椎破之也。如审有所用,则不徙之民,皆被破害。如无所用,何能破之?夫雷天气也,盛夏击折,折木破山,时暴杀人。使太岁所破,若迅雷也,则声音宜疾,死者宜暴。如不若雷,亦无能破。如谓冲抵为破,冲抵安能相破?东西相与为冲,而南北相与为抵。如必以冲抵为凶,则东西常凶,而南北常恶也。如以太岁神,其冲独凶,神莫过于天地,天地相与为冲,则天地之间无生人也。或上十二神,登明从魁之辈,工伎家谓之皆天神也,常立子丑之位,俱有冲抵之气,神虽不若太岁,宜有微败。移徙者虽避太岁之凶,独触十二神之害,为移徙时者何以不禁?

冬气寒水也,水位在北方。夏气热火也,火位在南方。桉秋冬寒春夏热者天下普然,非独南北之方水火冲也。今太岁位在子耳,天下皆为太岁,非独子午冲也。审以所立者为主,则午可为大夏,子可为大冬。冬夏南北徙者可复凶乎?

立春,艮王震相巽胎离没坤死兑囚干废坎休。王之冲死,相之冲囚,王相冲位,有死囚之气。干坤六子,天下正道,伏羲文王象以治世。文为经所载,道为圣所信,明审于太岁矣。人或以立春东北徙,抵艮之下,不被凶害。太岁立于子,彼东北徙,坤卦近于午,犹艮以坤,徙触子位,何故独凶?正月建于寅,破于申,从寅申徙,相之如者无有凶害。太岁不指午,而空曰岁破。午实无凶祸,而虚禁南北,岂不妄哉?

十二月为一岁,四时节竟,阴阳气终,竟复为一岁,日月积聚之名耳,何故有神而谓之立于子位乎?积分为日,累日为月,连月为时,纪时为岁。岁则日月时之类也。岁而有神,日月时亦复有神乎?千五百三十九为一统,四千六百一十七岁为一元。岁犹统元也。岁有神,统元复有神乎?论之以为无。假令有之,何故害人?神莫过于天地,天地不害人。人谓百神,百神不害人。太岁之气天地之气也,何憎于人,触而为害?

且文曰:甲子不徙。言甲与子殊位,太岁立子不居甲,为移徙者运之而复居甲。为之而复居甲,为移徙时者亦宜复禁东西徙。甲与子钧,其凶宜同。不禁甲,而独忌子,为移徙时者竟妄不可用也。人居不能不移徙,移徙不能不触岁,不触岁不能不得时死。工伎之人见今人之死,则归祸于往时之徙。俗心险危,死者不绝,故太岁之言传世不灭。

《诘术》

图宅术曰:宅有八术,以六甲之名,数而第之,第定名立,宫商殊别。宅有五音,姓有五声。宅不宜其姓,姓与宅相贼,则疾病死亡,犯罪遇祸。

诘曰:夫人之在天地之间也,万物之贵者耳。其有宅也,犹鸟之有巢,兽之有穴也。谓宅有甲乙,巢穴复有甲乙乎?甲乙之神,独在民家,不在鸟兽何?夫人之有宅,犹有田也,以田饮食,以宅居处。人民所重,莫食最急,先田后宅,田重于宅也。田间阡陌,可以制八术,比土为田,可以数甲乙。甲乙之术,独施于宅,不设于田,何也?府廷之内,吏舍比属,吏舍之形制,何殊于宅?吏之居处,何异于民?不以甲乙第舍,独以甲乙数宅,何也?民间之宅,与乡亭比屋相属,接界相连。不并数乡亭,独第民家。甲乙之神,何以独立于民家也?数宅之术行市亭,数巷街以第甲乙。入市门曲折,亦有巷街。人昼夜居家,朝夕坐市,其实一也。市肆户何以不第甲乙?州郡列居,县邑杂处,与街巷民家何以异?州郡县邑,何以不数甲乙也?

天地开辟有甲乙邪?后王乃有甲乙?如天地开辟本有甲乙,则上古之时,巢居穴处,无屋宅之居,街巷之制,甲乙之神皆何在?

数宅既以甲乙,五行之家数日,亦当以甲乙。甲乙有支干,支干有加时。支干加时,专比者吉,相贼者凶。当其不举也,未必加忧支辱也。事理有曲直,罪法有轻重,上官平心,原其狱状,未有支干吉凶之验,而有事理曲直之效,为支干者何以对此?武王以甲子日战胜,纣以甲子日战负,二家俱期,两军相当,旗帜相望,俱用一日,或存或亡。且甲与子专比。昧爽时加寅,寅与甲乙不相贼,武王终以破纣,何也?

日火也,在天为日,在地为火。何以验之?阳燧乡日,火从天来。由此言之,火日气也。日有甲乙,火无甲乙何?日十而辰十二,日辰相配,故甲与子连。所谓日十者何等也?端端之日有十邪?而将一有十名也?如端端之日有十,甲乙是其名,何以不从言甲乙,必言子丑何?日廷图甲乙有位,子丑亦有处,各有部署,列布五方,若王者营卫,常居不动。今端端之日中行,旦出东方,夕入西方,行而不已,与日廷异,何谓甲乙为日之名乎?术家更说,日甲乙者自天地神也,日更用事,自用甲乙胜负为吉凶,非端端之日名也。夫如是,于五行之象,徒当用甲乙决吉凶而已,何为言加时乎?桉加时者端端之日加也。端端之日安得胜负?

五音之家,用口调姓名及字,用姓定其名,用名正其字。口有张歙,声有外内,以定五音宫商之实。

夫人之有姓者用禀于天。天得五行之气为姓邪?以口张歙声外内为姓也?如以本所禀于天者为姓,若五谷万物禀气矣,何故用张口歙声内外定正之乎?古者因生以赐姓,因其所生赐之姓也。若夏吞薏苡而生,则姓苡氏。商吞燕子而生,则姓为子氏,周履大人迹,则姬氏。其立名也,以信以义以像以假以类。以生名为信,若鲁公子友生,文在其手曰友也。

以德名为义,若文王为昌,武王为发也。以类名为像,若孔子名丘也。取于物为假,若宋公名杵臼也。取于父为类,有似类于父也。其立字也,展名取同义,名赐字子贡,名予字子我。其立姓则以本所生,置名则以信义像假类,字则展名取同义,不用口张歙外内。调宫商之义为五音术,何据见而用?

古者有本姓,有氏姓。陶氏田氏,事之氏姓也。上官氏司马氏,吏之氏姓也。孟氏仲氏,王父字之氏姓也。氏姓有三:事乎!吏乎!王父字乎!以本姓则用所生,以氏姓则用事吏,王父字,用口张歙调姓之义何居?

匈奴之俗,有名无姓字,无与相调谐,自以寿命终,祸福何在?《礼》: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。不知者不知本姓也。夫妾必有父母家姓,然而必卜之者父母姓转易失实,《礼》重取同姓,故必卜之。姓徒用口调谐姓族,则《礼》买妾何故卜之?

图宅术曰:商家门不宜南向,征家门不宜北向。则商金,南方火也。征火,北方水也。水胜火,火贼金,五行之气不相得,故五姓之宅,门有宜向。向得其宜,富贵吉昌。向失其宜,贫贱衰耗。

夫门之与堂何以异?五姓之门,各有五姓之堂,所向无宜何?门之掩地,不如堂庑,朝夕所处,于堂不于门。图吉凶者宜皆以堂。如门人所出入,则户亦宜然。孔子曰:谁能出不由户?言户不言门。五祀之祭,门与户均。如当以门正所向,则户何以不当与门相应乎?且今府廷之内,吏舍连属,门向有南北。长吏舍传,闾居有东西。长吏之姓,必有宫商。诸吏之舍,必有征羽。安官迁徙,未必角姓门南向也。失位贬黜,未必商姓门北出也。或安官迁徙,或失位贬黜何?

姓有五音,人之质性亦有五行。五音之家,商家不宜南向门,则人禀金之性者可复不宜南向坐南行步乎?一曰:五音之门,有五行之人。假令商姓口食五人,五人中各有五色,木人青,火人赤,水人黑,金人白,土人黄。五色之人,俱出南向之门,或凶或吉,寿命或短或长。凶而短者未必色白。吉而长者未必色黄也。五行之家,何以为决?

南向之门,贼商姓家,其实如何?南方火也,使火气之祸,若火延燔,径从南方来乎?则虽为北向门,犹之凶也。火气之祸,若夏日之热,四方洽浃乎?则天地之间,皆得其气,南向门家,何以独凶?南方火者火位南方。一曰:其气布在四方,非必南方独有火,四方无有也,犹水位在北方,四方犹有水也。火满天下,水辨四方,火或在人之南,或在人之北。谓火常在南方,是则东方可无金西方可无木乎?

《解除》

世信祭祀,谓祭祀必有福。又然解除,谓解除必去凶。

解除初礼,先设祭祀。比夫祭祀,若生人相宾客矣。先为宾客设膳,食已,驱以刃杖。鬼神如有知,必恚止战,不肯径去。若怀恨,反而为祸。如无所知,不能为凶,解之无益,不解无损。且人谓鬼神何如状哉?如谓鬼有形象,形象生人,生人怀恨,必将害人。如无形象,与烟云同,驱逐云烟,亦不能除。形既不可知,心亦不可图。鬼神集止人宅,欲何求乎?如势欲杀人,当驱逐之时,避人隐匿。驱逐之止,则复还立故处。如不欲杀人,寄托人家,虽不驱逐,亦不为害。

贵人之出也,万民并观,填街满巷,争进在前。士卒驱之,则走而却。士卒还去,即复其处。士卒立守,终日不离,仅能禁止。何则?欲在于观,不为壹驱还也。使鬼神与生人同,有欲于宅中,犹万民有欲于观也,士卒驱逐,不久立守,则观者不却也。然则驱逐鬼者不极一岁,鬼神不去。今驱逐之,终食之间,则舍之矣。舍之,鬼复还来,何以禁之?暴谷于庭,鸡雀啄之,主人驱弹则走,纵之则来,不终日立守,鸡雀不禁。使鬼神乎?不为驱逐去止。使鬼不神乎?与鸡雀等,不常驱逐,不能禁也。

虎狼入都,弓弩巡之,虽杀虎狼,不能除虎狼所为来之患。盗贼攻城,官军击之,虽却盗贼,不能灭盗贼所为至之祸。虎狼之来,应政失也。盗贼之至,起世乱也。然则鬼神之集,为命绝也。杀虎狼,却盗贼,不能使政得世治。然则盛解除,驱鬼神,不能使凶去而命延。

病人困笃,见鬼之至,性勐刚者挺剑操杖,与鬼战鬭。战鬭壹再,错指受服,知不服,必不终也。夫解除所驱逐鬼,与病人所见鬼无以殊也。其驱逐之,与战鬭无以异也。病人战鬭,鬼犹不去。宅主解除,鬼神必不离。由此言之,解除宅者何益于事?信其凶去,不可用也。

且夫所除,宅中客鬼也。宅中主神有十二焉,青龙白虎列十二位。龙虎勐神,天之正鬼也,飞尸流凶,安敢妄集,犹主人勐勇,奸客不敢闚也。有十二神舍之,宅主驱逐,名为去十二神之客,恨十二神之意,安能得吉?如无十二神,则亦无飞尸流凶。无神无凶,解除何补?驱逐何去?

解逐之法,缘古逐疫之礼也。昔颛顼氏有子三人,生而皆亡,一居江水为虐鬼,一居若水为魍魉,一居欧隅之间,主疫病人。故岁终事毕,驱逐疫鬼,因以送陈迎新内吉也。世相彷效,故有解除。夫逐疫之法,亦礼之失也。行尧舜之德,天下太平,百灾消灭,虽不逐疫,疫鬼不往。行桀纣之行,海内扰乱,百祸并起,虽日逐疫,疫鬼犹来。衰世好信鬼,愚人好求福。周之季世,信鬼修祀,以求福助。愚主心惑,不顾自行,功犹不立,治犹不定。故在人不在鬼,在德不在祀。国期有远近,人命有长短。如祭祀可以得福,解除可以去凶,则王者可竭天下之财,以兴延期之祀。富家翁妪,可求解除之福,以取逾世之寿。桉天下人民,夭寿贵贱,皆有禄命。操行吉凶,皆有衰盛。祭祀不为福,福不由祭祀,世信鬼神,故好祭祀。祭祀无鬼神,故通人不务焉。祭祀厚事鬼神之道也,犹无吉福之验,况盛力用威,驱逐鬼神,其何利哉?

祭祀之礼,解除之法,众多非一,且以一事效其非也。夫小祀足以况大祭,一鬼足以卜百神。

世间缮治宅舍,凿地掘土,功成作毕,解谢土神,名曰解土。为土偶人,以像鬼形,令巫祝延,以解土神。已祭之后,心快意喜,谓鬼神解谢,殃祸除去。如讨论之,乃虚妄也。何以验之?

夫土地犹人之体也,普天之下,皆为一体,头足相去,以万里数。人民居土上,犹蚤虱着人身也。蚤虱食人,贼人肌肤,犹人凿地,贼地之体也。蚤虱内知,有欲解人之心,相与聚会,解谢于所食之肉旁,人能知之乎?夫人不能知蚤虱之音,犹地不能晓人民之言也。胡越之人,耳口相类,心意相似,对口交耳而谈,尚不相解,况人不与地相似,地之耳口与人相达乎!今所解者地乎?则地之耳远,不能闻也。所解一宅之土,则一宅之土,犹人一分之肉也,安能晓之?如所解宅神乎?则此名曰解宅,不名曰解土。

礼入宗庙,无所主意,斩尺二寸之木,名之曰主,主心事之,不为人像。今解土之祭,为土偶人,像鬼之形,何能解乎?神荒忽无形,出入无门,故谓之神。今作形像,与礼相违,失神之实,故知其非。象似布借,不设鬼形。解土之礼,立土偶人,如祭山可为石形,祭门户可作木人乎?

晋中行寅将亡,召其太祝,欲加罪焉,曰:子为我祀,牺牲不肥泽也?且齐戒不敬也?使吾国亡,何也?祝简对曰:昔日,吾先君中行密子有车十乘,不忧其薄也,忧德义之不足也。今主君有革车百乘,不忧义之薄也,唯患车之不足也。夫舩车饬则赋敛厚,赋敛厚则民谤诅。君苟以祀为有益于国乎?诅亦将为亡矣!一人祝之,一国诅之,一祝不胜万诅,国亡,不亦宜乎?祝其何罪?中行子乃惭。今世信祭祀,中行子之类也。不修其行而丰其祝,不敬其上而畏其鬼。身死祸至,归之于祟,谓祟未得。得祟修祀,祸繁不止,归之于祭,谓祭未敬。夫论解除,解除无益。论祭祀,祭祀无补。论巫祝,巫祝无力。竟在人不在鬼,在德不在祀,明矣哉!

