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物之所以生,功之所以成,必生乎无形,由乎无名。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。不温不凉,不宫不商,听之不可得而闻,视之不可得而彰,体之不可得而知,味之不可得而尝。
故其为物也则混成,为象也则无形,为音也则希声,为味也则无呈。故能为品物之宗主,苞通靡使不经也。若温也则不能凉矣。宫也,则不能商矣。形必有所分,声必有所属,
故象而形者非大象也,音而声者非大音也。然则四象不形,则大象无以畅。五音不声,则大音无以至。四象形而物无所主焉,则大象畅矣。五音声而心无所适焉,则大音至矣。
故执大象则天下往,用大音则风俗移也。无形畅,天下虽往,往而不能释也。希声至,风俗虽移,移而不能辩也。
是故天生五物,无物为用。圣行五教,不言为化,是以道可道非常道,名可名非常名也。五物之母,不炎不寒,不柔不刚。五教之母,不皦不昧,不恩不伤。虽古今不同,时移俗易,此不变也。所谓自古及今,其名不去者也。天不以此则物不生,治不以此则功不成,故古今通,终始同,执古可以御今,御今可以知古始。
此所谓常者也。无皦昧之状、温凉之象,故知常曰明也。物生功成,莫不由乎此,故以阅众甫也。夫奔电之疾,犹不足以一时周,御风之行,犹不足以一息期。善速在不疾,善至在不行。故可道之盛未足以官天地,有形之极未足以府万物。
是故叹之者不能尽乎斯羡,咏之者不能畅乎斯弘,名之不能当,称之不能既。名必有所分,称必有所由,有分则有不兼,有由则有不尽。不兼则大殊其真,不尽则不可以名,此可演而明也。
夫道也者取乎万物之所由也。玄也者取乎幽冥之所出也。深也者取乎探赜而不可究也。大也者取乎弥纶而不可极也。远也者取乎绵邈而不可及也。微也者取乎幽微而不可睹也。然则道玄深大微远之言,各有其义,未尽其极者也。然弥纶无极,不可名细。微妙无形,不可名大。
是以篇云字之曰道,谓之曰玄,而不名也。然则言之者失其常,名之者离其真,为之者败其性,执之者失其原矣。
是以圣人不以言为主,则不违其常。不以名为常,则不离其真。不以为为事,则不败其性。不以执为制,则不失其原矣。
然则老子之文,欲辩而诰者则失其旨也。欲名而责者则违其义也。故其大归也,论太始之原,以明自然之性。演幽冥之极,以定惑罔之迷。因而不为损而不施,崇本以息末,守母以存子,贱夫巧术,为在未有,无责于人,必求诸己。此其大要也。
而法者尚乎齐同,而刑以检之。名者尚乎定真,而名以正之。儒者尚乎全爱,而誉以进之。墨者尚乎俭啬,而矫以立之。杂者尚乎众美,而总以行之。夫形以检物,巧伪必生。名以定物,理恕必失。誉以进物,争尚必起。矫以立物,乖违必作。杂以行物,秽乱必兴。
斯皆用其子而弃其母,物失所载,未足守也。然致同涂异,至合趣乖,而学者惑其所致,迷其所趣。观其齐同,则谓之法。睹其定真,则谓之名。察其纯爱,则谓之儒。鉴其俭啬,则谓之墨。见其不系,则谓之杂。随其所鉴而正名焉,顺其所好而执意焉。
故使有纷纭愦错之论,殊趣辩扸之争,盖由斯矣。又其为文也,举终以证始,不述始以尽终,开而弗达,导而弗率。寻而后既其义,推而后尽其理,善发事始以首其论,明夫会归以终其文。
故使同趣而感发者莫不美其兴言之始,因而演焉。异旨而独构者莫不说其会归之征,以为证焉。夫涂虽殊必同其归,虑虽百必均其致,而举夫归致,以明至理。故使触类而思者莫不欣其思之所应,以为得其义焉。
凡物之所以存,乃反其形。功之所以尅,乃反其名。夫存者不以存为存,以其不忘亡也。安者不以安为安,以其不忘危也。
故保其存者亡,不忘亡者存。安其位者危,不忘危者安。善力举秋毫,善听闻雷霆,此道之与形反也。安者实安,而曰非安之所安。存者实存,而曰非存之所存。侯王实尊,而曰非尊之所为。天地实大,而曰非大之所能。圣功实存,而曰绝圣之所立。仁德实着,而曰弃仁之所存。
故使见形而不及道者莫不忿其言焉。夫欲定物之本者则虽近而必自远以证其始。欲明物之所由者则虽显而必自幽以叔其本。故取天地之外,以明形骸之内,明侯王孤寡之义,而从道一以宣其始,故使察近而不及流统之原者莫不诞其言,以为虚焉。
是以云云者各申其说,人美其乱。或迂其言,或讥其论,若晓而昧,若分而乱,斯之由矣。名也者定彼者也。称也者从谓者也。名生乎彼,称出乎我。故涉之乎无物而不由,则称之曰道。求之乎无妙而不出,则谓之曰玄。妙出乎玄,众由乎道,故生之畜之,不壅不塞,通物之性,道之谓也。生而不有,为而不恃,长而不宰,有德而无主,玄之德也。玄谓之深者也,道称之大者也。名号生乎形状,称谓出乎涉求,名号不虚生,称谓不虚出。故名号则大失其旨,称谓则未尽其极,
是以谓玄则玄之又玄,称道则域中有四大也。老子之书,其几乎可一言而蔽之。噫,崇本息末而已矣。观其所由,寻其所归,言不远宗,事不失主。文虽五千,贯之者一义。
虽广赡众则同类解,其一言而蔽之,则无幽而不识,每事各为意,则虽辩而愈惑。尝试论之曰:夫邪之兴也,岂邪者之所为乎?淫之所起也,岂淫者之所造乎?