《祀义》

世信祭祀,以为祭祀者必有福,不祭祀者必有祸。是以病作卜祟,祟得修祀,祀毕意解,意解病已,执意以为祭祀之助,勉奉不绝。谓死人有知,鬼神饮食,犹相宾客,宾客悦喜,报主人恩矣。其修祭祀,是也。信其事之,非也。

实者祭祀之意,主人自尽恩勤而已,鬼神未必欲享之也。何以明之?今所祭者报功,则缘生人为恩义耳,何歆享之有?今所祭死人,死人无知,不能饮食。何以审其不能歆享饮食也?夫天者体也,与地同。天有列宿,地有宅舍,宅舍附地之体,列宿着天之形。形体具,则有口乃能食。使天地有口能食祭,食宜食尽。如无口,则无体,无体则气也,若云雾耳,亦无能食。如天地之精神,若人之有精神矣,以人之精神,何宜饮食?中人之体七八尺,身大四五围,食斗食,歠斗羹,乃能饱足。多者三四斗。天地之广大以万里数,圜丘之上,一蠒栗牛,粢饴大羹,不过数斛,以此食天地,天地安能饱?天地用心,犹人用意也,人食不饱足,则怨主人,不报以德矣。必谓天地审能饱食,则夫古之郊者负天地。

山犹人之有骨节也,水犹人之有血脉也。故人食肠满,则骨节与血脉因以盛矣。今祭天地,则山川随天地而饱。今别祭山川,以为异神,是人食已,更食骨节与血脉也。社稷,报生谷物之功。万民生于天地,犹毫毛生于体也。祭天地,则社稷设其中矣,人君重之,故复别祭。必以为有神,是人之肤肉当复食也。五祀初本在地,门户用木与土,土木生于地,井灶室中熘皆属于地,祭地,五祀设其中矣,人君重之,故复别祭。必以为有神,是食已当复食形体也。风伯雨师雷公,是群神也。风犹人之有吹喣也,雨犹人之有精液也,雷犹人之有腹鸣也。三者附于天地,祭天地,三者在矣,人君重之,故别祭。必以为有神,则人吹喣精液腹鸣当复食也。日月犹人之有目,星辰犹人之有发。三光附天,祭天,三光在矣,人君重之,故复别祭。必以为有神,则人之食已,复食目与发也。

宗庙己之先也。生存之时,谨敬供养,死不敢不信,故修祭祀,缘先事死,示不忘先。五帝三王郊宗黄帝帝喾之属,报功坚力,不敢忘德,未必有鬼神审能歆享之也。夫不能歆享,则不能神。不能神,则不能为福,亦不能为祸。祸福之起,由于喜怒。喜怒之发,由于腹肠。有腹肠者辄能饮食,不能饮食则无腹肠,无腹肠则无用喜怒,无用喜怒则无用为祸福矣。

或曰:歆气,不能食也。夫歆之与饮食,一实也。用口食之,用口歆之。无腹肠则无口,无口,无用食,则亦无用歆矣。何以验其不能歆也?以人祭祀有过,不能即时犯也。夫歆不用口则用鼻矣。口鼻能歆之,则目能见之,目能见之,则手能击之。今手不能击,则知口鼻不能歆之也。

或难曰:宋公鲍之身有疾。祝曰夜姑,掌将事于厉者。厉鬼杖楫而与之言曰:何而粢盛之不膏也?何而刍牺之不肥硕也?何以圭璧之不中度量也?而罪欤?其鲍之罪欤?夜姑顺色而对曰:鲍身尚幼,在襁褓,不预知焉。审是掌之。厉鬼举楫而掊之,毙于坛下。此非能言用手之验乎?曰:夫夜姑之死,未必厉鬼击之也,时命当死也。妖象厉鬼,象鬼之形则象鬼之言,象鬼之言则象鬼而击矣。何以明之?夫鬼者神也,神则先知,先知则宜自见粢盛之不膏圭璧之失度牺牲之臞小,则因以责让夜姑,以楫击之而已,无为先问。先问,不知之效也。不知,不神之验也。不知不神,则不能见体出言,以楫击人也。夜姑义臣也,引罪自予已,故鬼击之。如无义而归之鲍身,则厉鬼将复以楫掊鲍之身矣。且祭祀不备,神怒见体,以杀掌祀。如礼备神喜,肯见体以食赐主祭乎?人有喜怒,鬼亦有喜怒。人不为怒者身存,不为喜者身亡,厉鬼之怒,见体而罚。宋国之祀,必时中礼,夫神何不见体以赏之乎?夫怒喜不与人同,则其赏罚不与人等。赏罚不与人等,则其掊夜姑,不可信也。

且夫歆者内气也,言者出气也。能歆则能言,犹能吸则能呼矣。如鬼神能歆,则宜言于祭祀之上。今不能言,知不能歆,一也。凡能歆者口鼻通也。使鼻鼽不通,口钳不开,则不能歆矣。人之死也,口鼻腐朽,安能复歆?二也。《礼》曰:人死也,斯恶之矣。与人异类,故恶之也。为尸不动,朽败灭亡,其身不与生人同,则知不与生人通矣。身不同,知不通,其饮食不与人钧矣。胡越异类,饮食殊味。死之与生,非直胡之与越也。由此言之,死人不歆,三也。当人之卧也,置食物其旁,不能知也。觉乃知之,知乃能食之。夫死长卧不觉者也,安能知食?不能歆之,四也。

或难曰:祭则鬼享之,何谓也?曰:言其修具谨洁,粢牲肥香,人临见之,意饮食之。推己意以况鬼神,鬼神有知,必享此祭,故曰鬼享之祀。

难曰:《易》曰:东邻杀牛,不如西邻之礿祭。夫言东邻不若西邻,言东邻牲大福少,西邻祭少福多也。今言鬼不享,何以知其福有多少也?曰:此亦谓修具谨洁与不谨洁也。纣杀牛祭,不致其礼。文王礿祭,竭尽其敬。夫礼不至,则人非之。礼敬尽,则人是之。是之,则举事多助。非之,则言行见畔。见畔,若祭不见享之祸。多助,若祭见歆之福,非鬼为祭祀之故有喜怒也。何以明之?苟鬼神,不当须人而食。须人而食,是不能神也。信鬼神歆祭祀,祭祀为祸福,谓鬼神居处何如状哉?自有储偫邪?将以人食为饥饱也?如自有储偫,储偫必与人异,不当食人之物。如无储偫,则人朝夕祭乃可耳。壹祭壹否,则神壹饥壹饱。壹饥壹饱。则神壹怒壹喜矣。

且病人见鬼,及卧梦与死人相见,如人之形,故其祭祀,如人之食。缘有饮食,则宜有衣服,故复以缯制衣,以象生仪。其祭如生人之食,人欲食之,冀鬼飨之。其制衣也,广纵不过一尺若五六寸。以所见长大之神,贯一尺之衣,其肯喜而加福于人乎?以所见之鬼为审死人乎?则其制衣宜若生人之服。如以所制之衣审鬼衣之乎?则所见之鬼宜如偶人之状。夫如是也,世所见鬼,非死人之神。或所衣之神,非所见之鬼也。鬼神未定,厚礼事之,安得福佑而坚信之乎?

《祭意》

树:王者祭天地,诸侯祭山川,卿大夫祭五祀,士庶人祭其先。宗庙社稷之祀,自天子达于庶人。《尚书》曰:肆类于上帝,禋于六宗,望于山川,徧于群臣。《礼》曰: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,祖颛顼而宗尧。夏后氏亦禘黄帝而郊鲧,祖颛顼而宗禹。殷人禘喾而郊冥,祖契而宗汤。周人禘喾而郊稷,祖文王而宗武王。燔柴于大坛,祭天也。瘗埋于大折,祭地也,用騂犊。埋少牢于大昭,祭时也。相近于坎坛,祭寒暑也。王宫祭日也,夜明祭月也,幽宗祭星也,雩宗祭水旱也,四坎坛祭四方也。山林川谷丘陵,能出云,为风雨,见怪物,皆曰神。有天下者祭百神。诸侯在其地则祭,亡其地则不祭。此皆法度之祀,礼之常制也。

王者父事天,母事地,推人事父母之事,故亦有祭天地之祀。山川以下,报功之义也。缘生人有功得赏,鬼神有功亦祀之。山出云雨润万物。六宗居六合之间,助天地变化,王者尊而祭之,故曰六宗。社稷报生万物之功,社报万物,稷报五谷。五祀,报门户井灶室中熘之功,门户人所出入,井灶人所饮食,中熘人所托处,五者功钧,故俱祀之。

周弃曰:少昊有四叔,曰重,曰该,曰修,曰熙,实能金大木反。使重为句芒,该为蓐收,修及熙为玄冥,世不失职,遂济穷桑,此其三祀也。颛顼氏有子曰犁,为祝融。共工氏有子曰句龙,为后土,此其二祀也。后土为社。稷田正也。有烈山氏之子曰柱为稷,自夏以上祀之。周弃亦为稷,自商以来祀之。《礼》曰:烈山氏之有天下也,其子曰柱,能殖百谷。夏之衰也,周弃继之,故祀以为稷。共工氏之霸九州也,其子曰后土,能平九土,故祀以为社。《传》或曰:炎帝作火,死而为灶。禹劳力天下水,死而为社。《礼》曰:王为群姓立七祀,曰司命,曰中灵,曰国门,曰国行,曰泰厉,曰户,曰灶。诸侯为国立五祀,曰司命,曰中熘,曰国门,曰国行,曰公厉。大夫立三祀,曰族厉,曰门,曰行。适士立二祀,曰门,曰行。庶人立一祀,或立户,或立灶。社稷五祀之祭,未有所定,皆为思其德,不忘其功也。中心爱之,故饮食之。爱鬼神者祭祀之。

自禹兴修社,稷祀后稷,其后绝废。高皇帝四年,诏天下祭灵星。七年,使天下祭社稷。

灵星之祭,祭水旱也,于礼旧名曰雩。雩之礼,为民祈谷雨祈谷实也。春求,实,一岁再祀,盖重谷也。春以二月,秋以八月。故《论语》曰:暮春者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。暮春四月也。周之四月,正岁二月也。二月之时,龙星始出,故《传》曰:龙见而雩。龙星见时,岁已启蛰,:而雩。春雩之礼废,秋雩之礼存,故世常修灵星之祀,到今不绝。名变于旧,故世人不识。礼废不具,故儒者不知。世儒桉礼,不知灵星何祀,其难晓而不识说,县官名曰明星,缘明星之名,说曰岁星。岁星东方也,东方主春,春主生物,故祭岁星,求春之福也。四时皆有力于物,独求春者重本尊始也。审如儒者之说,求春之福,及以秋祭,非求春也。《月令》祭户以春,祭门以秋,各宜其时。如或祭门以秋,谓之祭户,论者肯然之乎?不然,则明星非岁星也,乃龙星也。龙星二月见,则雩祈谷雨。龙星八月将入,则秋雩祈谷实。儒者或见其义,语不空生。春雩废,秋雩兴,故秋雩之名,自若为明星也,实曰灵星。灵星者神也,神者谓龙星也。

群神谓风伯雨师雷公之属。风以摇之,雨以润之,雷以动之,四时生成,寒暑变化。日月星辰,人所瞻仰。水旱人所忌恶,四方气所由来。山林川谷,民所取材用。此鬼神之功也。

凡祭祀之义有二:一曰报功,二曰修先。报功以勉力,修先以崇恩,力勉恩崇,功立化通,圣王之务也。是故圣王制祭祀也,法施于民则祀之,以死勤事则祀之,以劳定国则祀之,能御大灾则祀之,能捍大患则祀之。帝喾能序星辰以着众,尧能赏均刑法以义终,舜勤民事而野死,鲧勤洪水而殛死,禹能修鲧之功,黄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财。颛顼能修之。契为司徒而民成,冥勤其官而水死,汤以宽治民而除其虐,文王以文治,武王以武功去民之灾,凡此功烈,施布于民,民赖其力,故祭报之。宗庙先祖,己之亲也,生时有养亲之道,死亡义不可背,故修祭祀,示如生存。推人事鬼神,缘生事死,人有赏功供养之道,故有报恩祀祖之义。

孔子之畜狗死,使子戆埋之,曰:吾闻之也,弊帷不弃,为埋马也。弊盖不弃,为埋狗也。丘也贫,无盖,于其封也,亦与之席,毋使其首陷焉!延陵季子过徐,徐君好其剑,季子以当使于上国,未之许与。季子使还,徐君已死,季子解剑带其冢树。御者曰:徐君已死,尚谁为乎?季子曰:前已心许之矣,可以徐君死故负吾心乎?遂带剑于冢树而去。祀为报功者其用意犹孔子之埋畜狗也。祭为不背先者其恩犹季之带剑于冢树也。

圣人知其若此,祭犹斋戒畏敬,若有鬼神,修兴弗绝,若有祸福。重恩尊功,殷勤厚恩,未必有鬼而享之者。何以明之?以饮食祭地也。人将饮食,谦退,示当有所先。孔子曰:虽䟽食菜羹,瓜祭必斋如也。《礼》曰:侍食于君,君使之祭,然后饮食之。祭犹礼之诸祀也。饮食亦可毋祭,礼之诸神,亦可毋祀也。祭祀之实,一也,用物之费,同也。知祭地无神,犹谓诸祀有鬼,不知类也。

《经》《传》所载,贤者所纪,尚无鬼神,况不着篇籍!世间淫祀非鬼之祭,信其有神为祸福矣。好道学仙者绝谷不食,与人异食,欲为清洁也。鬼神清洁于仙人,如何与人同食乎?论之以为人死无知,其精不能为鬼。假使有之,与人异食。异食则不肯食人之食,不肯食人之食则无求于人,无求于人则不能为人祸福矣。凡人之有喜怒也,有求得与不得。得则喜,不得则怒。喜则施恩而为福,怒则发怒而为祸。鬼神无喜怒,则虽常祭而不绝,久废而不修,其何祸福于人哉?

《实知》

儒者论圣人,以为前知千岁,后知万世,有独见之明,独听之聪,事来则名,不学自知,不问自晓,故称圣,则神矣。若蓍龟之知吉凶,蓍草称神,龟称灵矣。贤者才下不能及,智劣不能料,故谓之贤。夫名异则实殊,质同则称钧,以圣名论之,知圣人卓绝,与贤殊也。

孔子将死,遗谶书,曰:不知何一男子,自谓秦始皇,上我之堂,踞我之床,颠倒我衣裳,至沙丘而亡。其后,秦王兼吞天下,号始皇,巡狩至鲁,观孔子宅,乃至沙丘,道病而崩。又曰:董仲舒乱我书。其后,江都相董仲舒,论思《春秋》,造着《传记》。又书曰:亡秦者胡也。其后二世胡亥,竟亡天下。用三者论之,圣人后知万世之效也。孔子生不知其父,若母匿之,吹律自知殷宋大夫子氏之世也。不桉《图》《书》,不闻人言,吹律精思,自知其世,圣人前知千岁之验也。

曰:此皆虚也。

桉神怪之言,皆在谶记,所表皆效《图》《书》。亡秦者胡,《河图》之文也。孔子条畅增益,以表神怪。或后人诈记,以明效验。高皇帝封吴王,送之,拊其背曰:汉后五十年,东南有反者岂汝邪?到景帝时,濞与七国通谋反汉。建此言者或时观气见象,处其有反,不知主名。高祖见濞之勇,则谓之是。原此以论,孔子见始皇仲舒,或时但言将有观我之宅乱我之书者后人见始皇入其宅,仲舒读其书,则增益其辞,着其主名。如孔子神而空见始皇仲舒,则其自为殷后子氏之世,亦当默而知之,无为吹律以自定也。孔子不吹律,不能立其姓。及其见始皇,睹仲舒,亦复以吹律之类矣。桉始皇本事,始皇不至鲁,安得上孔子之堂,踞孔子之床,颠倒孔子之衣裳乎?始皇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出游,至云梦,望祀虞舜于九嶷。浮江下,观借柯,度梅渚,过丹阳,至钱唐,临浙江,涛恶,乃西百二十里从陕中度。上会稽,祭大禹,立石刊颂,望于南海。还过,从江乘。旁海上,北至琅邪。自琅邪北至劳成山,因至之罘,遂并海西。至平原津而病。崩于沙丘平台。既不至鲁,谶记何见而云始皇至鲁?至鲁未可知,其言孔子曰不知何一男子之言,亦未可用。不知何一男子之言不可用,则言董仲舒乱我书,亦复不可信也。行事,文记谲常人言耳,非天地之书,则皆缘前因古,有所据状。如无闻见,则无所状。凡圣人见祸福也,亦揆端推类,原始见终,从闾巷论朝堂,由昭昭察冥冥。谶书秘文,远见未然,空虚暗昧,豫睹未有,达闻暂见,卓谲怪神,若非庸口所能言。

放象事类以见祸,推原往验以处来事,者亦能,非独圣也。周公治鲁,太公知其后世当有削弱之患。太公治齐,周公睹其后世当有劫弑之祸。见法术之极,睹祸乱之前矣。纣作象箸而箕子讥,鲁以偶人葬而孔子叹,缘象箸见龙干之患,偶人睹殉葬之祸也。太公周公,俱见未然。箕子孔子,并睹未有,所由见方来者贤圣同也。鲁侯老,太子弱,次室之女,倚柱而啸,由老弱之征,见败乱之兆也。妇人之知,尚能推类以见方来,况圣人君子才高智明者乎?秦始皇十年,严襄王母夏太后梦。孝文王后曰华阳后,与文王葬寿陵,夏太后严襄王葬于范陵,故夏太后别葬杜陵,曰:东望吾子,西望吾夫,后百年,旁当有万家邑。其后皆如其言。必以推类见方来为圣,次室夏太后圣也。秦昭王十年,樗里子卒,葬于渭南章台之东,曰:后百年,当有天子宫挟我墓。至汉兴,长乐宫在其东,未央宫在其西,武库正值其墓,竟如其言。先知之效,见方来之验也。如以此效圣,樗里子圣人也。如非圣人,先知见方来,不足以明圣。然则樗里子见天子宫挟其墓也,亦犹辛有知伊川之当戎。昔辛有过伊川,见被发而祭者曰:不及百年,此其戎乎!其后百年,晋迁陆浑之戎于伊川焉,竟如。辛有之知当戎,见被发之兆也。樗里子之见天子挟其墓,亦见博平之墓也。韩信葬其母,亦行营高敞地,令其旁可置万家。其后竟有万家处其墓旁。故樗里子之见博平王有宫台之兆,犹韩信之睹高敞万家之台也。先知之见方来之事,无达视洞听之聪明,皆桉兆察迹,推原事类。春秋之时,卿大夫相与会遇,见动作之变,听言谈之诡,善则明吉祥之福,恶则处凶妖之祸。明福处祸,远图未然,无神怪之知,皆由兆类。以今论之,故夫可知之事者思虑所能见也。不可知之事,不学不问不能知也。不学自知,不问自晓,古今行事,未之有也。夫可知之事,惟精思之,虽大无难。不可知之事,厉心学问,虽小无易。故智能之士,不学不成,不问不知。

难曰:夫项托年七岁教孔子。桉七岁未入小学,而教孔子,性自知也。孔子曰:生而知之,上也。学而知之,其次也。夫言生而知之,不言学问,谓若项托之类也。王莽之时,勃海尹方年二十一,无所师友,性智开敏,明达六艺。魏都牧淳于仓奏:方不学,得文能读诵,论义引五经文,文说议事,厌合人之心。帝征方,使射蜚虫,厕射无非知者天下谓之圣人。夫无所师友,明达六艺,本不学书,得文能读,此圣人也。不学自能,无师自达,非神如何?曰:虽无师友,亦已有所问受矣。不学书,已弄笔墨矣。儿始生产,耳目始开,虽有圣性,安能有知?项托七岁,其三四岁时,而受纳人言矣。尹方年二十一,其十四五时,多闻见矣。性敏才茂,独思无所据,不睹兆象,不见类验,却念百世之后,有马生牛,牛生驴,桃生李,李生梅,圣人能知之乎?臣弑君,子弑父,仁如颜渊,孝如曾参,勇如贲育,辩如赐予,圣人能见之乎?孔子曰: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。又曰:后生可畏,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?论损益,言可知。称后生,言焉知。后生难处,损益易明也。此尚为远,非所听察也。使一人立于墙东,令之出声,使圣人听之墙西,能知其黑白短长乡里姓字所自从出乎?沟有流壍,泽有枯骨,发首陋亡,肌肉腐绝,使人询之,能知其农商老少若所犯而坐死乎?非圣人无知,其知无以知也。知无以知,非问不能知也。不能知,则贤圣所共病也。

难曰:詹何坐,弟子侍,有牛鸣于门外。弟子曰:是黑牛也,而白蹄。詹何曰:然,是黑牛也,而白其蹄。使人视之,果黑牛而以布裹其蹄。詹何贤者也,尚能听声而知其色,以圣人之智,反不能知乎?曰:能知黑牛白其蹄,能知此牛谁之牛乎?白其蹄者以何事乎?夫术数直见一端,不能尽其实。虽审一事,曲辩问之,辄不能尽知。何则?不目见口问,不能尽知也。鲁僖公二十九年,介葛卢来朝,舍于昌衍之上,闻牛鸣,曰:是牛生三牺,皆已用矣。或问:何以知之?曰:其音云。人问牛主,竟如其言。此复用术数,非知所能见也。广汉杨翁仲听鸟兽之音,乘蹇马之野,田间有放眇马,相去,鸣声相闻。翁仲谓其御曰:彼放马知此马而目眇。其御曰:何以知之?曰:骂此辕中马蹇,此马亦骂之眇。其御不信,往视之,目竟眇焉。翁仲之知马声,犹詹何介葛卢之听牛鸣也,据术任数,相合其意,不达视听遥见流目以察之也。夫听声有术,则察色有数矣。推用术数,若先闻见,众人不知,则谓神圣。若孔子之见兽,名之曰狌狌。太史公之见张良,似妇人之形矣。桉孔子未尝见狌狌,至辄能名之。太史公与张良异世,而目见其形。使众人闻此言,则谓神而先知。然而孔子名狌狌,闻昭人之歌。太史公之见张良,观宣室之画也。阴见默识,用思深秘。众人阔略,寡所意识,见贤圣之名物,则谓之神。推此以论,詹何见黑牛白蹄,犹此类也。彼不以术数,则先时闻见于外矣。方今占射事之工,据正术数,术数不中,集以人事。人事于术数而用之者与神无异。詹何之徒方今占射事者之类也。如以詹何之徒,性能知之,不用术数,是则巢居者先知风,穴处者先知雨。智明早成,项托尹方其是也。

难曰:黄帝生而神灵,弱而能言。帝喾生而自言其名。未有闻见于外,生辄能言,称其名,非神灵之效,生知之验乎?曰:黄帝生而言,然而母怀之二十月生,计其月数,亦已二岁在母身中矣。帝喾能自言其名,然不能言他人之名,虽有一能,未能徧通。所谓神而生知者岂谓生而能言其名乎?乃谓不受而能知之,未得能见之也。黄帝帝喾虽有神灵之验,亦皆早成之才也。人才早成,亦有晚就。虽未就师,家问室学。人见其幼成早就,称之过度。云项托七岁,是必十岁。云教孔子,是必孔子问之。云黄帝帝喾生而能言,是亦数月。云尹方年二十一,是亦且三十。云无所师友,有不学书,是亦游学家习。世俗褒称过实,毁败逾恶。世俗传颜渊年十八岁升太山,望见吴昌门外有系白马。定考实颜渊年三十不升太山,不望吴昌门。项托之称,尹方之誉,颜渊之类也。

人才有高下,知物由学。学之乃知,不问不识。子贡曰:夫子焉不学?而亦何常师之有?孔子曰:吾十有五而志乎学。五帝三王,皆有所师。曰:是欲为人法也。曰:精思亦可为人法,何必以学者?事难空知,贤圣之才能立也。所谓神者不学而知。所谓圣者须学以圣。以圣人学,知其非圣。天地之间,含血之类,无性知者。狌狌知往,鳱鹊知来,禀天之性,自然者也。如以圣人为若狌狌乎?则夫狌狌之类,鸟兽也。僮谣不学而知,可谓神而先知矣。如以圣人为若僮谣乎?则夫僮谣者妖也。世间圣神,以为巫与?鬼神用巫之口告人。如以圣人为若巫乎?则夫为巫者亦妖也。与妖同气,则与圣异类矣。巫与圣异,则圣不能神矣。不能神,则贤之党也。同党,则所知者无以异也。及其有异,以入道也,圣人疾,贤者遟。贤者才多,圣人智多。所知同业,多少异量。所道一途,步驺相过。

事有难知易晓,贤圣所共关思也。若夫文质之复,三教之重,正朔相缘,损益相因,贤圣所共知也。古之水火今之水火也,今之声色后世之声色也。鸟兽草木,人民好恶,以今而见古,以此而知来,千岁之前,万世之后,无以异也。追观上古,探察来世,文质之类,水火之辈,贤圣共之。见兆闻象,图画祸福,贤圣共之。见怪名物,无所疑惑,贤圣共之。事可知者贤圣所共知也。不可知者圣人亦不能知也。何以明之?使圣空坐先知雨也,性能一事知远道,孔窍不普,未足以论也。所论先知性达者尽知万物之性,毕睹千道之要也。如知一不通二,达左不见右,偏驳不纯,踦校不具,非所谓圣也。如必谓之圣,是明圣人无以奇也。詹何之徒圣,孔子之党亦称圣,是圣无以异于贤,贤无以乏于圣也。贤圣皆能,何以称圣奇于贤乎?如俱任用术数,贤何以不及圣?

实者圣贤不能知性,须任耳目以定情实。其任耳目也,可知之事,思之辄决。不可知之事,待问乃解。天下之事,世间之物,可思而,愚夫能开精。不可思而知,上圣不能省。孔子曰:吾尝终日不食,终夜不寝,以思,无益,不如学也。天下事有不可知,犹结有不可解也。见说善解结,结无有不可解。结有不可解,见说不能解也。非见说不能解也,结有不可解。及其解之,用不能也。圣人知事,事无不可知。事有不可知,圣人不能知。非圣人不能知,事有不可知。及其知之,用不知也。故夫难知之事,学问所能及也。不可知之事,问之学之,不能晓也。

《知实》

凡论事者违实不引效验,则虽甘义繁说,众不见信。论圣人不能神而先知,先知之间,不能独见,非徒空说虚言,直以才智准况之工也,事有证验,以效实然。何以明之?

孔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:信乎,夫子不言不笑不取?有诸?对曰:以告者过也。夫子时然后言,人不厌其言;乐然后笑,人不厌其笑;义然后取,人不厌其取。孔子曰:岂其然乎?岂其然乎?天下之人有如伯夷之廉,不取一芥于人,未有不言不笑者也。孔子既不能如心揣度,以决然否,心怪不信,又不能达视遥见,以审其实,问公明贾乃知其情。孔子不能先知,一也。

陈子禽问子贡曰:夫子至于是邦也,必闻其政。求之与?抑与之与?子贡曰: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。温良恭俭让,尊行也。有尊行于人,人亲附之。人亲附之,则人告语之矣。然则孔子闻政以人言,不神而自知之也。齐景公问子贡曰:夫子贤乎?子贡对曰:夫子乃圣,岂徒贤哉!景公不知孔子圣,子贡正其名;子禽亦不知孔子所以闻政,子贡定其实。对景公云:夫子圣,岂徒贤哉!则其对子禽,亦当云:神而自知之,不闻人言。以子贡对子禽言之,圣人不能先知,二也。

颜渊炊饭,尘落甑中,欲置之则不清,投地则弃饭,掇而食之。孔子望见,以为窃食。圣人不能先知,三也。

涂有狂夫,投刃而候;泽有勐虎,厉牙而望。知见之者不敢前进。如不知见,则遭狂夫之刃,犯勐虎之牙矣。匡人之围孔子,孔子如审先知,当早易道以违其害。不知而触之,故遇其患。以孔子围言之,圣人不能先知,四也。

子畏于匡,颜渊后。孔子曰:吾以汝为死矣。如孔子先知,当知颜渊必不触害,匡人必不加悖。见颜渊之来,乃知不死;未来之时,谓以为死。圣人不能先知,五也。

阳货欲见孔子,孔子不见,馈孔子豚。孔子时其亡也,而往拜之,遇诸涂。孔子不欲见,既往,候时其亡,是势必不欲见也。反,遇于路。以孔子遇阳虎言之,圣人不能先知,六也。

长沮桀溺耦而耕。孔子过之,使子路问津焉。如孔子知津,不当更问。论者曰:欲观隐者之操。则孔子先知,当自知之,无为观也。如不知而问之,是不能先知,七也。

孔子母死,不知其父墓,殡于五甫之衢。人见之者以为葬也。盖以无所合葬,殡之谨,故人以为葬也。邻人邹曼甫之母告之,然后得合葬于防。有茔自在防,殡于衢路,圣人不能先知,八也。

既得合葬。孔子反。门人后,雨甚,至。孔子问曰:何遟也?曰:防墓崩。孔子不应。三,孔子泫然流涕曰:吾闻之,古不修墓。如孔子先知,当先知防墓崩,比门人至,宜流涕以俟之。人至乃知之,圣人不能先知,九也。

子入太庙,每事问。不知故问,为人法也。孔子未尝入庙,庙中礼器,众多非一,孔子虽圣,何能知之?:以尝见,实已知,而复问,为人法?孔子曰:疑思问。疑乃当问邪?实已知,当复问,为人法,孔子知五经,门人从之学,当复行问,以为人法,何故专口授弟子乎?不以已知五经复问为人法,独以已知太庙复问为人法,圣人用心,何其不一也?以孔子入太庙言之,圣人不能先知,十也。

主人请宾饮食,若呼宾顿若舍。宾如闻其家有轻子洎孙,必教亲彻馔退膳,不得饮食;闭馆关舍,不得顿。宾之执计,则必不往。何则?知请呼无喜,空行劳辱也。如往无喜,劳辱复还,不知其家,不晓其实。人实难知,吉凶难图。如孔子先知,宜知诸侯惑于谗臣,必不能用,空劳辱己,聘召之到,宜寝不往。君子不为无益之事,不履辱身之行。无为周流应聘,以取削迹之辱,空说非主,以犯绝粮之厄。由此言之,近不能知。论者曰:孔子自知不用,圣思闵道不行,民在涂炭之中,庶几欲佐诸侯,行道济民,故应聘周流,不避患耻。为道不为己,故逢患而不恶;为民不为名,故蒙谤而不避。曰:此非实也。孔子曰:吾自卫反鲁,然后乐正,《雅》《颂》各得其所。是谓孔子自知时也。何以自知?鲁卫,天下最贤之国也,鲁卫不能用己,则天下莫能用己也,故退作《春秋》,删定《诗》《书》。以自卫反鲁言之,知行应聘时,未自知也。何则?无兆象效验,圣人无以定也。鲁卫不能用,自知极也;鲁人获麟,自知绝也。道极命绝,兆象着明,心怀望沮,退而幽思。夫周流不休,犹病未死,祷卜使痊也,死兆未见,冀得活也。然则应聘未见绝证,冀得用也。死兆见舍,卜还医绝,揽笔定书。以应聘周流言之,圣人不能先知,十一也。

孔子曰:游者可为纶,走者可为矰。至于龙,吾不知其乘云风上升!今日见老子,其犹龙邪!圣人知物知事。老子与龙,人物也;所从上下,事也,何故不知?如老子神,龙亦神,圣人亦神,神者同道,精气交连,何故不知?以孔子不知龙与老子言之,圣人不能先知,十二也。

孔子曰:孝哉闵子骞!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。虞舜大圣,隐藏骨肉之过,宜愈子骞。瞽叟与象,使舜治廪浚井,意欲杀舜。当见杀己之情,早谏豫止;既无如何,宜避不行,若病不为。何故使父与弟得成杀己之恶,使人闻非父弟,万世不灭?以虞舜不豫见,圣人不能先知,十三也。

武王不豫,周公请命。坛墠既设,厕祝已毕,不知天之许己与不?乃卜三龟。三龟皆吉。如圣人先知,周公当知天已许之,无为顿复卜三龟知。圣人不以独见立法,则更请命,秘藏不见。天意难知,故卜而合兆,兆决心定,乃以从事。圣人不能先知,十四也。

晏子聘于鲁,堂上不趋,晏子趋;授玉不跪,晏子跪。门人怪而问于孔子。孔子不知,问于晏子。晏子解之,孔子乃晓。圣人不能先知,十五也。

陈贾问于孟子曰:周公何人也?曰:圣人。使管叔监殷,管叔畔也。二者有诸?曰:然。周公知其畔而使?不知而使之与?曰:不知也。然则圣人且有过与?曰:周公弟也,管叔兄也。周公之过也,不亦宜乎?孟子实事之人也,言周公之圣,处其下,不能知管叔之畔。圣人不能先知,十六也。

孔子曰:赐不受命,而货殖焉,亿则屡中。罪子贡善居积,意贵贱之期,数得其时,故货殖多,富比陶朱。然则圣人先知也,子贡亿数中之类也。圣人据象兆,原物类,意而得之;其见变名物,博学而识之。巧商而善意,广见而多记,由微见较,若揆之今睹千载,所谓智如渊海。孔子见窍睹微,思虑洞达,材智兼倍,强力不倦,超逾伦等耳!目非有达视之明,知人所不知之状也。使圣人达视远见,洞听潜闻,与天地谈,与鬼神言,知天上地下之事,乃可谓神而先知,与人卓异。今耳目闻见,与人无别;遭事睹物,与人无异,差贤一等尔,何以谓神而卓绝?