故闲邪在乎存诚,不在善察。息淫在乎去华,不在玆章。绝盗在乎去欲,不在严刑。止讼在乎不尚,不在善听。
故不攻其为也,使其无心于为也。不害其欲也,使其无心于欲也。谋之于未兆,为之于未始,如斯而已矣。
故竭圣智以治巧伪,未若见质素以静民欲。兴仁义以敦薄俗,未若抱朴以全笃实。多巧利以兴事用,未若寡私欲以息华竞。
故绝司察,濳聪明,去劝进,翦华誉,弃巧用,贱宝货,唯在使民爱欲不生,不在攻其为邪也。
故见素朴以绝圣智,寡私欲以弃巧利,皆祟本以息末之谓也。夫素朴之道不着,而好欲之美不隐,虽极圣明以察之,竭智虑以攻之,巧愈思精,伪愈多变,攻之弥甚,避之弥勤。则乃愚智相欺,六亲相疑,朴散真离,事有其奸。盖舍本而攻末,虽极圣智,愈致斯灾。
况术之下此者乎?夫镇之以素朴,则无为而自正。攻之以圣智,则民穷而巧殷。
故素朴可抱,而圣智可弃。夫察司之简,则避之亦简,竭其聪明,则逃之亦察。简则害朴寡,密则巧伪深矣。夫能为至察探幽之术者匪唯圣智哉?
其为害也,岂可记乎?故百倍之利,未渠多也。夫不能辩名,则不可与言理。不能定名,则不可与论实也。凡民生于形,未有形生于民者也。
故有此名必有此形,有此形必有其分,仁不得谓之圣,智不得谓之仁,则各有其实矣。夫察见至微者明之极也。探射隐伏者虑之极也。能尽极明,匪唯圣乎?能尽极虑,匪唯智乎?校实定名以观,绝圣可无惑矣。
夫敦朴之德不着,而名行之美显尚,则脩其所尚,而望其誉,脩其所道,而冀其利。望誉冀利,以勤其行,名弥美而诚愈外,利弥重而心愈竞。父子兄弟,怀情失直,孝不任诚,慈不任实,盖显名行之所招也。患俗薄而名兴,行崇仁义愈致斯伪,况术之贱此者乎?
故绝仁弃义,以复孝慈,未渠弘也。夫城高则冲生,利兴则求深,苟存无欲,则虽赏而不窃,私欲苟行,则巧利愈昏。
故绝巧弃利,代以寡欲,盗则无有,未足美也。夫圣智才之杰也,仁义行之大者也,巧利用之善也。本苟不存,而兴此三美,害犹如之,况术之有利斯以忽素朴乎?
故古人有叹曰:甚矣,何物之难悟也。既知不圣为不圣,未知圣之不圣也。既知不仁为不仁,未知仁之为不仁也。
故绝圣而后圣功全,弃仁而后仁德厚。夫恶强非欲不强也,为强则失强也。绝仁非欲不仁也,为仁则伪成也。有其治而乃乱,保其安而乃危。后其身而身先,身先非先身之所能也。外其身而身存,身存非存身之所为也。功不可取,美不可用,故必取其为功之母而已矣。篇云既知其子,而必复守其母,寻斯理也,何往而不畅哉?