夫圣犹贤也,人之殊者谓之圣,则圣贤差小大之称,非绝殊之名也。何以明之?

齐桓公与管仲谋伐莒,谋未发而闻于国。桓公怪之,问管仲曰:与仲甫谋伐莒,未发,闻于国,其故何也?管仲曰:国必有圣人也。少顷,当东郭牙至,管仲曰:此必是已。乃令宾延而上之,分级而立。管曰:子邪言伐莒?对曰:然。管仲曰:我不伐莒,子何故言伐莒?对曰:臣闻君子善谋,小人善意,臣窃意之。管仲曰:我不言伐莒,子何以意之?对曰:臣闻君子有三色:驩然喜乐者锺鼓之色;愁然清净者衰绖之色;怫然充满,手足者兵革之色。君口垂不噞,所言莒也;君举臂而指,所当又莒也。臣窃虞国小诸侯不服者其唯莒乎!臣故言之。夫管仲上智之人也,其别物审事矣。云国必有圣人者至诚谓国必有也。东郭牙至,云:此必是已。谓东郭牙圣也。如贤与圣绝辈,管仲知时无十二圣之党,当云国必有贤者无为言圣也。谋未发而闻于国,管仲谓国必有圣人,是谓圣人先知也。及见东郭牙,云此必是已,谓贤者圣也。东郭牙知之审,是与圣人同也。

客有见淳于髡于梁惠王者再见之,终无言也。惠王怪之,以让客曰:子之称淳于生,言管晏不及。及见寡人,寡人未有得也。寡人未足为言邪?客谓髡。曰:固也!吾前见王志在远,后见王志在音,吾是以默然。客具报。王大骇,曰:嗟乎!淳于生诚圣人也?前淳于生之来,人有献龙马者寡人未及视,会生至。后来,人有献讴者未及试,亦会生至。寡人虽屏左右,私心在彼。夫髡之见惠王在远与音也,虽汤禹之察,不能过也。志在胸臆之中,藏匿不见,髡能知之。以髡等为圣,则髡圣人也;如以髡等非圣,则圣人之知,何以过髡之知惠王也?观色以窥心,皆有因缘以准的之。

楚灵王会诸侯。郑子产曰:鲁邾宋卫不来。及诸侯会,四国果不至。赵尧为符玺御史,赵人方与公谓御史大夫周昌曰:君之史赵尧且代君位。其后尧果为御史大夫。然则四国不至,子产原其理也;赵尧之为御史大夫,方与公睹其状也。原理睹状,处着方来,有以审之也。鲁人公孙臣,孝文皇帝时,上书言汉土德,其符黄龙当见。后黄龙见成纪。然则公孙臣知黄龙将出,桉律历以处之也。

贤圣之知事宜验矣。贤圣之才,皆能先知。其先知也,任术用数,或善商而巧意,非圣人空知。神怪与圣贤,殊道异路也。圣贤知不逾,故用思相出入;遭事无神怪,故名号相贸易。故夫贤圣者道德智能之号;神者眇茫恍惚无形之实。实异,质不得同;实钧,效不得殊。圣神号不等,故谓圣者不神,神者不圣。东郭牙善意,以知国情;子贡善意,以得货利。圣人之先知,子贡东郭牙之徒也。与子贡东郭同,则子贡东郭之徒亦圣也。夫如是,圣贤之实同而名号殊,未必才相悬绝智相兼倍也。

太宰问于子贡曰:夫子圣者欤?何其多能也?子贡曰:故天纵之将圣,又多能也。将者且也。不言已圣,言且圣者以为孔子圣未就也。夫圣若为贤矣,治行厉操,操行未立,则谓且贤。今言且圣,圣可为之故也。孔子曰:吾十有五而志于学,三十而立,四十而不惑,五十而知天命,六十而耳顺。从知天命至耳顺,学就知明,成圣之验也。未五十六十之时,未能知天命至耳顺也,则谓之且矣。当子贡荅太宰时,殆三十四十之时也。

魏昭王问于田诎曰:寡人在东宫之时,闻先生之议曰:为圣易。有之乎?田诎对曰:臣之所学也。昭王曰:然则先生圣乎?田诎曰:未有功而知其圣者尧之知舜也。待其有功而后知其圣者市人之知舜也。今诎未有功,而王问诎曰:若圣乎?敢问王亦其尧乎?夫圣可学为,故田诎谓之易。如卓与人殊,禀天性而自然,焉可学?而为之安能成?田诎之言为易圣,未必能成;田诎之言为易,未必能是。言臣之所学,盖其实也。贤可学,为劳佚殊,故贤圣之号,仁智共之。子贡问于孔子:夫子圣矣乎?孔子曰:圣则吾不能,我学不餍,而教不倦。子贡曰:学不餍者智也,教不倦者仁也。仁且智,夫子既圣矣。由此言之,仁智之人,可谓圣矣。孟子曰:子夏子游子张得圣人之一体,冉牛闵子骞颜渊具体而微。六子在其世,皆有圣人之才,或颇有而不具,或备有而不明,然皆称圣人,圣人可勉成也。孟子又曰:非其君不事,非其民不使,治则进,乱则退,伯夷也。何事非君,何使非民,治亦进,乱亦进,伊尹也。可以仕则仕,可以已则已,可以久则久,可以速则速,孔子也。皆古之圣人也。又曰:圣人百世之师也,伯夷柳下惠是也。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,懦夫有立志;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,鄙夫宽。奋乎百世之上,百世之下闻之者莫不兴起,非圣而若是乎?而况亲炙之乎?夫伊尹伯夷柳下惠不及孔子,而孟子皆曰圣人者贤圣同类,可以共一称也。宰予曰:以予观夫子,贤于尧舜远矣。孔子圣,宜言圣于尧舜,而言贤者圣贤相出入,故其名称相贸易也。

《定贤》

圣人难知,贤者比于圣人为易知。世人且不能知贤,安能知圣乎?世人虽言知贤,此言妄也。知贤何用?知之如何?

以仕宦得高官身富贵为贤乎?则富贵者天命也。命富贵不为贤,命贫贱不为不肖。必以富贵效贤不肖,是则仕宦以才不以命也。

以事君调合寡过为贤乎?夫顺阿之臣佞幸之徒是也。准主而说,适时而行,无廷逆之郄,则无斥退之患。或骨体娴丽,面色称媚,上不憎而善生,恩泽洋溢过度,未可谓贤。

以朝庭选举皆归善为贤乎?则夫着见而人所知者举多,幽隐人所不识者荐少,虞舜是也。尧求,则咨于鲧共工,则岳已不得。由此言之,选举多少,未可以知实。或德高而举之少,或才下而荐之多。明君求善察恶于多少之间,时得善恶之实矣。且广交多徒,求索众心者人爱而称之。清直不容乡党,志洁不交非徒,失众心者人憎而毁之。故名多生于知谢,毁多失于众意。齐威王以毁封即墨大夫,以誉烹阿大夫。即墨有功而无誉,阿无效而有名也。子贡问曰:乡人皆好之,何如?孔子曰:未可也。乡人皆恶之,何如?曰:未可也。不若乡人之善者好之,其不善者恶之。夫如是,称誉多而小大皆言善者非贤也。善人称之,恶人毁之,毁誉者半,乃可有贤。以善人所称,恶人所毁,可以知贤乎?夫如是,孔子之言可以知贤,不知誉此人也者贤?毁此人者恶也?或时称者恶而毁者善也?人眩惑无别也。

以人众所归附宾客云合者为贤乎?则夫人众所附归者或亦广交多徒之人也,众爱而称之,则蚁附而归之矣。或尊贵而为利,或好士下客,折节俟贤。信陵孟尝平原春申,食客数千,称为贤君。大将军卫青及霍去病,门无一客,称为名将。故宾客之会,在好下之君利害之贤。或不好士,不能为轻重,则众不归而士不附也。

以居位治人,得民心歌咏之为贤乎?则夫得民心者与彼得士意者无以异也。为虚恩拊循其民,民之欲得,即喜乐矣。何以效之?齐田成子越王句践是也。成子欲专齐政,以大斗贷小斗收而民悦。句践欲雪会稽之耻,拊循其民,吊死问病而民喜。二者皆自有所欲为于他,而伪诱属其民,诚心不加,而民亦说。孟尝君夜出秦关,鸡未鸣而关不闓,下坐贱客,鼓臂为鸡鸣,而鸡皆和之,关即闓,而孟尝得出。又鸡可以奸声感,则人亦可以伪恩动也。人可以伪恩动,则天亦可巧诈应也。动致天气,宜以精神,而人用阳燧取火于天,消炼五石,五月盛夏,铸以为器,乃能得火。今又但取刀剑恒铜钩之属,切磨以向日,亦得火焉。夫阳燧刀剑钩能取火于日,恒非贤圣亦能动气于天。若董仲舒信土龙之能致云雨,盖亦有以也。夫如是,应天之治,尚未可谓贤,况徒得人心即谓之贤,如何?

以居职有成功见效为贤乎?夫居职何以为功效?以人民附之,则人民可以伪恩说也。阴阳和百姓安者时也。时和,不肖遭其安。不和,虽圣逢其危。如以阴阳和而效贤不肖,则尧以洪水得黜,汤以大旱为殿下矣。如功效谓事也,身为之者功着可见。以道为计者效没不章。鼓无当于五音,五音非鼓不和。师无当于五服,五服非师不亲。水无当于五采,五采非水不章。道为功本,功为道效,据功谓之贤,是则道人之不肖也。高祖得天下,赏群臣之功,萧何为赏首。何则?高祖论功,比猎者之纵狗也,狗身获禽,功归于人。群臣手战,其犹狗也。萧何持重,其犹人也。必据成功谓之贤,是则萧何无功。功赏不可以效贤,一也。

夫圣贤之治世也有术,得其术则功成,失其术则事废。譬犹医之治病也,有方,笃剧犹治。无方,毚微不愈。夫方犹术,病犹乱,医犹吏,药犹教也。方施而药行,术设而教从,教从而乱止,药行而病愈。治病之医,未必惠于不为医者。然而治国之吏,未必贤于不能治国者偶得其方,遭晓其术也。治国须术以立功,亦有时当自乱,虽用术,功终不立者。亦有时当自安,虽无术,功犹成者。故夫治国之人,或得时而功成,或失时而无效。术人能因时以立功,不能逆时以致安。良医能治未当死之人命,如命穷寿尽,方用无验矣。故时当乱也,尧舜用术,不能立功。命当死矣,扁鹊行方,不能愈病。射御巧技,百工之人,皆以法术,然后功成事立,效验可见。观治国百工之类也,功立犹事成也。谓有功者贤,是谓百工皆贤人也。赵人吾丘寿王,武帝时待诏,上使从董仲舒受《春秋》,高才,通明于事,后为东郡都尉。上以寿王之贤,不置太守。时军发,民骚动,岁恶,盗贼不息。上赐寿王书曰:子在朕前时,辐凑并至,以为天下少双,海内寡二,至连十馀城之势,任四千石之重,而盗贼浮舩行攻取于库兵,甚不称在前时,何也?寿王谢言难禁。复召为光禄大夫,常居左右,论事说议,无不是者才高智深,通明多见,然其为东郡都尉,岁恶,盗贼不息,人民骚动,不能禁止。不知寿王不得治东郡之术邪?亡将东郡适当复乱,而寿王之治偶逢其时也?夫以寿王之贤,治东郡不能立功,必以功观贤,则寿王弃而不选也。恐必世多如寿王之类,而论者以无功不察其贤。燕有谷,气寒,不生五谷。邹衍吹律致气,既寒更为温,燕以种黍,黍生丰熟,到今名之曰黍谷。夫和阴阳,当以道德至诚。然而邹衍吹律,寒谷更温,黍谷育生。推此以况诸有成功之类,有若邹衍吹律之法。故得其术也,不肖无不能。失其数也,贤圣有不治。此功不可以效贤,二也。

人之举事,或意至而功不成,事不立而势贯山,荆轲医夏无且是矣。荆轲入秦之计,本欲劫秦王生致于燕,邂逅不偶,为秦所擒。当荆轲之逐秦王,秦王环柱而走,医夏无且以药囊提荆轲。既而天下名轲为烈士,秦王赐无且金二百镒。夫为秦所擒,生致之功不立。药囊提刺客,益于救主,然犹称赏者意至势盛也。天下之士不以荆轲功不成不称其义,秦王不以无且无见效不赏其志。志善不效成功,义至不谋就事。义有馀,效不足。志巨大,而功细小,智者赏之,愚者罚之。必谋功不察志,论阳效不存阴计,是则豫让拔剑斩襄子之衣,不足识也。伍子胥鞭笞平王尸,不足载也。张良椎始皇,误中副车,不足记也。三者道地不便,计画不得,有其势而无其功,怀其计而不得为其事。是功不可以效贤,三也。

以孝于父弟于兄为贤乎?则夫孝弟之人,有父兄者也,父兄不慈,孝弟乃章。舜有瞽瞍,参有曾晳,孝立名成,众人称之。如无父兄,父兄慈良,无章显之效,孝弟之名,无所见矣。忠于君者亦与此同。龙逢比干忠着夏殷,桀纣恶也。稷契皋陶忠暗唐虞,尧舜贤也。故萤火之明,掩于日月之光。忠臣之声,蔽于贤君之名。死君之难,出命捐身,与此同。臣遭其时,死其难,故立其义而获其名。大贤之涉世也,翔而有集,色斯而举,乱君之患不累其身,危国之祸不及其家,安得逢其祸而死其患乎?齐詹问于晏子曰:忠臣之事其君也,若何?对曰:有难不死,出亡不送。詹曰:列地而予之,踈爵而贵之,君有难不死,出亡不送,可谓忠乎?对曰:言而见用,臣奚死焉?谏而见从,终身不亡,臣奚送焉?若言不见用,有难而死,是妄死也。谏而不见从,出亡而送,是诈伪也。故忠臣者能尽善于君,不能与陷于难。桉晏子之对,以求贤于世,死君之难立忠节者不应科矣。是故大贤寡可名之节,小贤多可称之行。可得棰者小,而可得量者少也。恶至大,棰弗能。数至多,升斛弗能。有小少易名之行,又发于衰乱易见之世,故节行显而名声闻也。浮于海者迷于东西,大也。行于沟,咸识舟楫之迹,小也。小而易见,衰乱亦易察。故世不危乱,奇行不见。主不悖惑,忠节不立。鸿卓之义,发于颠沛之朝。清高之行,显于衰乱之世。

以全身免害,不被刑戮,若南容惧《白圭》者为贤乎?则夫免于害者幸,而命禄吉也,非才智所能禁推行所能却也。神蛇能断而复属,不能使人弗断。圣贤能困而复通,不能使人弗害。南容能自免于刑戮,公冶以非罪在缧绁,伯玉可怀于无道之国,文王拘羑里,孔子厄陈蔡,非行所致之难,掩己而至,则有不得自免之患,累己而滞矣。夫不能自免于患者犹不能延命于世也。命穷,贤不能自续。时厄,圣不能自免。

以委国去位,弃富贵就贫贱为贤乎?则夫委国者有所迫也。若伯夷之徒,昆弟相让以国,耻有分争之名,及大王亶甫重战其故民,皆委国及去位者道不行而志不得也。如道行志得,亦不去位。故委国去位,皆有以也,谓之为贤,无以者可谓不肖乎?且有国位者故得委而去之,无国位者何委?夫割财用及让下受分,与此同实。无财何割?口饥何让?仓廪实,民知礼节,衣食足,知荣辱。让生于有馀,争生于不足。人或割财助用,袁将军再与兄子分家财,多有以为恩义。昆山之下,以玉为石。彭蠡之滨,以鱼食犬豕。使推让之人,财若昆山之玉,彭蠡之鱼,家财再分,不足为也。韩信寄食于南昌亭长,何财之割?颜渊箪食瓢饮,何财之让?管仲分财取多,无廉让之节,贫乏不足,志义废也。

以避世离俗,清身洁行为贤乎?是则委国去位之类也。富贵人情所贪,高官大位人之所欲乐,去之而隐,生不遭遇,志气不得也。长沮桀溺避世隐居,伯夷于陵去贵取贱,非其志也。

恬憺无欲,志不在于仕,苟欲全身养性为贤乎?是则老聃之徒也。道人与贤殊科者忧世济民于难,是以孔子栖栖,墨子遑遑。不进与孔墨合务,而还与黄老同操,非贤也。

以举义千里,师将朋友无废礼为贤乎?则夫家富财饶,䈥力劲强者能堪之。匮乏无以举礼,羸弱不能奔远,不能任也。是故百金之家,境外无绝交。千乘之国,同盟无废赠,财多故也。使谷食如水火,虽贪恡之人,越境而布施矣。故财少则正礼不能举一,有馀则妄施能于千。家贫无斗筲之储者难责以交施矣。举檐千里之人,材厕越疆之士,手足胼胝,面目骊黑,无伤感不任之疾,筋力皮革必有与人异者矣。推此以况为君要证之吏,身被疾痛而口无一辞者亦肌肉骨节坚强之故也。坚强则能隐事而立义,软弱则诬时而毁节。豫让自贼,妻不能识。贯高被棰,身无完肉,实体有不与人同者则其节行有不与人钧者矣。

以经明带徒聚众为贤乎?则夫经明儒者是也。儒者学之所为也。儒者学。学儒矣。传先师之业,习口说以教,无胸中之造,思定然否之论。邮人之过书,门者之传教也,封完书不遗,教审令不遗误者则为善矣。传者传学,不妄一言,先师古语,到今具存,虽带徒百人以上,位博士文学,邮人门者之类也。

以通览古今,秘隐传记无所不记为贤乎?是则传者之次也。才高好事,勤学不舍,若专成之苗裔,有世祖遗文,得成其篇业,观览讽诵。若典官文书,若太史公及刘子政之徒,有主领书记之职,则有博览通达之名矣。

以权诈卓谲,能将兵御众为贤乎?是韩信之徒也。战国获其功,称为名将。世平能无所施,还入祸门矣。高鸟死,良弓藏,狡免得,良犬烹。权诈之臣高鸟之弓狡免之犬也。安平身无宜,则弓藏而犬烹。安平之主,非弃臣而贱士,世所用助上者非其宜也。向令韩信用权变之才,为若叔孙通之事,安得谋反诛死之祸哉?有功强之权,无守平之智,晓将兵之计,不见已定之义,居平安之时,为反逆之谋,此其所以功灭国绝,不得名为贤也。

辩于口,言甘辞巧为贤乎?则夫子贡之徒是也。子贡之辩胜颜渊,孔子序置于下。实才不能高,口辩机利,人决能称之。夫自文帝尚多虎圈啬夫,少上林尉,张释之称周勃张相如,文帝乃悟。夫辩于口虎圈啬夫之徒也,难以观贤。

以敏于笔,文墨两集为贤乎?夫笔之与口,一实也。口出以为言,笔书以为文。口辩,才未必高,然则笔敏,知未必多也。且笔用何为敏?以敏于官曹事?事之难者莫过于狱,狱疑则有请谳。盖世优者莫过张汤,张汤文深,在汉之朝,不称为贤。太史公序累,以汤为酷,酷非贤者之行。鲁林中哭妇,虎食其夫,又食其子,不能去者善政不苛,吏不暴也。夫酷苛暴之党也,难以为贤。

以敏于赋颂,为弘丽之文为贤乎?则夫司马长卿杨子云是也。文丽而务巨,言眇而趋深,然而不能处定是非,辩然否之实。虽文如锦绣,深如河汉,民不觉知是非之分,无益于弥为崇实之化。

以清节自守,不降志辱身为贤乎?是则避世离俗,长沮桀溺之类也。虽不离俗,节与离世者钧,清其身而不辅其主,守其节而不劳其民。大贤之在世也,时行则行,时止则止,铨可否之宜,以制清浊之行。子贡让而止善,子路受而观德。夫让廉也。受则贪也。贪有益,廉有损,推行之节,不得常清眇也。伯夷无可,孔子谓之非。操违于圣,难以为贤矣。或问于孔子曰:颜渊何人也?曰:仁人也,丘不如也。子贡何人也?曰:辩人也,丘弗如也。子路何人也?曰:勇人也,丘弗如也。客曰:三子者皆贤于夫子,而为夫子服役,何也?孔子曰:丘能仁且忍,辩且诎,勇且怯。以三子之能,易丘之道,弗为也。孔子知所设施之矣。有高才洁行,无知明以设施之,则与愚而无操者同一实也。

夫如是,皆有非也。无一非者可以为贤乎?是则乡原之人也。孟子曰:非之无举也,刺之无刺也。同于流俗,合于污世,居之似忠信,行之似廉洁,众皆说之,自以为是,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。故孔子曰:乡原德之贼也。似之而非者孔子恶之。

夫如是,何以知实贤?知贤竟何用?

世人之检,苟见才高能茂,有成功见效,则谓之贤。若此甚易,知贤何难?《书》曰:知人则哲,惟帝难之。据才高卓异者则谓之贤耳,何难之有?然而难之,独有难者之故也。夫虞舜不易知人,而世人自谓能知贤,误也。然则贤者竟不可知乎?曰:易知也。而称难者不见所以知之,则难圣人不易知也。及见所以知之,中才而察之。譬犹工匠之作器也,晓之则无难,不晓则无易。贤者易知于作器。世无别,故真贤集于俗士之间。俗士以辩惠之能,据官爵之尊,望显盛之宠,遂专为贤之名。贤者还在闾巷之间,贫贱终老,被无验之谤。若此,何时可知乎?然而必欲知之,观善心也。

夫贤者才能未必高也而心明,智力未必多而举是。何以观心?必以言。有善心,则有善言。以言而察行,有善言则有善行矣。言行无非,治家亲戚有伦,治国则尊卑有序。无善心者白黑不分,善恶同伦,政治错乱,法度失平。故心善,无不善也。心不善,无能善。心善则能辩然否。然否之义定,心善之效明,虽贫贱困穷,功不成而效不立,犹为贤矣。

故治不谋功,要所用者是。行不责效,期所为者正。正是审明,则言不须繁,事不须多。故曰:言不务多,务审所谓。行不务远,务审所由。言得道理之心,口虽讷不辩,辩在胸臆之内矣。故人欲心辩,不欲口辩。心辩则言丑而不违,口辩则辞好而无成。孔子称少正卯之恶曰:言非而博,顺非而泽。内非而外以才能饰之,众不能见,则以为贤。夫内非外饰是,世以为贤,则夫内是外无以自表者众亦以为不肖矣。

是非乱而不治,圣人独知之。人言行多若少正卯之类,贤者独识之。世有是非错缪之言,亦有审误纷乱之事,决错缪之言,定纷乱之事,唯贤圣之人为能任之。圣心明而不暗,贤心理而不乱。用明察非,非无不见。用理铨疑,疑无不定。与世殊指,虽言正是,众不晓见。何则?沉溺俗言之日久,不能自还以从实也。是故正是之言,为众所非,离俗之礼,为世所讥。管子曰:君子言堂满堂,言室满室。怪此之言,何以得满?如正是之言出,堂之人皆有正是之知,然后乃满。如非正是,人之乖刺异,安得为满?夫歌曲妙者和者则寡。言得实者然者则鲜。和歌与听言,同一实也。曲妙人不能尽和,言是人不能皆信。鲁文公逆祀,去者三人。定公顺祀,畔者五人。贯于俗者则谓礼为非。晓礼者寡,则知是者希。君子言之,堂室安能满?

夫人不谓之满,世则不得见口谈之实语,笔墨之馀迹,陈在简厕之上,乃可得知。故孔子不王,作《春秋》以明意。桉《春秋》虚文业,以知孔子能王之德。孔子圣人也。有若孔子之业者虽非孔子之才,斯亦贤者之实验也。夫贤与圣同轨而殊名,贤可得定,则圣可得论也。

问:周道不弊,孔子不作《春秋》。《春秋》之作,起周道弊也。如周道不弊,孔子不作者未必无孔子之才,无所起也。夫如是,孔子之作《春秋》,未可以观圣。有若孔子之业者未可知贤也。曰:周道弊,孔子起而作之,文义褒贬是非,得道理之实,无非僻之误,以故见孔子之贤,实也。夫无言,则察之以文。无文,则察之以言。设孔子不作,犹有遗言,言必有起,犹文之必有为也。观文之是非,不顾作之所起,世间为文者众矣,是非不分,然否不定,桓君山论之,可谓得实矣。论文以察实,则君山汉之贤人也。陈平未仕,割肉闾里,分均若一,能为丞相之验也。夫割肉与割文,同一实也。如君山得执汉平,用心与为论不殊指矣。孔子不王,素王之业,在于《春秋》。然则桓君山,素丞相之迹存于《新论》者也。

《正说》

儒者说五经,多失其实。前儒不见本末,空生虚说。后儒信前师之言,随旧述故,滑习辞语,苟名一师之学,趋为师教授,及时蚤仕,汲汲竞进,不暇留精用心,考实根核。故虚说传而不绝,实事没而不见,五经并失其实。《尚书》《春秋》事较易,略正题目粗粗之说,以照篇中微妙之文。

说《尚书》者或以为本百两篇,后遭秦燔《诗》《书》,遗在者二十九篇。

夫言秦燔《诗》《书》,是也。言本百两篇者妄也。盖《尚书》本百篇,孔子以授也。遭秦用李斯之议,燔烧五经,济南伏生抱百篇藏于山中。孝景皇帝时,始存《尚书》。伏生已出山中,景帝遣鼂错往从受《尚书》二十馀篇。伏生老死,《书》残不竟。鼂错传于倪宽。至孝宣皇帝之时,河内女子发老屋,得逸《易》《礼》《尚书》各一篇,奏之。宣帝下示博士,然后《易》《礼》《尚书》各益一篇,而《尚书》二十九篇始定矣。至孝景帝时,鲁共王坏孔子教授堂以为殿,得百篇《尚书》于墙壁中。武帝使使者取视,莫能读者遂秘于中,外不得见。至孝成皇帝时,征为古文《尚书》学。东海张霸桉百篇之序,空造百两之篇,献之成帝。帝出秘百篇以校之,皆不相应,于是下霸于吏。吏白霸罪当至死。成帝高其才而不诛,亦惜其文而不灭。故百两之篇传在世间者传见之人则谓《尚书》本有百两篇矣。

或言秦燔《诗》《书》者燔《诗经》之书也,其经不燔焉。

夫《诗经》独燔其诗。书五经之总名也。《传》曰:男子不读经,则有博戏之心。子路使子羔为费宰,孔子曰:贼夫人之子。子路曰:有民人焉,有社稷焉,何必读书然后为学?五经总名为书。传者不知秦燔书所起,故不审燔书之实。秦始皇二十四年,置酒咸阳宫,博士七十人前为寿。仆射周青臣进颂秦始皇。齐人淳于越进谏,以为始皇不封子弟,卒有田常六卿之难,无以救也。讥青臣之颂,谓之为谀。秦始皇下其议丞相府,丞相斯以为越言不可用,因此谓诸生之言惑乱黔首,乃令史官尽烧五经,有敢藏诸《书》百家语者刑,唯博士官乃得有之。五经皆燔,非独诸家之书也。传者信之,见言诗书,则独谓《经》谓之书矣。

传者或知《尚书》为秦所燔,而谓二十九篇,其遗脱不烧者也。

审若此言,《尚书》二十九篇火之馀也。七十一篇为炭灰,二十九篇独遗邪?夫伏生年老,鼂错从之学时,适得二十馀篇,伏生死矣,故二十九篇独见,七十一篇遗脱。遗脱者七十一篇,反谓二十九篇遗脱矣。

或说《尚书》二十九篇者法曰斗,七宿也。四七二十八篇,其一曰斗矣,故二十九。

夫《尚书》灭绝于秦,其见在者二十九篇,安得法乎?宣帝之时,得佚《尚书》及《易》《礼》各一篇,《礼》《易》篇数亦始足,焉得有法?桉百篇之《序》,阙遗者七十一篇,独为二十九篇立法,如何?或说曰:孔子更选二十九篇,二十九篇独有法也。盖俗儒之说也,未必传记之明也。二十九篇残而不足,有传之者因不足之数,立取法之说,失圣人之意,违古今之实。夫经之有篇也,犹有章句。有章句也,犹有文字也。文字有意以立句,句有数以连章,章有体以成篇,篇则章句之大者也。谓篇有所法,是谓章句复有所法也。《诗经》旧时亦数千篇,孔子删去复重,正而存三百篇,犹二十九篇也。谓二十九篇有法,是谓三百五篇复有法也。

或说《春秋》十二月也。

《春秋》十二公,犹《尚书》之百篇,百篇无所法,十二公安得法?说《春秋》者曰:二百四十二年,人道浃,王道备,善善恶恶,拨乱世,反诸正,莫近于《春秋》。若此者人道王道适具足也。三军六师万二千人,足以陵敌伐寇,横行天下,令行禁止,未必有所法也。孔子作《春秋》,纪鲁十二公,犹三军之有六师也。士众万二千,犹年有二百四十二也。六师万二千人,足以成军。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,足以立义。说事者好神道恢义,不肖以遭祸,是故经传篇数,皆有所法。考实根本,论其文义,与彼贤者作书诗,无以异也。故圣人作经,贤者作书,义穷理竟,文辞备足,则为篇矣。其立篇也,种类相从,科条相附。殊种异类,论说不同,更别为篇。意异则文殊,事改则篇更,据事意作,安得法象之义乎?

或说《春秋》二百四十二年者上寿九十,中寿八十,下寿七十,孔子据中寿三世而作,三八二十四,故二百四十年也。又说为赤制之中数也。又说二百四十二年,人道浃,王道备。

夫据三世,则浃备之说非。言浃备之说为是,则据三世之论误。二者相伐,而立其义,圣人之意何定哉?凡纪事言年月日者详悉重之也。《洪范》五纪,岁月日星。纪事之文,非法象之言也。纪十二公享国之年,凡有二百四十二,凡此以立三世之说矣。实孔子纪十二公者以为十二公事,适足以见王义邪?据三世,三世之数,适得十二公而足也?如据十二公,则二百四十二年不为三世见也。如据三世,取三八之数,二百四十年而已,何必取二?说者又曰:欲合隐公之元也。不取二年,隐公元年不载于经。夫《春秋》自据三世之数而作,何用隐公元年之事为始?须隐公元年之事为始,是竟以备足为义,据三世之说不复用矣。说隐公享国五十年,将尽纪元年以来邪?中断以备三八之数也?如尽纪元年以来,三八之数则中断。如中断以备三世之数,则隐公之元不合,何如?且年与月日,小大异耳。其所纪载,同一实也。二百四十二年谓之据三世,二百四十二年中之日月必有数矣。年据三世,月日多少何据哉?夫《春秋》之有年也,犹《尚书》之有章,章以首义,年以纪事。谓《春秋》之年有据,是谓《尚书》之章亦有据也。

说《易》者皆谓伏羲作八卦,文王演为六十四。

夫圣王起,河出《图》,洛出《书》。伏羲王,《河图》从河水中出,《易》卦是也。禹之时,得《洛书》,《书》从洛水中出,《洪范》九章是也。故伏羲以卦治天下,禹桉《洪范》以治洪水。古者烈山氏之王得《河图》,夏后因之曰《连山》。烈山氏之王得《河图》,殷人因之曰归藏。伏羲氏之王得《河图》,周人曰《周易》。其经卦,皆六十四。文王周公因彖十八章究六爻。世之传说《易》者言伏羲作八卦。不实其本,则谓伏羲真作八卦也。伏羲得八卦,非作之。文王得成六十四,非演之也。演作之言,生于俗传。苟信一文,使夫真是几灭不存。

既不知《易》之为《河图》,又不知存于俗何家《易》也,或时《连山》《归藏》,或时《周易》。桉《礼》,夏殷周三家相损益之制,较着不同。如以周家在后,论今为《周易》,则《礼》亦宜为《周礼》。六典不与今《礼》相应,今《礼》未必为周,则亦疑今《易》未必为周也。桉左丘明之《传》,引周家以卦,与今《易》相应,殆《周易》也。

说《礼》者皆知《礼》也。为《礼》何家《礼》也?孔子曰:殷因于夏礼,所损益可知也。周因于殷礼,所损益可知也。由此言之,夏殷周各自有礼。方今周礼邪?夏殷也?谓之周礼,《周礼》六典,桉今《礼经》不见六典。或时殷礼未绝,而六典之《礼》不传,世因谓此为周礼也?桉周官之法,不与今《礼》相应,然则《周礼》六典是也。其不传,犹古文《尚书》《春秋左氏》不兴矣。

说《论》者皆知说文解语而已,不知《论语》本几何篇。但周以八寸为尺,不知《论语》所独一尺之意。

夫《论语》者弟子共纪孔子之言行,勑记之时甚多,数十百篇,以八寸为尺,纪之约省,怀持之便也。以其遗非经,传文纪识恐忘,故以但八寸尺,不二尺四寸也。汉兴失亡。至武帝发取孔子壁中古文,得二十一篇,齐鲁二,河间九篇,三十篇。至昭帝女读二十一篇。宣帝下太常博士,时尚称书难晓,名之曰传。后更隶写以传诵。初,孔子孙孔安国以教鲁人扶卿,官至荆州剌史,始曰《论语》。今时称《论语》二十篇,又失齐鲁河间九篇。本三十篇,分布亡失。或二十一篇。目或多或少,文赞或是或误。说《论语》者但知以剥解之问,以纤微之难,不知存问本根篇数章目。温故知新,可以为师。今不知古,称师如何?

孟子曰:王者之迹熄而《诗》亡,《诗》亡然后《春秋》作。晋之《乘》,楚之《梼杌》,鲁之《春秋》,一也。若孟子之言,《春秋》者鲁《史记》之名,《乘》《梼杌》同。孔子因旧故之名,以号《春秋》之经,未必有奇说异意深美之据也。今俗儒说之:春者岁之始,秋者其终也。《春秋》之经,可以奉始养终,故号为《春秋》。《春秋》之经,何以异《尚书》?《尚书》者以为上古帝王之书,或以为上所为下所书,授事相实而为名,不依违作意以见奇。说《尚书》者得经之实,说《春秋》者失圣之意矣。《春秋左氏传》:桓公十有七年冬十月朔,日有食之,不书日,官失之也。谓官失之言,盖其实也。史官记事,若今时县官之书矣,其年月尚大难失,日者微小易忘也。盖纪以善恶为实,不以日月为意。若夫《公羊》《谷梁》之《传》,日月不具,辄为意使。失平常之事,有怪异之说。径直之文,有曲折之义,非孔子之心。夫《春秋》实及言夏,不言者亦与不书日月,同一实也。

唐虞夏殷周者土地之名。尧以唐侯嗣位,舜从虞地得达,禹由夏而起,汤因殷而兴,武王阶周而伐,皆本所兴昌之地,重本不忘始,故以为号,若人之有姓矣。说《尚书》谓之有天下之代号唐虞夏殷周者功德之名,盛隆之意也。故唐之为言荡荡也,虞者乐也,夏者大也,殷者中也,周者至也。尧则荡荡民无能名。舜则天下虞乐。禹承二帝之业,使道尚荡荡,民无能名。殷则道得中,周武则功德无不至。其立义美也,其褒五家大矣,然而违其正实,失其初意。唐虞夏殷周,犹秦之为秦,汉之为汉。秦起于秦,汉兴于汉中,故曰犹秦汉。犹王莽从新都侯起,故曰亡新。使秦汉在《经》《传》之上,说者将复为秦汉作道德之说矣。

尧老求禅,四岳举舜。尧曰:我其试哉!说《尚书》曰:试者用也,我其用之为天子也。文为天子也。文又曰:女于时观厥刑于二女。观者观尔虞舜于天下,不谓尧自观之也。若此者高大尧舜,以为圣人相见已审,不须观试,精耀相照,旷然相信。又曰:四门穆穆,入于大麓,烈风雷雨不迷。言大麓三公之位也。居一公之位,大总录二公之事,众多并吉,若疾风大雨。夫圣人才高,未必相知也。圣成事,舜难知佞,使皋陶陈知人之法。佞难知,圣亦难别。尧之才,犹舜之知也,舜知佞,尧知圣。尧闻舜贤,四岳举之,心知其奇,而未必知其能,故言:我其试我!试之于职,妻以二女,观其夫妇之法,职治修而不废,夫道正而不僻。复令人庶之野而观其圣,逢烈风疾雨,终不迷惑。尧乃知其圣,授以天下。夫文言观试,观试其才也。说家以为譬喻增饰,使事失正是,诚而不存。曲折失意,使伪说传而不绝。

造说之传,失之久矣。后生精者苟欲明经,不原实,而原之者亦校古随旧,重是之文,以为说证。经之传不可从,五经皆多失实之说。《尚书》《春秋》行事成文,较着可见,故颇独论。

《书解》

或曰:士之论高,何必以文?

荅曰:夫人有文质乃成。物有华而不实,有实而不华者。《易》曰:圣人之情见乎辞。出口为言,集扎为文,文辞施设,实情敷烈。夫文德世服也。空书为文,实行为德,着之于衣为服。故曰:德弥盛者文弥缛,德弥彰者人弥明。大人德扩其文炳,小人德炽其文斑,官尊而文繁,德高而文积。华而晥者大夫之箦,曾子寝疾,命元起易。由此言之,衣服以品贤,贤以文为差,愚杰不别,须文以立折。非唯于人,物亦咸然。龙鳞有文,于蛇为神。凤羽五色,于鸟为君。虎勐,毛蚡蜦。龟知,背负文。四者体不质,于物为圣贤。且夫山无林,则为土山。地无毛,则为泻土。人无文,则为仆人。土山无麋鹿,泻土无五谷,人无文德,不为圣贤。上天多文而后土多理,二气协和,圣贤禀受,法象本类,故多文彩。瑞应符命,莫非文者。晋唐叔虞鲁成季友惠公夫人号曰仲子,生而怪奇,文在其手。张良当贵,出与神会,老父授书,卒封留侯。河神,故出图。洛灵,故出书。竹帛所记怪奇之物,不出潢洿。物以文为表,人以文为基。棘子成欲弥文,子贡讥之。谓文不足奇者子成之徒也。

着作者为文儒,说经者为世儒,二儒在世,未知何者为优?或曰:文儒不若世儒。世儒说圣人之经,解贤者之《传》,义理广博,无不实见,故在官常位。位最尊者为博士,门徒聚众,招会千里,身虽死亡,学传于后。文儒为华淫之说,于世无补,故无常官,弟子门徒不见一人,身死之后,莫有绍传。此其所以不如世儒者也。

荅曰:不然。夫世儒说圣情,共起并验,俱追圣人。事殊而务同,言异而义钧。何以谓之文儒之说无补于世?世儒业易为,故世人学之多,非事可析第,故官廷设其位。文儒之业,卓绝不循,人寡其书,业虽不讲,门虽无人,书文奇伟,世人亦传。彼虚说,此实篇,折累二者孰者为贤?桉古俊乂着作辞说,自用其业,自明于世。世儒当时虽尊,不遭文儒之书,其迹不传。周公制礼乐,名垂而不灭。孔子作《春秋》,闻传而不绝。周公孔子,难以论言。汉世文章之徒,陆贾司马迁刘子政杨子云,其材能若奇,其称不由人。世传《诗》家鲁申公《书》家千乘欧阳公孙,不遭太史公,世人不闻。夫以业自显,孰与须人乃显?夫能纪百人,孰与廑能显其名?

或曰:着作者思虑间也,未必材知出异人也。居不幽,思不至。使着作之人,总众事之凡,典国境之职,汲汲忙忙,或暇着作?试使庸人积闲暇之思,亦能成篇八十数。文王日昃不暇食,周公一沐三握发,何暇优游为丽美之文于笔札?孔子作《春秋》,不用于周也。司马长卿不预公卿之事,故能作《子虚》之赋。杨子云存中郎之官,故能成《太玄经》,就《法言》。使孔子得王,《春秋》不作。长卿子云为相,《赋》《玄》不工籍。

荅曰:文王日昃不暇食,此谓演《易》而益卦。周公一沐三握发,为周改法而制。周道不弊,孔子不作,休思虑间也,周法阔踈,不可因也。夫禀天地之文,发于胸臆,岂为间作不暇日哉?感伪起妄,源流气烝。管仲相桓公,致于九合:商鞅相孝公,为秦开帝业,然而二子之书,篇章数十。长卿子云,二子之伦也。俱感,故才并。才同,故业钧。皆士而各着,不以思虑间也。问事弥多而见弥博,官弥剧而识弥泥。居不幽则思不至,思不至则笔不利。嚚顽之人有幽室之思,虽无忧,不能着一字。盖人材有能,无有不暇。有无材而不能思,无有知而不能着。有鸿材欲作而无起,细知以问而能记。盖奇有无所因,无有不能言。两有无所睹,无不暇造作。

或曰:凡作者精思已极,居位不能领职。盖人思有所倚着,则精有所尽索。着作之人,书言通奇,其材已极,其知已罢。桉古作书者多位布散盘解。辅倾宁危,非着作之人所能为也。夫有所逼,有所泥,则有所自,篇章数百。吕不韦作《春秋》,举家徙蜀。淮南王作道书,祸至灭族。韩非着治术,身下秦狱。身且不全,安能辅国?夫有长于彼,安能不短于此?深于作文,安能不浅于政治?

荅曰:人有所优,固有所劣。人有所工,固有所拙。非劣也,志意不为也。非拙也,精诚不加也。志有所存,顾不见泰山。思有所至,有身不暇徇也。称干将之利,剌则不能击,击则不能剌,非刃不利,不能一旦二也。蛢弹雀则失鷜,射鹊则失雁。方员画不俱成,左右视不并见,人材有两为,不能成一。使干将寡剌而更击,蛢舍鹊而射雁,则下射无失矣。人委其篇章,专为攻治,则子产子贱之迹不足侔也。古作书者多立功不用也。管仲晏婴,功书并作。商鞅虞卿,篇治俱为。高祖既得天下,马上之计未败,陆贾造《新语》,高祖粗纳采。吕氏横逆,刘氏将倾,非陆贾之策,帝室不宁。盖材知无不能,在所遭遇,遇乱则知立功,有起则以其材着书者也。出口为言,着文为篇。古以言为功者多,以文为败者希。吕不韦淮南王以他为过,不以书有非。使客作书,不身自为,如不作书,犹蒙此章章之祸。人古今违属,未必皆着作材知极也。邹阳举䟽,免罪于梁。徐乐上书,身拜郎中。材能以其文为功于人,何嫌不能营卫其身?韩蚤信公子非,国不倾危。及非之死,李斯如奇,非以着作材极,不能复有为也。春物之伤,或死之也。残物不伤,秋亦大长。假令非不死,秦未可知。故才人能令其行可尊,不能使人必法己。能令其言可行,不能使人必采取之矣。

或曰:古今作书者非一,各穿凿夫经之实,传违圣人质,故谓之蕞残,比之玉屑。故曰:蕞残满车,不成为道。玉屑满箧,不成为宝。前人近圣,犹为蕞残,况远圣从后复重为者乎?其作必为妄,其言必不明,安可采用而施行?

荅曰:圣人作其经,贤者造其《传》,述作者之意,采圣人之志,故《经》须《传》也。俱贤所为,何以独谓《经》《传》是,他书记非?彼见《经》《传》,《传》《经》之文,《经》须而解,故谓之是。他书与书相违,更造端绪,故谓之非。若此者韪是于五经。使言非五经,虽是不见听。使五《经》从孔门出,到今常令人不缺灭,谓之纯壹,信之可也。今五经遭亡秦之奢侈,触李斯之横议,燔烧禁防,伏生之休,抱经深藏。汉兴,收五经,经书缺灭而不明,篇章弃散而不具。鼂错之辈,各以私意分拆文字,师徒相因相授,不知何者为是。亡秦无道,败乱之也。秦虽无道,不燔诸子,诸子尺书,文篇具在,可观读以正说,可采掇以示后人。后人复作,犹前人之造也。夫俱鸿而知,皆《传》《记》所称,文义与经相薄,何以独谓文书失经之实?由此言之,经缺而不完,书无佚本,经有遗篇,折累二者孰与蕞残?《易》据事象,《诗》采民以为篇,《乐》须不驩,《礼》待民平。四经有据,篇章乃成。《尚书》《春秋》,采掇《史记》。《史记》兴,无异书,以民事一意。六经之作皆有据。由此言之,书亦为本,经亦为末,末失事实,本得道质,折累二者孰为玉屑?知屋漏者在宇下,知政失者在草野,知经误者在诸子。诸子尺书,文明实是。说章句者终不求解扣明,师师相传,初为章句者非通览之人也。

《桉书》

儒家之宗孔子也,墨家之祖墨翟也。且桉儒道传而墨法废者儒之道义可为,而墨之法议难从也。何以验之?墨家薄葬右鬼,道乖相反违其实,宜以难从也。乖违如何?使鬼非死人之精也,右之未可知。今墨家谓鬼审人之精也,厚其精而薄其尸,此于其神厚而于其体薄也。薄厚不相胜,华实不相副,则怒而降祸,虽有其鬼,终以死恨。人情欲厚恶薄,神心犹然。用墨子之法,事鬼求福,福罕至而祸常来也。以一况百,而墨家为法,皆若此类也。废而不传,盖有以也。

《春秋左氏传》者盖出孔子壁中。孝武皇帝时,鲁共王坏孔子教授堂以为宫,得佚《春秋》三十篇,《左氏传》也。公羊高谷梁置胡母氏皆传《春秋》,各门异户,独《左氏传》为近得实。何以验之?《礼记》造于孔子之堂,太史公汉之通人也,左氏之言与二书合,公羊高谷梁置胡母氏不相合。又诸家去孔子远,远不如近,闻不如见。刘子政玩弄《左氏》,童仆妻子皆呻吟之。光武皇帝之时,陈元范叔上书连属,条事是非,《左氏》遂立。范叔寻因罪罢。元叔天下极才,讲论是非,有馀力矣。陈元言讷,范叔章诎,《左氏》得实,明矣。言多怪,颇与孔子不语怪力相违返也。《吕氏春秋》亦如此焉。《国语》,《左氏》之外传也,左氏传经,辞语尚略,故复选录《国语》之辞以实。然则《左氏》《国语》,世儒之实书也。

公孙龙着《坚白》之论,析言剖辞,务折曲之言,无道理之较,无益于治。齐有三邹衍之书,瀇洋无涯,其文少验,多惊耳之言。桉大才之人,率多侈纵,无实是之验。华虚夸诞,无审察之实。商鞅相秦,作《耕战》之术。管仲相齐,造《轻重》之篇。富民丰国,强主弱敌,公赏罚,与邹衍之书并言,而太史公两纪,世人疑惑,不知所从。桉张仪与苏秦同时,苏秦之死,仪固知之。仪知各审,宜从仪言,以定其实,而说不明,两传其文。东海张商亦作列传,岂《苏秦》商之所为邪?何文相违甚也?《三代世表》言五帝三王皆黄帝子孙,自黄帝转相生,不更禀气于天。作《殷本纪》,言契母简狄浴于川,遇玄鸟坠卵,吞之,遂生契焉。及《周本纪》,言后稷之母姜嫄野出,见大人迹,履之,则妊身,生后稷焉。夫观《世表》,则契与后稷黄帝之子孙也。读《殷》《周本纪》,则玄鸟大人之精气也。二者不可两传,而太史公兼纪不别。桉帝王之妃,不宜野出,浴于川水。今言浴于川,吞玄鸟之卵。出于野,履大人之迹,违尊贵之节,误是非之言也。

《新语》陆贾所造,盖董仲舒相被服焉,皆言君臣政治得失,言可采行,事美足观。鸿知所言,参贰《经》《传》,虽古圣之言,不能过增。陆贾之言,未见遗阙。而仲舒之言雩祭可以应天,土龙可以致雨,颇难晓也。夫致旱者以雩祭,不夏郊之祀,岂晋侯之过邪?以政失道,阴阳不和也。晋废夏郊之祀,晋侯寝疾,用郑子产之言,祀夏郊而疾愈。如审雩不修,龙不治,与晋同祸,为之再也。以政致旱,宜复以政。政亏,而复修雩治龙,其何益哉?《春秋》公羊氏之说:亢阳之节,足以复政。阴阳相浑,旱湛相报,天道然也,何乃修雩设龙乎?雩祀神喜哉?或雨至,亢阳不改,旱祸不除,变复之义,安所施哉?且夫寒温与旱湛同,俱政所致,其咎在人。独为亢旱求福,不为寒温求佑,未晓其故。如当复报寒温,宜为雩龙之事。鸿材巨识,第两疑焉。

董仲舒着书,不称子者意殆自谓过诸子也。汉作书者多,司马子长杨子云,河汉也,其馀,泾渭也。然而子长少臆中之说,子云无世俗之论。仲舒说道术奇矣,北方三家尚矣。谶书云:董仲舒乱我书。盖孔子言也。读之者或为乱我书者烦乱孔子之书也。或以为乱者理也,理孔子之书也。共一乱字,理之与乱,相去甚远。然而读者用心不同,不省本实,故说误也。夫言烦乱孔子之书,才高之语也。其言理孔子之书,亦知奇之言也。出入圣人之门,乱理孔子之书,子长子云无此言焉。世俗用心不实,省事失情,二语不定,转侧不安。桉仲舒之书,不违儒家,不及孔子。其言烦乱孔子之书者非也。孔子之书不乱,其言理孔子之书者亦非也。孔子曰:师挚之始,《关雎》之乱,洋洋乎盈耳哉!乱者于孔子言也。孔子生周,始其本。仲舒在汉,终其末。尽也皮续《太史公书》,盖其义也。赋颂篇下其有乱曰章,盖其类也。孔子终论,定于仲舒之言,其修雩始龙,必将有义,未可怪也。

颜渊曰:舜何人也?予何人也?五帝三王,颜渊独慕舜者知己步驺有同也。知德所慕,默识所追,同一实也。仲舒之言道德政治,可嘉美也。质定世事,论说世疑,桓君山莫上也。故仲舒之文可及,而君山之论难追也。骥与众马绝迹,或蹈骥哉?有马于此?足行千里,终不名骥者与骥毛色异也。有人于此,文偶仲舒,论次君山,终不同于二子者姓名殊也。故马效千里,不必骥騄。人期贤知,不必孔墨。何以验之?君山之论难追也。两刃相割,利钝乃知。二论相订,是非乃见。是故韩非之《四难》桓宽之《盐铁》,君山《新论》之类也。世人或疑,言非是伪,论者实之,故难为也。卿决疑讼,狱定嫌罪,是非不决,曲直不立,世人必谓卿狱之吏才不任职。至于论,不务全疑,两《传》并纪,不宜明处,孰与剖破浑沌,解决乱丝,言无不可知,文无不可晓哉?桉孔子作《春秋》,采毫毛之善,贬纤介之恶。可褒,则义以明其行善。可贬,则明其恶以讥其操。《新论》之义,与《春秋》会一也。

夫俗好珍古不贵今,谓今之文不如古书。夫古今一也,才有高下,言有是非,不论善恶而徒贵古,是谓古人贤今人也。桉东番邹伯奇临淮袁太伯袁文术会稽吴君高周长生之辈,位虽不至公卿,诚能知之囊橐,文雅之英雄也。观伯奇之《元思》,太伯之《易童句》,文术之《咸铭》,君高之《越纽录》,长生之《洞历》,刘子攻扬子云不能过也。善才有浅深,无有古今。文有伪真,无有故新。广陵陈子回颜方,今尚书郎班固兰台令杨终傅毅之徒,虽无篇章,赋颂记奏,文辞斐炳,赋象屈原贾生,奏象唐林谷永,并比以观好,其美一也。当今未显,使在百世之后,则子政子云之党也。韩非着书,李斯采以言事。杨子云作《太玄》,侯铺子随而宣之。非私同门,云铺共朝,覩奇见益,不为古今变心易意。实事贪善,不远为术并肩以迹相轻,好奇无已,故奇名无穷。杨子云反《离骚》之经。非能尽反,一篇文往往见非,反而夺之。

《六略》之录,万三千篇,虽不尽见,指趣可知,略借不合义者桉而论之。

《对作》

或问曰:贤圣不空生,必有以用其心。上自孔墨之党,下至荀孟之徒,教训必作垂文,何也?对曰:圣人作经,艺者传记,匡济薄俗,驱民使之归实诚也。桉《六略》之书,万三千篇,增善消恶,割截横拓,驱役游慢,期便道善,归正道焉。孔子作《春秋》,周民弊也。故采求毫毛之善,贬纤介之恶,拨乱世,反诸正,人道浃,王道备,所以检押靡薄之俗者悉具密致。夫防决不备,有水溢之害。网解不结,有兽失之患。是故周道不弊,则民不文薄。民不文薄,《春秋》不作。杨墨之学不乱传义,则孟子之《传》不造。韩国不小弱,法度不坏废,则韩非之书不为。高祖不辨得天下,马上之计未转,则陆贾之语不奏。众事不失实,凡论不坏乱,则桓谭之论不起。故夫贤圣之兴文也,起事不空为,因因不妄作。作有益于化,化有补于正,故汉立兰台之官,校审其书,以考其言。董仲舒作道术之书,颇言灾异政治所失,书成文具,表在汉室。主父偃嫉之,诬奏其书。天子下仲舒于吏,当谓之下愚。仲舒当死,天子赦之。夫仲舒言灾异之事,孝武犹不罪而尊其身,况所论无触忌之言,核道实之事,收故实之语乎?故夫贤人之在世也,进则尽忠宣化,以明朝廷。退则称论贬说,以觉失俗。俗也不知还,则立道轻为非,论者不追救,则迷乱不觉悟。

是故《论衡》之造也,起众书并失实,虚妄之言胜真美也。故虚妄之语不黜,则华文不见息。华文放流,则实事不见用。故《论衡》者所以铨轻重之言,立真伪之平,非苟调文饰辞,为奇伟之观也。其本皆起人间有非,故尽思极心,以机世俗。世俗之性,好奇怪之语,说虚妄之文。何则?实事不能快意,而华虚惊耳动心也。是故才能之士,好谈论者增益实事,为美盛之语。用笔墨者造生空文,为虚妄之《传》。听者以为真然,说而不舍。览者以为实事,传而不绝。不绝,则文载竹帛之上。不舍,则误入贤者之耳。至或南面称师,赋奸伪之说。典城佩紫,读虚妄之书。明辨然否,疾心伤之,安能不论?孟子伤杨墨之议大夺儒家之论,引平直之说,褒是抑非,世人以为好辩。孟子曰:予岂好辩哉?予不得已!今吾不得已也。虚妄显于真,实诚乱于伪,世人不悟,是非不定,紫朱杂厕,瓦玉集糅,以情言之,岂吾心所能忍哉!卫骖乘者越职而呼车,恻怛发心,恐土之危也。夫论说者闵世忧俗,与卫骖乘者同一心矣。愁精神而幽魂魄,动胸中之静气,贼年损寿,无益于性,祸重于颜回,违负黄老之教,非人所贪,不得已,故为《论衡》。文露而旨直,辞奸而情实。其《政务》言治民之道。《论衡》诸篇,实俗间之凡人所能见,与彼作者无以异也。若夫九《虚》三《增》《论死》《订鬼》,世俗所久感,人所不能觉也。人君遭弊,改教于上。人臣愚惑,作论于下。实得,则上教从矣。冀悟迷惑之心,使知虚实之分。实虚之分定,而华伪之文灭。华伪之文灭,则纯诚之化日以孳矣。

或曰:圣人作,贤者述,以贤而作者非也。《论衡》《政务》,可谓作者。

非曰作也,亦非述也,论也。论者述之次也。五经之兴,可谓作矣。《太史公书》刘子政序班叔皮传,可谓述矣。桓山君《新论》,邹伯奇《检论》,可谓论矣。今观《论衡》《政务》,桓邹之二论也,非所谓作也。造端更为,前始未有,若仓颉作书奚仲作车是也。《易》言伏羲作八卦,前是未有八卦,伏羲造之,故曰作也。文王图八,自演为六十四,故曰衍。谓《论衡》之成,犹六十四卦,而又非也。六十四卦以状衍增益,其卦溢,其数多。今《论衡》就世俗之书,订其真伪,辩其实虚,非造始更为,无本于前也。儒生就先师之说,诘而难之。文吏就狱卿之事,覆而考之,谓《论衡》为作,儒生文吏谓作乎?

上书奏记,陈列便宜,皆欲辅政。今作书者犹书奏记,说发胸臆,文成手中,其实一也。夫上书谓之奏,奏记转易其名谓之书。建初孟年,中州颇歉,頴川汝南民流四散。圣主忧怀,诏书数至。《论衡》之人,奏记郡守,宜禁奢侈,以备困乏。言不纳用,退题记草,名曰《备乏》。酒縻五谷,生起盗贼,沉湎饮酒,盗贼不绝,奏记郡守,禁民酒。退题记草,名曰《禁酒》。由此言之,夫作书者上书奏记之文也。记谓之造作,上书上书奏记是作也?

晋之《乘》,而楚之《梼杌》,鲁之《春秋》,人事各不同也。《易》之干坤,《春秋》之元,杨氏之玄,卜气号不均也。由此言之,唐林之奏,谷永之章,《论衡》《政务》,同一趋也。汉家极笔墨之林,书论之造,汉家尤多。阳成子张作《乐》,杨子云造《玄》,二经发于台下,读于阙掖,卓绝惊耳,不述而作,材疑圣人,而汉朝不讥。况《论衡》细说微论,解释世俗之疑,辩照是非之理,使后进晓见然否之分,恐其废失,着之简牍,祖经章句之说,先师奇说之类也。其言伸绳,弹割俗传。俗传蔽惑,伪书放流,贤通之人,疾之无已。孔子曰:诗人疾之不能默,丘疾之不能伏。是以论也。玉乱于石,人不能别。或若楚之王尹以玉为石,卒使卞和受刖足之诛。是反为非,虚转为实,安能不言?俗传既过,俗书又伪。若夫邹衍谓今天下为一州,四海之外有若天下者九州。《淮南书》言共工与颛顼争为天子,不胜,怒而触不周之山,使天柱折,地维绝。尧时十日并出,尧上射九日。鲁阳战而日暮,援戈麾日,日为郄还。世间书传,多若等类,浮妄虚伪,没夺正是。心濆涌,笔手扰,安能不论?论则考之以心,效之以事,浮虚之事,辄立证验。若太史公之书,据许由不隐,燕太子丹不使日再中,读见之者莫不称善。

《政务》为郡国守相县邑令长陈通政事所当尚务,欲令全民立化,奉称国恩。《论衡》九《虚》三《增》,所以使俗务实诚也。《论死》《订鬼》,所以使俗薄丧葬也。孔子径庭丽级,被棺敛者不省。刘子政上薄葬,奉送藏者不约。光武皇帝草车茅马,为明器者不奸。何世书俗言不载?信死之语汶浊之也。今着《论死》及《死伪》之篇,明死无知,不能为鬼,冀观览者将一晓解约葬,更为节俭。斯盖《论衡》有益之验也。言苟有益,虽作何害?仓颉之书,世以纪事。奚仲之车,世以自载。伯余之衣,以辟寒暑。桀之瓦屋,以辟风雨。夫不论其利害,而徒讥其造作,是则仓颉之徒有非,《世本》十五家皆受责也。故夫有益也,虽作无害也。虽无害,何补?

古有命使采爵,欲观风俗,知下情也。诗作民间,圣王可云:汝民也,何发作?囚罪其身,殁灭其诗乎?今已不然,故《诗》传亚今。《论衡》《政务》,其犹诗也,冀望见采,而云有过。斯盖《论衡》之书所以兴也。且凡造作之过,意其言妄而谤诽也。《论衡》实事疾妄,《齐世》《宣汉》《恢国》《验符》《盛褒》《须颂》之言,无诽谤之辞,造作如此,可以免于罪矣。

《自纪》

王充者会稽上虞人也,字仲任。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。孙一几世尝从军有功,封会稽阳亭。一岁仓卒国绝,因家焉,以农桑为业。世祖勇任气,卒咸不揆于人。岁凶,横道伤杀,怨雠众多。会世扰乱,恐为怨雠所擒,祖父泛举家檐载,就安会稽,留钱唐县,以贾贩为事。生子二人,长曰蒙,少曰诵,诵即充父。祖世任气,至蒙诵滋甚,故蒙诵在钱唐,勇势凌人。末复与豪家丁伯等结怨,举家徙处上虞。

建武三年,充生。为小儿,与侪伦遨戏,不好狎侮。侪伦好掩雀捕蝉戏钱林熙,充独不肯。诵奇之。六岁教书,恭愿仁顺,礼敬具备,矜庄寂寥,有臣人之志。父未尝笞,母未尝非,闾里未尝让。八岁出于书馆,书馆小僮百人以上,皆以过失袒谪,或以书丑得鞭。充书日进,又无过失。手书既成,辞师受《论语》《尚书》,日讽千字。经明德就,谢师而专门,援笔而众奇。所读文书,亦日博多。才高而不尚苟作,口辩而不好谈对,非其人,终日不言。其论说始若诡于众,极听其终,众乃是之。以笔着文,亦如此焉。操行事上,亦如此焉。在县位至掾功曹,在都尉府位亦掾功曹,在太守为列掾五官功曹行事,入州为从事。不好徼名于世,不为利害见将。常言人长,希言人短。专荐未达,解已进者过。及所不善,亦弗誉。有过不解,亦弗复陷。能释人之大过,亦悲夫人之细非。好自周,不肯自彰,勉以行操为基,耻以材能为名。众会乎坐,不问不言。赐见君将,不及不对。在乡里,慕蘧伯玉之节。在朝廷,贪史子鱼之行。见污伤,不肯自明。位不进,亦不怀恨。贫无一亩庇身,志佚于王公。贱无斗石之秩,意若食万锺。得官不欣,失位不恨。处逸乐而欲不放,居贫苦而志不倦。淫读古文,甘闻异言。世书俗说,多所不安,幽处独居,考论实虚。

充为人清重,游必择友,不好苟交。所友位虽微卑,年虽幼稚,行苟离俗,必与之友。好杰友雅徒,不泛结俗材。俗材因其微过,蜚条陷之,然终不自明,亦不非怨其人。或曰:有良材奇文,无罪见陷,胡不自陈?羊胜之徒,摩口膏舌。邹阳自明,入狱复出。苟有全完之行,不宜为人所缺。既耐勉自伸,不宜为人所屈。荅曰:不清不见尘,不高不见危,不广不见削,不盈不见亏。士兹多口,为人所陷,盖亦其宜。好进故自明,憎退故自陈。吾无好憎,故默无言。羊胜为谗,或使之也。邹阳得免,或拔之也。孔子称命,孟子言天,吉凶安危,不在于人。昔人见之,故归之于命,委之于时,浩然恬忽,无所怨尤。福至不谓己所得,祸到不谓己所为。故时进意不为丰,时退志不为亏。不嫌亏以求盈,不违险以趋平。不鬻智以干禄,不辞爵以吊名。不贪进以自明,不恶退以怨人。同安危而齐死生,钧吉凶而一败成,遭十羊胜,谓之无伤。动归于天,故不自明。

充性恬澹,不贪富贵。为上所知,拔擢越次,不慕高官。不为上所知,贬黜抑屈,不恚下位。比为县吏,无所择避。或曰:心难而行易,好友同志,仕不择地,浊操伤行,世何效放?荅曰:可效放者莫过孔子。孔子之仕,无所避矣。为乘田委吏,无于邑之心。为司空相国,无说豫之色。舜耕历山,若终不免。及受尧禅,若卒自得。忧德之不丰,不患爵之不尊。耻名之不白,不恶位之不迁。垂棘与瓦同椟,明月与砾同囊,苟有二宝之质,不害为世所同。世能知善,虽贱犹显。不能别白,虽尊犹辱。处卑与尊齐操,位贱与贵比德,斯可矣。

俗性贪进忽退,收成弃败。充升擢在位之时,众人蚁附。废退穷居,旧故叛去。志俗人之寡恩,故闲居作《讥俗节义》十二篇。冀俗人观书而自觉,故直露其文,集以俗言。或谴谓之浅。荅曰:以圣典而示小雅,以雅言而说丘野,不得所晓,无不逆者。故苏秦精说于赵,而李兑不说。商鞅以王说秦,而孝公不用。夫不得心意所欲,虽尽尧舜之言,犹饮牛以酒,啖马以脯也。故鸿丽深懿之言,关于大而不通于小。不得已而强听,入胸者少。孔子失马于野,野人闭不与。子贡妙称而怒,马圄谐说而懿。俗晓露之言,勉以深鸿之文,犹和神仙之药以治齀咳,制貂狐之裘以取薪菜也。且礼有所不偫,事有所不须。断决知辜,不必皋陶。调和葵韭,不俟狄牙。闾巷之乐,不用《韶》《武》。里母之祀,不待太牢。既有不须,而又不宜。牛刀割鸡,舒戟采葵,鈇钺裁箸,盆盎酌卮,大小失宜,善之者希。何以为辩?喻深以浅。何以为智?喻难以易。贤圣铨材之所宜,故文能为深浅之差。

充既疾俗情,作《讥俗》之书。又闵人君之政,徒欲治人,不得其宜,不晓其务,愁精苦思,不睹所趋,故作《政务》之书。又伤伪书俗文多不实诚,故为《论衡》之书。夫贤圣殁而大义分,蹉跎殊趋,各自开门。通人观览,不能钉铨。遥闻传授,笔写耳取,在百岁之前。历日弥久,以为昔古之事,所言近是,信之入骨,不可自解,故作实论。其文盛,其辩争,浮华虚伪之语,莫不澄定。没华虚之文,存敦厖之朴。拨流失之风,反宓戏之俗。

充书形露易观。或曰:口辩者其言深,笔敏者其文沉。桉经艺之文贤圣之言,鸿重优雅,难卒晓睹。世读之者训古乃下。盖贤圣之材鸿,故其文语与俗不通。玉隐石间,珠匿鱼腹,非玉工珠师,莫能采得。宝物以隐闭不见,实语亦宜深沉难测。《讥俗》之书,欲悟俗人,故形露其指,为分别之文。《论衡》之书,何为复然?岂材有浅极,不能为覆?何文之察,与彼经艺殊轨辙也?荅曰:玉隐石间,珠匿鱼腹,故为深覆。及玉色剖于石心,珠光出于鱼腹,其隐乎?犹吾文未集于简札之上,藏于胸臆之中,犹玉隐珠匿也。及出荴露,犹玉剖珠出乎!烂若天文之照,顺若地理之晓,嫌疑隐微,尽可名处。且名白,事自定也。《论衡》者论之平也。口则务在明言,笔则务在露文。高士之文雅,言无不可晓,指无不可睹。观读之者晓然若盲之开目,聆然若聋之通耳。三年盲子,卒见父母,不察察相识,安肯说喜?道畔巨树,堑边长沟,所居昭察,人莫不知。使树不巨而隐,沟不长而匿,以斯示人,尧舜犹惑。人面色部七十有馀,颊股明洁,五色分别,隐微忧喜,皆可得察,占射之者十不失一。使面黝而黑丑,垢重袭而覆部,占射之者十而失九。夫文由语也,或浅露分别,或深迂优雅,孰为辩者?故口言以明志,言恐灭遗,故着之文字。文字与言同趋,何为犹当隐闭指意?狱当嫌辜,卿决疑事,浑沌难晓,与彼分明可知,孰为良吏?夫口论以分明为公,笔辩以荴露为通,吏文以昭察为良。深覆典雅,指意难覩,唯赋颂耳。经传之文,贤圣之语,古今言殊,四方谈异也。当言事时,非务难知,使指闭隐也。后人不晓,世相离远,此名曰语异,不名曰材鸿。浅文读之难晓,名曰不巧,不名曰知明。秦始皇读韩非之书,叹曰:犹独不得此人同时。其文可晓,故其事可思。如深鸿优雅,须师乃学,投之于地,何叹之有?夫笔着者欲其易晓而难为,不贵难知而易造,口论务解分而可听,不务深迂而难睹。孟子相贤,以眸子明了者。察文,以义可晓。

充书违诡于俗。或难曰:文贵夫顺合众心,不违人意,百人读之莫谴,千人闻之莫怪。故管子曰:言室满室,言堂满堂。今殆说不与世同,故文剌于俗,不合于众。荅曰:论贵是而不务华,事尚然而不高合。论说辩然否,安得不谲常心逆俗耳?众心非而不从,故丧黜其伪,而存定其真。如当从众顺人心者循旧守雅,讽习而已,何辩之有?孔子侍坐于鲁哀公,公赐桃与黍,孔子先食黍而啖桃,可谓得食序矣,然左右皆掩口而笑,贯俗之日久也。今吾实犹孔子之序食也,俗人违之,犹左右之掩口也。善雅歌,于郑为人悲。礼舞,于赵为不好。尧舜之典,伍伯不肯观。孔墨之籍,季孟不肯读。宁危之计,黜于闾巷。拨世之言,訾于品俗。有美味于斯,俗人不嗜,狄牙甘食。有宝玉于是,俗人投之,卞和佩服。孰是孰非?可信者谁?礼俗相背,何世不然?鲁文逆祀,畔者五人。盖犹是之语,高士不舍,俗夫不好。惑众之书,贤者欣颂,愚者逃顿。

充书不能纯美。或曰:口无择言,笔无择文。文必丽以好,言必辩以巧。言了于耳,则事味于心。文察于目,则篇留于手。故辩言无不听,丽文无不写。今新书既在论譬,说俗为戾,又不美好,于观不快。盖师旷调音,曲无不悲。狄牙和膳,肴无澹味。然则通人造书,文无瑕秽。《吕氏》《淮南》,悬于市门,观读之者无訾一言。今无二书之美,文虽众盛,犹多谴毁。荅曰:夫养实者不育华,调行者不饰辞。丰草多华英,茂林多枯枝。为文欲显白其为,安能令文而无谴毁?救火拯溺,义不得好。辩论是非,言不得巧。入泽随龟,不暇调足。深渊捕蛟,不暇定手。言奸辞简,指趋妙远。语甘文峭,务意浅小。稻谷千锺,糠皮太半。阅钱满亿,穿决出万。大羹必有澹味,至宝必有瑕秽,大简必有大好,良工必有不巧。然则辩言必有所屈,通文犹有所黜。言金由贵家起,文粪自贱室出。《淮南》《吕氏》之无累害,所由出者家富官贵也。夫贵故得悬于市,富故有千金副。观读之者惶恐畏忌,虽见乖不合,焉敢谴一字?

充书既成,或稽合于古,不类前人。或曰:谓之饰文偶辞,或径或迂,或屈或舒。谓之论道,实事委璅,文给甘酸,谐于经不验,集于传不合,稽之子长不当,内之子云不入。文不与前相似,安得名佳好称工巧?荅曰:饰貌以强类者失形,调辞以务似者失情。百夫之子,不同父母,殊类而生,不必相似,各以所禀,自为佳好。文必有与合然后称善,是则代匠斫不伤手,然后称工巧也。文士之务,各有所从,或调辞以巧文,或辩伪以实事。必谋虑有合,文辞相袭,是则五帝不异事,三王不殊业也。美色不同面,皆佳于目。悲音不共声,皆快于耳。酒醴异气,饮之皆醉。百谷殊味,食之皆饱。谓文当与前合,是谓舜眉当复八采,禹目当复重瞳。

充书文重。或曰:文贵约而指通,言尚省而趍明。辩士之言要而达,文人之辞寡而章。今所作新书,出万言,繁不省,则读者不能尽。篇非一,则传者不能领。被躁人之名,以多为不善。语约易言,文重难得。玉少石多,多者不为珍。龙少鱼众,少者固为神。荅曰:有是言也。盖寡言无多。而华文无寡。为世用者百篇无害。不为用者一章无补。如皆为用,则多者为上,少者为下。累积千金,比于一百,孰为富者?盖文多胜寡,财寡愈贫。世无一卷,吾有百篇。人无一字,吾有万言,孰者为贤?今不曰所言非,而云泰多。不曰世不好善,而云不能领,斯盖吾书所以不得省也。夫宅舍多,土地不得小。户口众,簿籍不得少。今失实之事多,华虚之语众,指实定宜,辩争之言,安得约径?韩非之书,一条无异,篇以十第,文以万数。夫形大,衣不得褊。事众,文不得褊。事众文饶,水大鱼多。帝都谷多,王市肩磨。书虽文重,所论百种。按古太公望,近董仲舒,传作书篇百有馀,吾书亦才出百,而云泰多,盖谓所以出者微,观读之者不能不谴呵也。河水沛沛,比夫众川,孰者为大?虫蠒重厚,称其出丝,孰为多者?

充仕数不耦,而徒着书自纪。或亏曰:所贵鸿材者仕宦耦合,身容说纳,事得功立,故为高也。今吾子涉世落魄,仕数黜斥,材未练于事,力未尽于职,故徒幽思属文,着记美言,何补于身?众多欲以何趍乎?荅曰:材鸿莫过孔子。孔子才不容,斥逐,伐树,接浙,见围,削迹,困饿陈蔡,门徒菜色。今吾材不逮孔子,不偶之厄,未与之等,偏可轻乎?且达者未必知,穷者未必愚。遇者则得,不遇失之。故夫命厚禄善,庸人尊显。命薄禄恶,奇俊落魄。必以偶合称材量德,则夫专城食土者材贤孔墨。身贵而名贱,则居洁而行墨,食千锺之禄,无一长之德,乃可戏也。若夫德高而名白,官卑而禄泊,非才能之过,未足以为累也。士愿与宪共庐,不慕与赐同衡。乐与夷俱旅,不贪与跖比迹。高士所贵,不与俗均,故其名称不与世同。身与草木俱朽,声与日月并彰,行与孔子比穷,文与杨雄为双,吾荣之。身通而知困,官大而德细,于彼为荣,于我为累。偶合容说,身尊体佚,百载之后,与物俱殁,名不流于一嗣,文不遗于一札,官虽倾仓,文德不丰,非吾所臧。德汪濊而渊懿,知滂沛而盈溢,笔泷漉而雨集,言溶㵠而泉出,富材羡知,贵行尊志,体列于一世,名传于千载,乃吾所谓异也。

充细族孤门。或啁之曰:宗祖无淑懿之基,文墨无篇籍之遗,虽着鸿丽之论,无所禀阶,终不为高。夫气无渐而卒至曰变,物无类而妄生曰异,不常有而忽见曰妖,诡于众而突出曰怪。吾子何祖?其先不载。况未尝履墨涂,出儒门,吐论数千万言,宜为妖变,安得宝斯文而多贤?荅曰:鸟无世凤皇,兽无种麒麟,人无祖圣贤,物无常嘉珍。才高见屈,遭时而然。士贵故孤兴,物贵故独产。文孰常在有以放贤,是则澧泉有故源,而嘉禾有旧根也。屈奇之士见,倜傥之辞生,度不与俗协,庸角不能程。是故罕发之迹,记于牒籍。希出之物,勒于鼎铭。五帝不一世而起,伊望不同家而出。千里殊迹,百载异发。士贵雅材而慎兴,不因高据以显达。母骊犊騂,无害牺牲。祖浊裔清,不榜奇人。鲧恶禹圣,叟顽舜神。伯牛寝疾,仲弓洁全。颜路庸固,回杰超伦。孔墨祖愚,丘翟圣贤。杨家不通,卓有子云。桓氏稽可,遹出君山。更禀于元,故能着文。

充以元和三年徙家辟,诣杨州部丹阳九江庐江。后入为治中,材小任大,职在剌割,笔札之思,历年寝废。章和二年,罢州家居。年渐七十,时可悬舆。仕路隔绝,志穷无如。事有否然,身有利害。发白齿落,日月逾迈,俦伦弥索,鲜所恃赖。贫无供养,志不娱快。历数冉冉,庚辛域际,虽惧终徂,愚犹沛沛,乃作《养性》之书凡十六篇。养气自守,适食则酒,闭明塞聪,爱精自保,适辅服药引导,庶冀性命可延,斯须不老。既晚无还,垂书示后。惟人性命,长短有期,人亦虫物,生死一时。年历但记,孰使留之?犹入黄泉,消为土灰。上自黄唐,下臻秦汉而来,折衷以圣道,㭊理于通材,如衡之平,如鉴之开,幼老生死古今,罔不详该。命以不延,吁叹悲哉!

THE END